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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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桂花芬芳/裘山山(1)

那个夜晚使人最难忘的就是空气,空气又浓又稠,弥漫着醉人的甜香。如果没有那种空气,就没有那个夜晚。

湄就是这样开始给我讲述故事的。我们坐在一家咖啡屋里,中午的咖啡屋很静。当我问及湄近来的生活时,湄就忽然说要给我讲个爱情故事。

不过湄的眼神不对。爱情能使女人熠熠生辉,湄的眼底应当闪出一种光亮来才是。但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时隐时现的笑意。

我继续听下去。

“就在那个夜晚,我被空气中那种醉人的甜香吸引着走出屋外。我忽然感觉要发生什么事,而且我还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渴望发生这件事。于是我就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正处在热闹之中的人们和他们所在的房间。”

湄眼底的笑意渐渐隐去。

我来介绍一下湄。湄是个30岁的已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孩子的少妇,亦是个机关职员。再往前推,湄与我同在一所大学里读书同住一个寝室,是个爱写点散文诗的女大学生。由此你们完全可以推断湄至今仍是个对爱情充满幻想、多情而又多愁的年轻女人。

湄是去参加一个会议的,是个与会者都觉得可开可不开、但却年年都在开的会议。因此会议上充斥着因为无所事事而满腹杂念的人们。这中间有近20个男人和3个女人,这3个女人中又以湄最为年轻。你们又可以由此推断湄在这个会议上的处境。那些老婆不在身边的男人们趁机把真真假假的殷勤献个没完,以致使湄感到厌倦。

这些也是湄对我说的。

湄说:“你注意,我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带着我前30年的生命和情感,走向那个深不可测的夜晚的。”

我说湄你真成了个悬念大师了。

湄眼底的笑意又重新涌出。

湄走得很慢。所以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里的音乐声和笑声是逐渐从她耳畔消失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她还听见了那两个女人的笑声。她想她们一定快活极了。几个笨手笨脚又满怀热望的男人争相与她们起舞。她们以与她们年龄不相称的娇笑声嘲笑他们,同时又施以热情的关注。

“我不喜欢这样。”湄说,“我觉得他们是在逢场作戏。我当时需要的……是一种真正的……感情。”

湄在讲述中插入自己的议论。

我不明白湄说这话时,为什么费力地选择着词汇。她向来是长于表达的。

等音乐声和嘻笑声完全消失时,湄就陷入了那种又浓又稠的甜香中。

湄凭着嗅觉走过去,在一座大楼前的花坛里,发现了五六棵开得一塌糊涂的桂花树。湄强调说:真的,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那香,就是桂花的香。

湄奇怪自己白天为什么没注意到它们。一日三餐从住宿的东楼到宾馆的餐厅都要经过这花坛的。莫非它们是夜幕降临后突然开放的?为谁开放?这桂花使湄惊喜万分。她的手摸摸索索地伸向树枝,一下碰掉了好多小碎花。

我想她是急切地想拥抱它们。在感到不可能之后,她就开始采摘那些身材苗条、花朵又很繁的枝子,迫不及待地想拥有它们。夜很黑,她无法分辨哪些花是正值青春,哪些花是红颜已衰。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湄当时陶醉的,是那种独自一人在秋天的夜里采摘桂花的浪漫行为和由此生出的美好感觉。

(我这么插话时,湄果然点头。她说你太了解我了。我当时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瞬间走出,融入了浓香的夜。)

但越是美好,就越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湄不快活。

这是一个非爱情莫属的夜晚。

由于心里的落寞,湄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她试图在这个时候去想念一个人,强烈地想。为他魂不守舍,为他沉默寡言,为他笑而无语……但没成功。因为没有人值得她这样地想。

讲到这里湄眼底的笑意又渐渐除去。

在这里我不能不替湄介绍一下她的爱情生活。湄也曾像所有的年轻姑娘那样热烈地爱过,然后怀着非他不嫁、白头偕老的心情与相爱的人结婚。但结婚一年后她就开始觉得没劲,两年后她就明确认为自己已不再爱丈夫了。但她不敢对丈夫说,因为她没什么不爱的理由。丈夫既不是没有事业心的男人,也不是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恰在这个时候他们有了孩子,她做了母亲。她和丈夫的角色都因此发生了变化而有了新鲜感,于是日子又往下过。这样又过了两年,她再一次感到没劲,再一次觉得没有爱情的生活如一潭死水。

就是现在。

湄之所以没下决心离婚,除了没有“理由”外,就是觉得离婚太麻烦。湄多次对我说:你想想,要把一个完整的同时又是琐琐碎碎的家分成两半,得分多久?何况还有个活生生的孩子。当然,湄总是坚定地补充说:“除非……”

我自然懂得这“除非”的意义。女人为爱情可以不顾一切。

我问湄,你去参加这个会议前,是不是潜意识里就带有“除非”的愿望?

湄默认地笑笑。

知道了这样一种背景和心境,你们就可以想象出湄在芬芳的夜色中是怎样一种感觉了吧?

我们还是听湄讲。

“正在我拿着一大把桂花心境忧郁地准备跨出花坛时,忽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我怕自己是撞上了宾馆的工作人员,那样他也许会责备我不爱护花木。急中生智我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风衣,将花束掩在其中。然后搭在手臂上,这才孤孤单单地走出花坛在小径上漫步……注意,故事开始了。”

湄饮了一大口杯里的黑咖啡,似乎在掩饰某种情绪。我更加专注了。

“这时,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却是圆润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抬头,见是刚才那脚步声带来的人,一个中年男人。我淡淡地笑笑,回答道:一个人不是很好吗?”

听到这儿我不能不打断湄,让她介绍一下新出现的这个男人。湄说:“你就是不提出来我也会介绍的,因为他是这个故事的起因。”

我很奇怪湄用了这样一个词汇:起因。

湄介绍说:这个男人也是他们会议上的。报到的第一天湄就注意到了他,并且也一下子“感觉”到了他:他和她一样不快活。这使湄认为他们彼此之间有相通之处,或者说他们的心距离很近。但当湄试图和他交谈时,他却客客气气地对待她,使她无法接近。后来从别人口中,湄得知他刚刚失去了妻子。湄想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不然为何总是这般忧郁?

湄接着说:“刚才他也在那间热闹的屋子里。只是他一直坐在床边上吸烟,偶尔才有一点笑容。当我一个人走出那间屋子时,我潜意识里是希望他也能一起出来的。因为我们都感到了孤单,因为我们都渴望不孤单。”

我笑湄:“那不过是你自己的感觉罢了。”

湄不置可否。

在这样的时刻怀着这样的心境又面对这样一个男人,湄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想她是进入角色了。

湄果然开始了梦幻般的叙述。

他走过来,把烟蒂在身边的果皮箱上按灭。噢不,他没有吸烟,他好像是……搓了搓手,然后,他看着大楼上的某扇窗户说:“你怎么走了?你一走大家就热闹不起来了。”

他的声音与平时完全不同。

“那有什么?”我的声音似乎也与平时不同了,“反正你也不会在乎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毫无道理。可我已经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在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还朝前靠了靠。我感觉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我逼近。我的心怦怦跳起来。你一定知道这是感情表达的一种方式。我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迅速。我拼命克制自己,避开他的目光,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树丛。这家宾馆的树真多,我喜欢树多的地方,我在树多的地方特别多情。

沉默。这沉默使人紧张而又愉快。

“哦,真香。”他又说话了。

我立即接过话说:“是桂花。这儿有好些桂树。”

“是吗?”他跨进花坛,凑近了桂树使劲儿嗅着,不像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