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散文:闲言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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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铁凝

闲话做人

在我所熟悉的一条著名的峡谷里,很有些吸引游客的景观:有溶洞,有天桥,有惊险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侣石”,有粉红的海棠花,有螫人的蝎子草,还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们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贵,但上相,黄色卷毛者居多。狗脖子里拴着绸子、铃铛什么的,有颜色又有响声,被训练得善解人意且颇有涵养,可随游客的愿望而做出一些姿势。比如游客拍照时要求狗与之亲热些,狗便抬爪挽住游客胳膊并将狗头歪向游客;比如游客希望狗恭顺些,狗便卧在游客脚前做俯首贴耳状。狗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亲热和恭顺,久而久之它们的恭顺里就带上了几分因娴熟而生的油滑,它们的亲热里就带上了几分因疲惫而生的木然。当镜头已对准它与它的合作者——游客,而快门即将按动时,就保不准狗会张开狗嘴打一个大而乏的哈欠。有游客怜惜道:“看把这些狗累的。”便另有游客道:“什么东西跟人在一块儿呆长了也累。”

如此说,最累的莫过于做人。做人累,这累甚至于牵连了不谙人事的狗。又有人说,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条会说话的舌头。不能说这话毫无道理:想想我们由小到大,谁不是在听着各式各样的舌头对我们各式各样的说法中一岁岁地长大起来?少年时你若经常沉默不语,定有人会说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泼好动,定有人会说这孩子打小就这么疯,长大还得了么?你若表示礼貌逢人便打招呼,说不定有人说你会来事儿;你若见人躲着走说不定就有人断言你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你长大了,长到了自立谋生的年龄,你谋得一份工作一心想努力干下去,你抢着为办公室打开水就可能有人说你是为了提升;你为工作给领导出谋献策,就可能有人说你会摆自己能。遇见两位熟人闹别扭你去劝阻,可能有人说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错,还得有人说你冒充明白人。你受了表扬喜形于色便有人说你肤浅,你受了表扬面容平静便有人说你故作深沉。开会时话多了可能是热衷于表现自己,开会时不说话必然是诱敌出动城府太深。适逢激动人心的场面你眼含热泪可能是装腔作势,适逢激动人心的场面你没有热泪就肯定是冷酷的心。你赞美别人是天生爱奉承,你从不赞美别人是目空一切以我为中心。你笑多了是轻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说整天像谁该着你二百吊钱。你尽可能宽容、友善地对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琐,不轻浮也不深沉,不瞎施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现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不和稀泥也不冒充明白人。遇事多替他人着想,有一点儿委屈就自己兜着让时光冲淡委屈带给你的不悦的一瞬,你盼望人与人之间多些理解,健康、文明的气息应该在文明的时代充溢,豁达、明快的心地应该属于每一个崇尚现代文明的人。但你千万不要以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便没有舌头给你下定语,这时有舌头会说你“会做人”。

从字面上看,“会做人”三个字无褒意也无贬意,生活中它却是人们用多了用惯了用省事儿了的一个对人略带贬意的概括。甚至于有人特别害怕别人说他会做人,当自己被说成“真不会做人”时倒能生出几分自得。好像会做人不那么体面,不会做人反倒成了响亮堂皇的人生准则。细究起来这种说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学的一面:若说“会做人”是指圆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这未免对“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见,人在人的眼中就是这样?那么“不会做人”做的又是什么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态道一声“咱们可不如人家会做人”,以此来张扬自己的正直,也未免有那么点幼稚的自我欣赏,更何况用“不会做人”来褒扬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对人的大不敬。

门外观球

从小就对足球不感兴趣,以为那纯粹是男孩子的事。长大之后我仍然拒绝对足球产生兴趣,并坦率地向迷恋足球的朋友们承认我的这种拒绝。

这么干来,我与他们的共同语言就少了许多。逢有足球赛的日子,逢有足球赛的电视实况,我还得领受他们善意的讥讽:

“你居然不喜欢足球!”“居然你能不被足球打动!”

我一脸的不以为然,心想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为什么非要我随着你们的喜欢而喜欢呢?贝利和马拉多纳都伟大,可伟大的人不一定就只马拉多纳和贝利。

细究起来,大凡你不感兴趣的事情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你尝试过了这事情,觉得毫无兴趣;另一种是你从未尝试过这事情,预先就认定你对它不会有兴趣。我想我的排斥足球便居于后一种。在人生短暂的岁月里,这种预先的认定令我们失去了多少领略美好的机会啊。

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足球赛,为地球上的球迷们大大创造了一次激动、兴奋、颠狂、焦虑、欣喜已极乃至悲痛欲绝的机会,连一些政府要员、总统首相、王子王姐们都神不守舍起来。内阁会议可以因此而中断,总理可以为看球而请假,倘若伊拉克和科威特的战争发生在那时,你不能不担心士兵们是否有饱满的士气或者战争还会发生。虽然现代足球在被英国发展完善起来之前,也曾有过不甚光彩的历史:“罗马士兵的踢球运动传到欧洲各地,在中世纪又首先在意大利演化成一种粗暴的运动,各城镇之间往往动员数百人互相比赛,双方球门相隔约零点八公里”(引自《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这不就是战争么?但当今的足球已和战争无关,尽管它还不具备控制战争的魔力,我领略足球就是从世界杯开始的。

记得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第十四界世界杯足球赛的某一场比赛,家人在客厅里看得凝神屏息,专心致志。我无意中走进了客厅,并无意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正是一个进球的镜头,颠狂的意大利观众正为他们的英雄——年轻的新星巴乔欢呼。进球,无疑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但吸引我的并不是那排山倒海般的观众的热潮,而是这位新星巴乔的脸。据说教练是在意大利球迷的强烈呼声中才决定启用这位新星的。巴乔果然不负众望,旗开得胜。此时这位新星面对意大利父老,脸上却没有一般情形下的狂喜,而是一派狰狞。难道他不快活么?难道他不惊喜么?我忽然觉得,那一脸的狰狞正是快乐的极致,正是狂喜的顶点,正是瞬间的真面目。因为太真了,表情则无法预料了,也美得动人了。

我坐了下来,开始欣赏我一无所知的足球,不放过每一场比赛,直至阿根廷与巴西的问鼎之战。我的足球知识少到了没有,但我相信,当你把眼和心真的放进球场,你必将有所获得。

拉美人细腻,漂亮的脚法和节奏,欧洲人的速度和力量,非洲人强悍的体魄加实用的战术……一切都耐你欣赏。足球实在是表演艺术,却又有别于表演艺术。它有看与表演艺术一样的功力和套数,又有着这套数之外的一切出其不意。这是连精美绝伦的芭蕾和交响乐都无法比拟的。这便是半个世界的人都为足球着迷的缘故之一吗?甚至连球迷也成了一种角色,又是绝对的自己。他必能接受体面的胜利,也必得当众接受落花流水的惨败。当南斯拉夫败给阿根廷后,斯托伊科维奇趴在草地上用绿草擦洗着满面的泪水、苏西奇用球衣捂住脑袋嚎啕时,你会觉得这失败实在也充满一种悲壮的压力,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把一个真的自己交给了足球,交给了观众,交给了世界。

曾经有一篇描写赛场教练的文章说:“紧锁的眉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焦虑的眼晴急速地左右转动,掌心捏出一把汗,拳头攥的指骨发白——这是一些教练在世界杯上显而易见的痛苦表情。他们这些行为语言本身就值得你买票观看世界杯。”这篇短文令我想起了贝肯鲍尔、查尔顿和比拉尔多,想起贝肯鲍尔的强作镇定和比拉尔多神经质地用手指去抠身前的栏杆……碰巧我也特别乐意留心教练们的表情。

我还每每为看台上观众的表情所打动,至今不能忘记那位美丽的金发巴西少女,在巴西输给阿根廷之后是怎样咬着拇指泪如雨下。这镜头甚至成了体育节目里观众“闪回”的经典。

过后,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巴乔那张脸。一张因快乐而变得狰狞的脸何以会打动人呢?是因为如今足球场之外的人类表情越发地少了真意么?那球场之外的社会舞台上,原本也有着诸多竞争的,那竞争有时也足能使你揪把草去擦脸上的泪水,也足能使你用衣服捂住脑袋去嚎啕。然而你见过的,却常是经刻意修饰而漾出的微笑,经悉心策划而溢出的热泪,经长久揣摩而演出的同情,就连对不义之举的愤慨,也显得心不在焉。人类是越发的周到了,周到得只顾去调整你的本相,忘记了真切之至的欣喜不一定是程式化了的那般“美好”,或许会带出些“狰狞”感的。于是千千万万的观众涌进足球场,除了寻找进攻的愉快、防守的惊险、射门时刹那间的窒息感……还有足球明星们在竞争中的那一份世上千载难逢的真实。

当意大利之夏终告结束时,球场的看客如梦方醒。和足球在一起的生活使人们一时间变的单纯了许多,眼前尽是如茵的绿草,黑白相间的足球的美妙滚动和球星们真切无比的奔跑。你醒了过来——意大利之夏已不复存在。罢工的将继续罢工,内阁会议将继续召开,刻意修饰的微笑继续存在,战争也会发生的。忽然间你就生出一种没意思的感觉。

然而你实在应该向你自己祝贺,因为你毕竟领略了足球,你的心曾经交给过那球场上的风云。你因此知道了人类需要足球,是需要看到真的自己,你才又开始企盼着下一届的赛事了。

我对足球产生了兴趣,但有了兴趣不一定就懂得了足球。我怎敢与能背出所有足球俱乐部名字、熟知在哪场比赛中因了哪个队员“起脚”太晚传球不到位而使全队失利的超级球迷谈论足球呢?我甚至刚刚明白足球的“越位”是怎么回事。但这并不妨碍我这足球的外行“门外观球”,每一个看球的观众自有他爱看的道理。况且怎么才叫真懂了足球?好比一个能背诵全本《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人,且知晓哪个人在哪年花86小时吃下一棵树,我不以为他便因之理解了这世界的稀罕。

以我这贫乏的心得,悄悄地成为足球的热心观众,只因那遥远、神秘的绿茵场上每一个出其不意的必然和必然的出其不意,都令我感受着人类正创造着一切可能。又失掉着一切可能,于是连一个队员脸上的狰狞也觉得美丽了。

地球上需要足球,因为地球人从足球里能看到一个淋漓尽致的真的自身。

自序

《罗丹之约》一书收入我的作品43篇,其中散文35篇,短篇小说8篇。体裁虽不同,但内容均与青年有关。

我常常想到我承担的两种角色:一方面我是面对读者的作家;另一方面,因为我的生活离不开阅读,所以我也是无数读者中的一个。这样,在以下的文字里,我表述的虽说是一个作家的所想,但也可能更多地包含了读者在阅读中的所得。

我想说,阅读是一种幸福,阅读好东西更是一种文学与眼与心之间无声的高级运动。这样的高级运动能使人神清气爽,心灵的成长壮大离不开这样的运动,只要人类尚存文字,阅读便永远会与人类同行。这样的说法会使作家在写作时充满自信,特别在时代的功利和物欲色彩愈加鲜明的关头。

我想说,写作是不容易的,作家通过自己讲述的故事,不仅要让读者感受他们熟知的种种气息,还须有本领引导读者发现他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作家的理想应如同出色的捷克画家科普卡常常告诫自己的那样:“如果人们在去画展的路上能看到更好的树,我画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说,任何一个刻意取悦读者的作家都不会是一个能有好的发展的作家,因为刻意取悦读者的作家的精神必然缺乏必要的集中,写作时的情态也定然缺少必要的忘我。写作需要忘我。

我想说,根本就无视读者的作家也不会是一个朴素的作家,这样的作家的思维无论怎样宏远高深,恐怕多少都免不去几分做作。

我还想说,作家并非由读者所造就,但是没有读者,作家的意义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