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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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桂花芬芳/裘山山(2)

“有意去闻,反而不香的。”我笑着说,表现出一种轻松自如,但心里又有一丝遗憾。他为什么不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要知道,这是一个非爱情莫属的夜晚。而且从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有一种与他倾心交谈的渴望。

他走出花坛,站在我对面,不知为什么却看着天空说话。

“我当知青的时候,知青点上有一棵桂树,每到丰收季节,桂花就像是奖赏我们似的盛开怒放,让我们醉入它的香甜之中。我妻子,当然那时还没结婚,常常折上一两小枝,插在我的漱口杯里,我的小屋就能香上好几天。所以桂花在我心里一直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也抬起头来看天,似乎想在那儿和他的目光相遇。我记得那天的夜空没有星星。

我说:“我有个好朋友,也非常喜欢桂花,可惜她到美国去了。不然我会从信封里给她寄上一些。”

(我又打断湄的叙述问: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青瑶?湄说就算是她吧。湄的笑意好怪。)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桂花树旁,闻着桂花,说着桂花。然后呢?好像是我闻一下藏在风衣里的桂花。

“这么冷,你怎么还把外衣脱了?”他似乎一下就注意到了,关切地问道。

我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暖意。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冷漠的他还有如此温和的一面。但我不经意地说:“我偷了花,怕被人发现。”

他笑了。那是一种大人对孩子天真行为的喜爱的笑。我忽然说:“把这花送给你吧。”他又那样笑了笑。这一次使我不快了。他不该把我当孩子。我忽然有了一种表达爱情的冲动。我想在这样的夜晚即使有什么冲动也是可以原谅的。你说呢?

(我自然使劲儿点头。我已经听入迷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采这些花吗?”我看着他的眼晴问他。

“为什么?”他用眼晴回问了一句。

我说:“我本想采了后找个瓶子插上悄悄地放到你的房间去的,我知道你住在202。”

“为什么?”这次他问出了声。

“我想让你高兴,我不希望看到你整日闷闷不乐。”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我还觉得自己爱上他已是多年。他十分感动地望着我,好像嘴巴还动了动,但我没听清说什么,大约是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把目光移向别处,爱意使我的泪水忽然涌出,这时我感觉到他伸过手来,接走了我的花,然后取下风衣,给我披上,最后用双手扶住了我的肩。我低下头,周身的血液急速地循环。他没有吻我。

这很好,我怕发生那样的事。

他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搂住我的肩说:“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我点点头。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依偎在他的身边,觉得非常幸福。走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时,我们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对视,令人心醉的对视。什么也不需要再说。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靠进了他的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我听见他的心咚咚地跳着。那种特殊的气息和温暖使我的泪水汩汩外涌。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将我紧紧地抱住……

(但此时此刻,眼里含着泪水的却是我,而不是湄。湄这位当事者反而平静地笑着。我急于听下去,就没去探明究竟。)

我想他该吻我了。我就仰起脸来迎他,他的眼中闪着那种极为温存的亮光。他真的俯下脸来吻我。这是自结婚以来第二个吻我的男人。什么滋味儿?我觉得有点儿像我吻儿子那样,或者说“亲”更准确。脸颊上、额头上,甚至鼻尖上。嘴唇轻轻一碰就离开了。

因此我并没有神魂颠倒。

我没有神魂颠倒是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事该怎么收场呢?从此后我们见了面该是怎样的表情?我在我丈夫面前会不会流露出愧疚和恍惚?他的妻子和孩子会不会因此伤心并受到伤害?

一瞬间我愁肠百结,刚才那令人愉快颤栗的滋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妻子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想离婚吗?”我连忙提醒湄,我真为湄着急。她怎么这么恍惚呢?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呀。可湄仍是那样平静地微笑着,讲她的故事。)

他也觉察到了我的走神,看看我,似乎说了句:“你怎么啦?”

我正想说出我的忧虑,忽然想起,他不是已经失去妻子了吗?

究竟该怎样继续我们的话题呢?

正在这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走近,我从迷惘中猛然惊醒。

走近一个背微驼的年纪约过花甲的男人,手上提了两只热水瓶。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闪过一丝疑虑,大约是想,这年轻女人独自站在这里干啥?

我赶紧掩了掩花,低头向前,离开那路灯映出的大树的阴影。同时我还明确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即刚才我身边没有任何男人,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怎么可能?”我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打断了湄的讲述。要知道我已经听得很投入了。我和湄几乎是同一类型的年轻女人。

湄过来人那样笑,甚至耸了一下肩。

“就是这样。那脚步声带来的眼前这个老男人,而不是什么中年男人。”

“那刚才你……”

“我刚才不过是在隐约听到脚步声到清晰听到脚步声的这段时间里——大约三四分钟吧,走了一下神而已,或者说出现了幻觉。”

“真的?”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怔在那儿,“这么美好的……竟是……”

湄笑说:“正因为是幻觉,才美好。现实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后来的现实是怎样的?”我真希望故事还没完。

湄推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从小包里取出一包绿色的香烟,向我示意了一下。我连忙说:“你抽你抽。”

湄吐出一口烟,隐去眼里的笑意。那老头看了我一眼,就提着热水瓶走了。我松了口气,卸下了刚才那一刻的愁肠百结,同时若有所失郁郁寡欢地往回走。

走到我们住宿的东楼时,我一下又听见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嘻笑声和音乐声。他们还在跳,一切如故。

我推门进去。本来我可以不进去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看电视。但我想看看他,那个出现在我幻觉中的男人。看他在干什么,是否也离开了那间屋子?是否还像刚才那样忧郁?

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使我又一次怔住。也许在别人看来那是非常正常的。他正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跳舞,像所有初学者那样两眼盯着脚,上身僵硬地弯曲着。那女孩子是我们那层楼的服务员,样子挺好看,每当她的脚被踩时,她就弯下腰来嘻嘻地笑着。房间里很热,他已经脱掉了外衣,里面穿了件看上去质地很差的羊毛衫。旁边还有两三对也在学,都是边跳边笑,好不开心。谁也没有发现少了谁。

我转身欲走,一个站在旁边休息的女伴儿看见了我,说:你上哪儿去了?他们到处找不到伴儿!我说我出去随便走了走。她暧昧地笑问:一个人走走吗?我说是呵!不知怎么我说这话时有点心虚,于是就抬起手臂来,想给她看看桂花说说桂花。可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抱一束桂花。风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穿在了我的身上。我只好迅速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湄停止了讲述,只是默默地吸烟。

我隔了好一会儿又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故事到此结束。”湄那样笑着,令我陌生,“你刚才不是问我近来的情况吗?我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放弃了离婚的念头,打算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

“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爱情都是虚幻的。”

“不,不是的。不能因为你……”

湄摆手止住了我的话:“你不要和我争。这是个人的感悟,我不要求你认同,你也别来说服我。”

我只好说:“我敢肯定你这只是一时的,我不相信你不再渴望爱情了。”

湄说:“我也不希望这样。毕竟我才30岁,变得这么冷漠并不是好事。可是,我的确很难……再相信爱情……”

湄摇摇头,轻轻弄灭了烟蒂,付了账。我们一起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屋。屋外耀眼的阳光使我们一起眯上了眼睛。

分手时我又不甘心地说了句:“没准儿下次见面你就会告诉我你又遇到了罗曼蒂克的事,就把那天晚上的事忘掉了。”

湄仍眯着眼,回头对我说:“那晚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桂花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