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长街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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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师的背影/赵丽宏

指挥大师的称号,不是自封的,这是经过无数场考试,经过无数双眼睛的审视,无数对耳朵的谛听,最后终于被认可。只要他们站到乐队前,轻轻挥动起指挥棒,我们就能发现他们与众不同。他们的手势,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身体姿态,他们所展示的一切,都是美妙的节奏,是出神入化的音符,是神奇自然的天籁,是来自天堂的启示。他们的动作,就是音乐,他们的形象,就是音乐的化身。作曲家的灵魂附在他们心中,又通过他们的指尖,传达给乐队的每一个乐手,传达给每一件乐器,传达给每一个听者,传达给音乐厅里的每一寸空气。

大师陶醉在音乐中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他们面向乐队,背对着听众。当音乐消失,乐队停止演奏时,他们才转过身来,让听众看到他们的脸,看到他们脸上由激动而复归平静的微笑,看到他们额头和脸面上晶莹的汗水。这时,从音乐的梦幻中苏醒过来的人们方才领悟到,为了引导出刚才舞蹈在空气中的音乐,大师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和体力。

我的记忆中,有几位大师的背影?

卡拉扬,我最初是在唱片和录音带的封面上看到他的照片,以一头银发对着镜头,注视的目标似乎是在地下,有时候双目微阖,仿佛已经入睡,沉醉在他曲折而庄严的梦境里。在80年代,卡拉扬大概是中国人最熟悉的指挥大师。80年代初,我在上海音乐书店买过一套他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录音磁带,在一台单声道的录音机中听了很多遍。现在想起来,那样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达交响乐磅礴的气势和神韵,只能听一个大概的轮廓而已。不过,那时听这些录音磁带,我还是会神思飞扬,浮想联翩。除了遐想贝多芬的思想和情绪,也遐想卡拉扬的姿态和表情。在我的想象中,卡拉扬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是一位思想者,他指挥乐队的时候,经常闭上眼睛,沉浸在对音乐的遐想中,他的手势和动作只是他沉思默想的一部分。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在指挥时脑子里有些什么念头。他的头发,在沉思中渐渐变白,成为一头积雪,覆盖在他的额前……

卡拉扬终于来中国了。他在北京指挥庞大的柏林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的交响乐,我终于看到了他指挥时真实的表情。除了闭上眼睛沉思默想,他也有睁大眼睛的时候,他指挥《田园交响曲》,当雷电在田野上空炸响时,他将手中的指挥棒从空中猛力劈下,仿佛挑出了辉映天地的耀眼闪电,这时,他目光炯炯,闪电和心中的火花汇集在一起,在他的瞳仁中迸射。当风暴平息,温和的阳光悄然从云隙中流出,世界又归于宁静,鸟雀在林荫里唱歌,鱼儿在清流中翔游,这时,他沉浸在遐想中,陶醉在天籁里,他的头颅低垂,眼帘微阖,如一尊思想者的雕塑。只有手中那根指挥棒,仍在轻盈地舞动,为乐队,也为听众指点着暴风雨后天地间的万种风情。

小泽征二,矮小的身材,飘逸的黑发,站在一百多人的波士顿交响乐团前,像一个孩子面对着海洋。然而他一举起指挥棒,马上就变成了一个果敢的巨人,音乐一出现,他就成了海的魂魄,海的主人。他面前的那片海洋在他的引导下,汹涌澎湃,波涛起伏,翻腾出千奇百怪的花样,他的目光咄咄逼人,手势和目光不断指向不同的乐器,仿佛要把乐手从乐池中逐一抓起,放到浪尖上接受暴风雨的考验。

一个亚洲人,指挥一个庞大的西方著名交响乐团,令人折服地演绎着欧美作曲家的作品,在世界音乐史上也是罕见的现象。小泽征二以他的一头黑发在乐队前飘动时,音乐就在他的黑头发上飘旋,西方的金色旋律和东方的黑色头发,奇妙地融合成一体,黑头发引导着金色的旋律。音乐使人与人之间消失了国界、民族和语言的界限。

小泽征二最使我感动的形象,是他指挥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时的表情。中国的二胡独奏,一个在黑暗中流浪的凄苦的音乐家内心的感叹,一脉晶莹清澈的流泉,变成了西洋管弦乐队的合奏,变成了灯火辉煌中的大合唱,变成了汹涌激荡的波浪。小泽征二一定了解阿炳,一定能想象瞎子阿炳如何孤独地面对着泉水拉琴,音乐家的心灵,无须解释,无须说明,只要音乐飘起,一切都已沟通,就像泉水沿着石滩蔓延,瞬间就灌满了所有无形的和有形的孔穴裂缝。我看到小泽征二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凄美的《二泉映月》和他的泪花,是一种感人至深的结合。

卡洛斯·克雷伯大概是当今指挥大师中最富有魅力的人。人们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年他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上指挥斯特劳斯舞曲的身姿,那根小小的指挥棒在他的手中跳起了神奇的舞蹈,他的全身的关节都随着舞曲的节奏舞蹈,然而却不夸张,不张扬,不轻佻。在他的感染下,乐队,听众,几乎都产生了随音乐翩然起舞的欲望。金色大厅每年都有演奏斯特劳斯舞曲的新年音乐会,然而没有哪一年像克雷伯的指挥那样,将音乐厅里的气氛调节得如此优雅而热烈。

克雷伯大概属于现代社会中不多的精神贵族,据说他不太看重钱,对世界各地的演出邀请答应得很少,不合意的乐队和作品,他决不会迁就。当然,他没有到过中国。克雷伯大概总是力图站在峰巅上诠释他想指挥的作品,而他常常是做到了。我有他的好几张唱片,其中有一张,是他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演奏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我以为这是演奏勃拉姆斯这部作品的最出色的录音,在勃拉姆斯略带伤感的旋律中,我能想象克雷伯的忧郁严峻的神情。

梅塔是印度人,我见到他时,他是以色列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在上海那个陈旧的市府礼堂,他指挥以色列交响乐团,为小提琴家帕尔曼协奏。在中国人的眼里,梅塔的形象似乎不属于东方,他是白种人,他的外形和欧美的指挥家没有多少区别。据说,因为指挥演奏瓦格纳的作品,他在以色列遭到很多犹太人的谴责。对梅塔来说,这大概是一件很冤枉的事情,一个指挥家,拒绝瓦格纳,不可思议。因为当年希特勒喜欢瓦格纳,瓦格纳就和纳粹连在了一起,这对瓦格纳也不公平。瓦格纳会同意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吗?不过梅塔还是留在了以色列国家交响乐团。瓦格纳的雄浑辽阔,和梅塔刚性的风格倒是有几分吻合。只是他在以色列大概很难有机会指挥瓦格纳了。

那天,是听帕尔曼演奏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身材粗壮的梅塔和坐在轮椅上的帕尔曼的合作,大概可称之为天作之合。梅塔的指挥风格属于外向型,动作刚劲有力,和他粗犷的外表非常协调。然而门德尔松的这部协奏曲却决非粗犷和刚劲所能传达,那是春天的声音,其中有春日最细微的气息,有树林里的微风,阳光下的雨滴,草叶尖上的露珠,有晶莹的细流蜿蜒在花丛之中……梅塔收敛了他的刚劲,轻轻挑起他的指挥棒,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乐队,恰到好处地调节着小提琴背后的声浪。此时他的神情和动作,是雄狮走钢丝,是猛虎舔幼犊。梅塔和帕尔曼两人在音乐中交流眼神的情景,使我心弦颤动。而这种交流,融化在神奇的音乐里,把春天的万种风情铺展在我的面前。

说到梅塔,很自然地想起了德国的指挥家富特文格勒。有人把他称为幽灵,有人索性认为他就是贝多芬的代言人,是贝多芬的灵魂再世。因为,从来没有一位指挥家能像他那样深刻地理解贝多芬,能像他那样将贝多芬的交响曲诠释得如此精妙而震撼人心。在他面前,后世的几乎所有的指挥大师都自叹弗如。在20世纪前半叶,他曾经独领风骚。与富特文格勒合作过的乐手这样回忆:他只要往那儿一站,音乐的神性便会涌来,人们几乎本能地要往他的棒下“跑”。阿巴多说:“富特文格勒走上台的那瞬,时空像是凝固了,观众和乐队如遭闪电袭击,撼动。”然而在希特勒时代,这位指挥大师被魔鬼缠身,他曾是纳粹的一分子,成为希特勒最赏识的音乐家。战后,富特文格勒被送上审判台,他难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有人把他比做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为了追求世俗的欲望,不惜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我看过以富特文格勒为原型拍摄的电影《糜非斯特》,把纳粹时代一个音乐家灵魂的扭曲展现得惊心动魄。由才华而来的荣耀,以及为保持这荣耀的曲意奉迎,使一个音乐家失去了纯洁和纯粹。

我无法听到富特文格勒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更无法看到他站在乐队前舞动指挥棒的姿态,也无法想象贝多芬的灵魂曾经怎样附在他的指挥棒上。说他空前绝后,我不相信。因为贝多芬之魂不会消失,只要人类的情感会继续被他留下的音乐震撼,就一定会出现新的大师更出色更传神地诠释贝多芬。而富特文格勒留在我心中的,只能是一个面目不清的背影。

在中国,除了音乐界的人们,有谁知道瓦莱里·捷尔吉耶夫?但他无愧于大师的称号。他以自己的勇气和魄力,也以自己的才华和魅力,使一个衰落的乐团重振雄风。我曾两次听他指挥的音乐会,一场是他指挥马林斯基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演奏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和马勒的《D小调第三交响曲》。另一场,是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

这是一个激情洋溢的指挥,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目光炯炯逼人,脸上虽然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子,却依然显得年轻英俊。他站在乐队前,只要一开始动作,浑身上下便洋溢着生命的活力,散发出阳刚之气。他的鬈发和胡子,他的深邃的目光,他的动作,都使我联想起诗人普希金。在圣彼得堡的普希金故居,我见过一幅普希金的油画像,画像上诗人的形态和神情,都非常像这位俄罗斯指挥。捷尔吉耶夫站在乐池里指挥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时,我听着音乐和歌声,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我看到普希金正背对着我,有声有色地朗诵着自己的诗篇,天地间回响着他深情的吟哦。

大师们使人间的梦幻成真,使遥远的历史失去了空间和距离。

2000年春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