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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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巴黎的跫音(4)

人的面孔隐藏无法解释的奥秘。

生活像腐蚀性的液体,腐蚀了壮志,腐蚀了青春活力,腐蚀了智慧。现代人的情感日趋稀薄,放臣弃妻的心情不存在了,又有几人为别人的处境欷歔叹息!路德是那么善良,她邀请我去她家晚餐,只因为我是个孤零零的异乡人。

多少年了,我怀着孤舟笠翁、寒江独钓的心情,我如老僧面对古壁佛画,在我的生命还属盛年,我的面前就立起一座绝壁,隔绝人间的欢笑。

杯中酒,和泪酌。

霰雪纷纷,四顾茫茫写下异乡人的心境。

异乡人心中有份秋意,记起竹帘外响起秋虫,一抹深绿色的苔痕是台湾独有的秋意,是的,我常记得,还有那块土地上的旧雨新知。

爱德华·德达尔题名为《梦》的一幅画,士兵露营旷野,那是无星无月影沉沉的夜晚,士兵酣沉梦中,梦中是否呈现家园温馨情景?娇妻幼子也在梦中相会?英国当代小说家约瑟夫·康奈德(JosephConred)笔下曾叙述一位异乡人,在船沉后被风浪冲到英国岸上,这位异乡人对陌生土地一无所知……早年航海的人船遇难沉没,虽没淹死,可能在不毛之地饥饿冻死,可能发现自己处于地球上荒凉的一角,孤苦无依。现代异乡人可能多年生活在异乡名都名城,却像生活在人烟罕至的地界。

“我孤苦伶仃,但比你幸运,除了短期旅行,我不曾离开故乡科茨沃德。”

窗外,荒凉的科茨沃德山区成了狐群出没的山岩绝壁,自岩间倾泻奔流的泉水,如钟磬之声,月光正流荡无涯无岸的崖巉间……

异乡人邈邈幽幽地数点失落的往事……

阁 楼

阁楼上空荡荡的,没像怀有恋物情结的人那样到处堆满了旧物,角落连蛛网都找不到,一面窗玻璃擦得纤尘不染,雪亮得连飞虫都不在上头停逗。只有墙角边儿偷偷透出建筑物的年代,破缝里漏出些石灰渣子……

当风光的岁月不再,像都德笔下老磨坊的主人戈里叶死前的一刻,磨坊的轮轴就停止运转。但在科茨沃德,我尽量凝注一座远山,和一片空旷的大地,心中就浮起禅境。

我看到光秃秃黑黝黝的岩脊在科茨沃德山区延展,陡起的山岩,也像岩石林里冒出的尖塔,鸠鸟就高高立在其上。偶然惊鸿一瞥见到一只身手灵敏疾捷的野兔奔驰,像风轮呼噜一声不见了,有几次又看到它端庄温雅蹲在岩石上啃着草根磨牙儿……

圆月的光落在岩石堆里,重重叠叠,显出幽暗的光影,像一朵青铜的莲花,浮在百年古池上。但我情不自禁又跟旅栈女主人苏珊走上阁楼,去凭吊那桩属于人间繁复的情感所引来的蛊惑。

“从史蒂夫离开科茨沃德,我的姑姑嘉艺就隔绝了所有社交活动,她在科茨沃德是位美女,直到暮年,依旧有着白皙的肤色,蓝得像海水的眼睛,迷人的身段……她喜爱穿丝质白长裙、配上丝质白衬衫,高贵如同百合花……那年代人的情感是十分含蓄的,史蒂夫姑姑那样的爱情,最多也不过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偷偷透露一句地久天长的盟誓……”

“史蒂夫辞别科茨沃德,姑姑就将阁楼辟成回忆的场景,她说她和史蒂夫在阁楼上欣赏星星,他留下的信物就是星星,这空荡荡的阁楼就用来装满天的星光。姑姑一生活得那么孤单,她死在阁楼上,正是一个繁星的夜晚……”

有的人热热闹闹地过一生,有的人像中了符咒,一辈子活得那么寂寞,如一首沉郁的乐曲,在老式唱机转盘上流转,大地沉重地压在他们心口上……

其实不是诅咒,孤独的人有时也活在一个无比华丽的内心世界里,上主会以另一种别致的方式来弥补我们内心的伤痛。

夕阳下沉了,夕阳一挨近地平线,你再回首看已耙过,还待春耕的赤棕色大地全都染成金色。

(2003年12月)

殡葬的滨簪花

艺术家只能受雇于美神。广茫的大海,蔓延陡起的岩岸,将英国西南角的海乡海镇古色古香的街道挤到住家院子边缘,喜爱花花草草的英国老太太经常跨过栏杆,将花种果苗播种在自家院子的外围地带,春天盛开的桃花,盛夏的蔷薇藤蔓都跨疆越界在街道上绽放,院子与街道无分轩轾,在街道上蹓跶如漫步在一座花园里。

异乡人听到惊飞的鸟雀,唱出伤感的自白词,就是华佗再世,也难解千结万结的“心结”。但漫步在英国西南角小城的街道上,天地乾坤霎时霁朗,“美”也是一帖灵药,我又想起一位才情华茂的年轻教授所说的话:“看来,艺术家只能受雇于美神。”希腊神话描写擅琴的少年奥尔菲,他拥有名贵绝伦的手琴,是一片龟甲上竖立七根丝弦制成的,每当奥尔菲弹琴,水声浪涛都戛然静止,森林里的飞禽走兽也会凝神倾听。

奥尔菲娶女神妮莉黛凯为妻,夫妇原是那么情深,妮莉黛凯被毒蛇噬足而死,奥尔菲深入黄泉路寻找妻子,就凭着一只手琴弹出震颤扣人的音符,打动亡魂,渡过死亡之河……生命的存在与归宿———命运,经常是分不开的,它伴随永不熄灭的希望,但谁能迎接落空的希望像迎接旧友一般,而不会沮丧?奥尔菲的故事是希腊神话最悲凉的一章,奥尔菲死于非命后,连那只手琴也漂流到丽保斯岛,埋在枯叶下腐烂,他的故事感动神仙,就将他的手琴悬挂在星宿之间,当你仰望夜空,其实有首动人的曲子在星星的世界娓娓传唱……夜空已斜起娟娟月眉儿,亮起稀稀疏疏的星子,更远处冉冉上升的,是海上粉匀般的水雾,我在期待,期待一种玄妙的乐音来结束茫无际涯埋在内心的沉寂,我期待埋在枯叶下腐烂的手琴,不但弹唱在星界,也弹唱在人间。

当希望落空,信心遁隐,甚至当求生的意愿降至冰点,一只夜莺唱破了寂静,令我忆起在美国佛州歌剧院,听布赖恩演唱韩德尔的《弥撒亚》,那神圣的氛围击碎我内心的悲哀,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再一次点燃了!

僧 衣

英国西南角海岸没有垂着褴褛破旧,像长长的胳膊那样的风车,更不是荒凉的海边蹲着圆形的碉堡。大人和孩子在海边拣拾海贝,不必找英国海军航海地图上围成6字形中间印着“锚”的卵形标志,海滩上全是泥浆和贝壳,一个下午辛勤的寻找,一定可以换来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

海边的岩石上坐着一位长衣飘飘的神父。

“他是比利神父,他和我的孙女梅南妮曾经是对青梅竹马的爱侣,梅南妮十七岁时死于血癌,他就遁隐入修道院,选择终身敬奉天主……”陪我来海边散步的亚美拉老太太叙述了这段往事。

英国西南角的海浪翻弄如雪,亚美拉老太太举起瘦弱的肘拐儿,以薄若蝉羽素白的罗袖抹擦双颊的泪痕……那已逝岁月的片羽零爪也在一位如我这般的陌生人眼前翻弄如雪,神父雪白的长衣,圣堂里点燃的白蜡烛,一群直升碧空,拂翅而逝的白鸥……白色是空茫、是虚无,白色也是神圣与哀悼。

征衣与僧衣,披甲戴胄走上黄沙千里的征战地,与脱下凡俗的衣服,披上僧衣,步入苍古的修道院侍奉天主,或步入青灯古佛的禅境,都是人生的抉择与勇气。

记得小时候母亲教我读古人诗词,诗词中描写夜宿雁门关,积雪封锁古城,就是烧尽了香煤,也是苦寒难挨,想象那飞沙似箭,可怜的草中狐、穴里兔都会被飞沙的乱箭刺穿……母亲癌症扩散去世,我的心境时常处于雁门关苦寒的情境,我恍然了悟母亲时时都在教导我们慈悲。

当比利神父脱下尘俗的衣服,换上僧衣,除了爱情神圣的伤痕,他一定也体悟过人间的苦寒:可怜的草中狐、穴里兔为似箭飞沙刺穿的情境,一定是对人类的大爱,让他选择这条路。

神秘的宿命

希腊神话中一段友爱的故事:阿波罗为了希亚根都斯,将心爱的七弦琴也搁在一边,当希亚根都斯死于一桩意外事件,阿波罗伤痛中又重弹他的七弦琴:“你将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和音乐中,我弹七弦琴歌悼你的青春和死亡,你会变成一朵花……”风信子———Hyacinthus,这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死后化成的花魂。

英国西南角海岸岩石缝里开遍了粉红色的滨簪花,臆想是位绝色从一场悱恻的梦中醒来,发现襟袖里散起花香,一阵细雨,一阵飞花,残红与粉泪纵横,然后像希腊神话故事,化成花魂。

第一次来西南角旅行,我还是英国牛津学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学生,我们几位同学合租一座海边小屋度过,初秋的一段假期。

再回首,青春的华焰已燃成飞灰的烛泪。

人总是怀着期待的心情,期待是非常深沉、美妙与痛苦的感觉,我曾期待第一次在中山堂演奏《蓝色多瑙河》,那时我是台北中山国小的一位小笛手。期待笔下文字变成铅字,与电视公司签基本编剧合同,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到遥远欧洲留学,婚宴时老裁缝师父为我裁制镶满珠子的晚礼服……我怕回忆,因为已脱离了过去的影子,再回到记忆中,就像回到一座荒凉、迷濛、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记忆也像保存过去历史的博物馆,人生不是完美的一个圆,有时美梦成真,有时期待摸空,不论上主让我面对怎么样的命运,我都无怨无尤地接受。“神秘的宿命”,有时也掌握在另一双手中。

莎士比亚的《麦克佩斯》形容命运躲藏在幽洞中,随时会出手袭击我们。

但我拒绝让内心的创伤像一扇门,拒绝让颓丧,绝望徘徊门外……海边的景物慢腾腾在我眼前翻转,滨簪花的颜色奇艳绝伦,我似乎还是英国牛津学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学生,依然是花样的年华……“神秘的宿命”被挡在一座荒凉,迷濛,空荡荡的“回忆之屋”的大门外。

独 白

人到荒瘠不毛之地,或来到陌生的城市,就会联想这是源远流长,古世纪的再现。在英国西南角海岸,我虽拥有太多过去的记忆,甚至熟悉每一幅气象万千的景象,但它仍然是地角,是尽端。

那浪涛声多么像一首轻飘零碎的歌,带着几分令人诧异的独白,低沉单调,日日夜夜冲岩拍岸。

迷迷濛濛的细雨仿佛不是自天空落下,是上苍刻意播洒的花雨阵,湿漉漉贴在衣裳上都是芳香的花瓣。

我沿着海岸漫步,走到地角,走到尽端又折回再度出发,锻自己的脚力。生命就是一个“锻”字,锻铁成钢,锻文字成珠玑,锻水墨成画幅……在这些僻寂的海乡海城,每一个新日子的降临,都像史诗一般严肃,新生婴儿的啼哭,新的快乐,新的痛苦,新的希望,新的挣扎……睥睨命运与接受命运同样需要勇气。

历史上希腊与波斯战役中所记载的“温泉关”岸边屹立巨大峭壁,面临大海,在峭壁与大海间有道路相通。英国西南角不是古来争战之地,但多么像希腊与波斯战役中挡住敌人大军的“温泉关”,神秘地处于海之涯、地之角,绝岩峭壁上神秘地长遍滨簪花。

人在永恒的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何其渺小,小如恒河的沙子,掌握的时间又何其有限,一切都会风流云散,但早慧天才夏特顿(Themes Chatterton)逆时光之旅,以十五岁少年之龄写下仿古诗抄,他幼年在布里斯托圣玛丽教堂博览古代手抄本,那“已逝岁月的音韵”深深感动这孩子,激发隐藏在内心的诗魂,终于完成他天才的诗篇,他将自己的诗作伪称是古代诗人的遗著,受到文坛攻击,十八岁贫病服药自杀,而“英国文学史”始终没将夏特顿遗漏,他与英国诸位大诗人并列,永远留名时光的史册。

夏特顿殉美而死,为文学殡葬了十八个寒暑。

上古时代虞舜的乐曲《箫韶九成》,九成就是九种变化,每一曲子都得变化声调,从变化无穷寻找音乐的美。就人生而言,“变”带给我们创伤、不稳定感,缥缈如遁逝的云彩,不可追寻,纵然只是一阵鸟声,我们古人仍怀着怜悯的心情,希望留住一点什么,所谓的“雁过留声”。

纵然不能接受悲剧意味极浓的变,在变化莫测的人生中,变迁经常是不可挽回,只有在心底留一些摸不着、捉不住的声音形象与记忆,于是我又独自走入那座空荡荡的记忆之屋,独自追悼殡葬在似水流年的滨簪花。

滨簪花颜色奇艳绝伦,那似乎是夏特顿十八年春夏秋冬的记忆,是他诗歌的灵泉,同时也是我青春华焰已化成飞灰的烛泪。(2004年10月)

亚当的创造

亚当与米开朗琪罗

罗马梵蒂冈西斯汀教堂天顶如洞穴的穹窿形是壁画艺术的精华之处,依照《圣经》:“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那是亚当。

我站在教堂里仰观这幅画,地已不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生命开始在大地上活动,充满了虔敬,想象亚当正躺在馨香的草地上,他已有形有体,造物主用尘土造人,天上的云翻起白浪,他自云端向亚当接近,向他鼻孔吹气,亚当成了有灵魂的活人,祈祷声如迅雷,如疾风……

伸向亚当的食指是创造力的象征,是造物主的智慧,亚当移动充满生命力的身躯,就在神与人接触时那火花迸裂的一瞬间,一位完美的生灵被创造了。

米开朗琪罗的艺术天才在这幅画中表现了最崇高的画境。

罗马梵蒂冈西斯汀教堂创造于一四七三年至一四八一年间,教堂长133英尺,宽43英尺,教堂两旁顶端各有六个窗子,呈现了早期天主教巴齐利卡风格。

米开朗琪罗在教皇朱理二世任命下完成艰巨无比的壁画,最初米开朗基罗一再加以拒绝,他甚至愤怒相对,他说:“我是雕刻家,画壁画是拉斐尔的专长,他应该为西斯汀教堂作画,我负责在重要部分从事雕刻的工作。”米开朗琪罗终究不能推辞教皇朱理二世委任他的艺术使命。

在公元一五○八年五月十日米开朗琪罗开始踏上艺术之旅,这段旅途苦不堪言,他的家族就靠他辛苦挣来的酬劳过日子,对他没有了解与同情,手足形同陌路,老父受到虐待,他在精神极为孤独痛苦中努力不辍,终于在一五一二年圣徒祭日完成了壁画。

在这四年不止不休的绘画中,他的身体遭到严重的伤害,正如他一五○九年写的打油诗:“他的身体已绷成希腊的弓。”那时他才三十七岁,换来绘画声名是血泪斑斑。

走出教堂,我在罗马大街茶座上独自喝杯热牛奶,想到特洛伊战争的英雄阿喀琉斯怀念他已阵亡的老战友帕特洛克斯———记忆中的一幕展开,在出征前老战友正为他套上马鞍,扣上盾甲,然后俩人在一起喝上一杯……老战友已一去不返,英雄阿喀琉斯痛哭失声……

艺术巨匠所走的路,也是英雄泪洒沙场的路。

罗马的喷泉与希腊神话

在古老的有关丝路的传说中,据说华山七十二个石洞都是郝太古这位修道人在一块囫囵的大石上凿出来,这宏伟艰巨的工程出自僧人的手艺,令人叹为观止。

人常常以名称记下平生永志不忘的事物,周公以“嘉和”当成书名,汉武帝得宝鼎就以“元鼎”称年号,叔孙战胜长狄国侨奴,就以“侨奴”来为鬼子命名……

罗马处处都是喷泉,每一座喷泉的来历我没去考证,但也许也像华山七十二洞传说,每一座喷泉都是出自艺匠之手,虽没有特别的名称,但慧眼人一目了然,它们全都雕刻希腊神话里的人物,这奥林匹斯山的诸神,都成了罗马喷泉的艺术雕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