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动中国的名家随笔: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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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云空载天一阁/王重旭(2)

让我吃惊的是,范钦并不是一个在仕途上“耿直不阿,公然冒犯权奸严氏家族”的人,反而是一个和奸相严嵩相处得十分融洽的人。当年范钦被委任为九江按察副使的时候,严嵩还以诗相送:“歌襦棠郡留遗爱,建节霜台拜宠荣。此去威名庐岳重,向来风节秀江青。春城祖席维征骑,院驿楼船动水程。别后相思何处所,烟消湓浦暮潮平。”写得还是蛮有感情的。如果范钦是一个刚直不阿,敢于冒犯权奸的人,严嵩会以诗相送吗?还会“别后相思”吗?严嵩的时代正是明朝的嘉靖年间,那时奸臣当道,腐败盛行。当然,范钦可以洁身自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可是,一个“廉洁清正,一身正气”的官吏,为什么会得到奸相严嵩的欢心?什么是历史的真相?什么是人的本来面目?“一生真伪有谁知”,只有天知道!

哦!这就是天一阁?这就是我要朝圣的天一阁?我站在天一阁门前的池水边,望着飘洒蒙蒙细雨的天空。天空不语,飘洒的落叶不语,只有天一池水中游弋的红鱼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我不能不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爱书与爱钱,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爱书就高雅?爱钱就鄙俗?不会这样吧?爱书与爱钱,其实这两者之间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爱钱是吝啬鬼的话,那么爱书而不读书,不过是爱钱的吝啬鬼把钱变成了书,转换了一个吝啬的形式而已。其实在范钦的眼里,这些书和那些古玩字画,和那些奇珍异宝足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只不过是收藏的分类不同罢了,和“健全的人格”以及“文化的良知”无关。从范钦的身上,看不出任何一点承载历史和传承文化的痕迹。我们太多情了,我们太偏爱了,天一阁无非就是一个私家藏书的二层楼阁,它和其他遍布全国的私家藏书楼别无二致,只不过范氏的后人使它比别的藏书楼多延续了一些岁月。

一个守财奴,最大的忧虑就是儿孙们会成为败家子。所以,他必须把自己的子孙也打造成和自己一样的守财奴。所以,范钦一开始就按照守财奴的模式,打造自己的子孙。他为他的那些带不走的书,制定出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凡阁门和书橱门的钥匙分房掌管,非各房齐集不得开锁。”并规定“不得无故开门人阁,不得私领亲友入阁,不得将藏书借与外房他姓。”天一阁“代不分书,书不出阁”,成为一条铁律。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守财奴至少还爱他的财宝,而范钦的后人们,却不知那些书为何物,他们只是忠诚地恪守祖训,守护着那些终将化为灰烬的古籍。

显然,这样的制度对保护书籍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没有目的的保护究竟有什么意义?范钦爱书如命,子孙目不识丁,如此巨大反差,让人怎不震惊?

也许,要使其忠心,必使其愚昧。只有愚昧的子孙,才会恪守祖洲。所以,在范钦的眼里,只要书在,子孙愚昧,又有何妨?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缩影和悲剧所在吧?

守着一座文化的金山,却是一群精神的穷汉,一个家族怎能不没落?我忍不住要问范钦,你要那些书究竟是想做什么?你要那些书究竟保存到哪一朝,哪一代?

书的价值不在收藏而在使用,没有使用,便毫无价值。

也许有人会说,范钦毕竟为我们保存下来那么多的古籍。可是我要说,只要范氏家族还有一息尚存,就会永远守着祖训,水不外借,也许干年万年。岁月无情,这些纸做的书籍,还能保留多久呢?日月的剥蚀,连同这木制的楼阁,一切都会荡然无存。我不想否定范钦的功绩,但我决不会感谢范钦,因为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让我们看到半页。

凭什么说流落民间的书籍就会湮没?凭什么说范钦的搜集避免了古籍的流失?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独尊儒术,而百家思想和古书典籍并没有因此而湮没,其原因就是因为它们流落于民间,深藏于民间,扎根于民间。只有散佚民间,才是真正的流传。书籍只有流落民间,才会真正发挥书籍的作用,书籍只有被使用,才会大放其光芒,才会推动社会和历史的进步。被永远收藏的书籍和被焚烧的书籍,其本质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解放初期,宁波的许多藏书家其藏书规模都超过天一阁。范钦的天一阁最初藏书七万余册,最后仅存一万余册。而解放后仅宁波一处在民间征集的古籍就有三十万册。而且,这三十万册是被读的书,范钦的那七万册是不被读的书。被读的书和不被读的书,哪一个更有价值呢?据说,当年许多宁波的藏书家响应号召,向天一阁捐书,许多人都在万册以上,还有几位藏书家竟达十万余册。我不知道这些捐书人是出于对天一阁的厚爱还是仅仅为了响应号召,想必这其中不会没有一点无奈的隐情和痛苦的抉择吧?

当然,私家藏书的本质就是保守的,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其开放,但是也没有必要对其大加赞赏。范钦没有义务来承拟社会的责任,但是,他无情地剥夺了儿孙们读书的权利,这一点,是否在有些过于短见的同时,也有些过于残酷呢?还有,如果说,私家的藏书没有向社会开放的义务,那么在已经收归国有的今天,为什么还要“金屋藏娇”,仅对“上得了中国文化史的人”开放呢?

黄宗羲在《天一阁藏书记》中说:“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黄宗羲说的没错,但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本不是什么憾事,许多藏书家传诸子孙,或散或卖,这没有什么不好,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主而事,书亦如此。与其让一批目不识丁者苦苦看守,当作祭品来顶礼膜拜,还不如让这些书各得其所,找一个爱它读它离不开它的新主人,哪怕这主人穷困潦倒。看来,黄梨洲之叹,并没有叹尽这书中之无奈——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书不散而又读书不辍则更难更难啊!

面对天一阁,我不能不陷入一个更大的困惑之中,历史典籍对我们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无数典籍的民族,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欠发达的民族;而一个没有悠久历史和无数典籍的民族,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这是为什么?

面对天一阁,我不能不发出这样的疑问,假如没有天一阁,中国的历史究竟会倒退多少年?假如有了天一阁,中国的历史究竟会前进多少年?

其实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了,一座藏书楼的兴衰,无非就是一座藏书楼的兴衰而已,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也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糟。

一个民族一旦把收藏看得高于一切,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民族便是一个丧失了创造力的民族,便是一个停滞不前的民族,便是一个没有生机没有活力的民族。

天一阁有一处碑林,石碑上的字迹被岁月的风雨无情地剥蚀,已经看不出碑上写的是什么了,但人们还是把它们搜集过来,在这里供奉着。面对碑林,我突然感觉,我们所向往的天一阁,其实和这碑林一样,它存在着,却没有内容了。这也许就是“有”和“无”的辩证吧?其实,我们和范钦的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知道自己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我们又何尝知道,我们竭尽一生所守护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我想起唐代诗人崔颢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我惊讶,此刻想起这首诗,难道是上苍要给我什么启示吗?

当一群游客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已经在雨中站了许久。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还应该去看点什么。

走出天一阁的时候,雨还在下着,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条书店林立的街道。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座文化名城之中,就在这样一座神圣的天一阁下,每一个书店里都卖着盗版的图书,就连为天一阁名噪天下立下大功的余秋雨先生的新作《借我一生》,竟然也是盗版,原价40元的书,在这里仅卖10元。我不能不为余秋雨悲哀,我不能不为天一阁悲哀,我不能不为宁波这座文化名城悲哀。

我真的有些后悔了,一个不对普通人开放的楼阁,我来干什么?一个只对权威开放,只给权威带来荣耀的楼阁,我来干什么?

天一阁,我不会再来了,永远……

原载《随笔》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