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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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附录:“艺术家命中注定只能受雇于美神”①(2)

斗转星移,世事更迭。无论是英伦还是法兰西,民风淳朴、建筑优美、古色古香的宜居小城不胜枚举,然而吕大明独独对凡尔赛小城一见钟情,怡然自得地居于这“一页古典乐章里”。与其说是吕大明选择了凡尔赛小城,不如说是这个充满着“宁静、优雅和古典”的小城与崇尚唯美浪漫、“优雅而又古典”的她,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契合与心灵上的共鸣。这与她在众多文学体裁中独独擅长散文不无巧合。自然,吕大明编过许多剧本,她说自己也写小说,然而我总觉得她那种抒情的、唯美的、天然带有某种敏感与伤感的艺术家气质,应该是散文这一文学体裁的最佳人选。比起其他文学体裁来,散文是最需要处之泰然的自在心态、率性而为的真性情与优美典雅的文字表述的。

吕大明的散文之所以与众不同,其中一个主要特征在于,她的散文乃属一种中西荟萃、精致典雅的“文化散文”,其中饱蘸着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的深厚底蕴与文学艺术的丰富学养,而这种深厚底蕴与丰富学养,使她像那只为追逐光明和优美而奋不顾身、浪漫潇洒的飞蛾,在文学艺术殿堂内围绕着“美”的典藏发愤求知,日积月累的知性与灵性的积淀。在当今海外华文文坛上,通晓一两门外语并能用汉语以外的文字写作的作者也许并不少见,但像吕大明这样在其散文中能显示学贯中西的文化修养与广博学识、能自由出入古今中外文学典籍的女作家,实不多见。翻开她的散文,随意之间你就会发现她在散文中提及的中西经典文学作品及其作者既多样且密集,这在当今女性散文中实属罕见,略略统计就有:英伦的女诗人狄金荪、勃朗特姐妹、莎士比亚、哈代、华兹华斯、狄更斯、拜伦、雪莱、济慈、弥尔顿、乔索(叟)、查尔斯·南姆、维珍妮亚·伍尔夫、布里吉斯……;法国的乔治·桑、缪塞、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大小仲马、福楼拜、梅里美、雨果、左拉、斯汤达尔、都德、拉马丁、高乃依、波特莱尔、庞德……;俄罗斯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叶赛宁、高尔基……;德国的歌德、席勒、海涅、史托姆、霍普(夫)曼……意大利的但丁、薄伽丘、培(彼)特拉克,还有与米开朗琪罗同时代的女诗人维多利亚·歌伦娜……;美国的霍桑、奥尼尔、赛珍珠、弗罗斯特……至于中国的作家,从庄子、老子、伯牙、荀子、陶渊明、李白、杜甫、柳宗元、白朴、汤显祖、曹雪芹直到现代诗人艾青……从耳熟能详的著名大师到并不出名甚至冷僻生疏的作者及其作品,无不信手拈来。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有神助”,据她说,这也“是父亲的家书中勉励我的经典之句”(《繁华如梦鸟惊啼》)。正是由于不知疲倦地星夜苦读,日积月累,才使她在散文里提及古今中外的文学典籍时如数家珍,充满了一种以知性、博学见长的“学者散文”的书卷气。

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散文虽常常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却很少有学者散文“吊书袋”的卖弄学问之嫌,她总是以典雅清丽的语言,诗意盎然的词汇,将那些本来深奥难懂的外文原著与古典诗词,译成现代人通俗易懂的优美文句。如《绝美三帖》中的《三生石上谈“情”与“缘”》,作者先引美国现代诗人庞德的一首情诗: “不再听到罗裙的窣窸,/不再听到莲步的轻移。/尘灰落满了深宫,/飞旋的落叶静静地堆积。/她,我心中的快乐,睡在泉下,/门坎(槛)上贴着一片湿漉漉的枯叶。”接着便指出他的这首情诗,实际上脱胎于汉武帝为其宠妃之一的李夫人所写的《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予扃……”作者认为正是这首写于两千多年前的古诗,寄托了“汉武帝悼念李夫人的哀怨与深情,给庞德新的灵感”(《绝美三帖》),这就把原本属于比较文学研究范畴的诗学影响的命题,以缠绵细腻的文字,生动细微的音响、婀娜多彩的画面、还有形神兼备的特写镜头(门槛上一片湿漉漉的枯叶),形象而又优美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胜过了千言万语。

“纵横东西中”

我之所以将吕大明的散文归为“文化散文”,还在于其散文擅长在东西方文化、文学艺术中有一种自觉的比较视角。自《英伦随笔》始,其散文便跳出早年“小秀亚”散文纯抒情或纯粹追求诗意的传统散文的窠臼,在娓娓道来的异域风情的叙述中,往往具有一种观察、思考风土人情所反映的民族性格与文化差异的人文关怀,她将所感所思与揭示东西方异中有同或同中有异的文化特征结合起来,凸显其所蕴含或赋予的文化品格与文学精神。如那篇堪称经典美文的《来我家喝杯茶》,从“在西欧人中要数英国人最讲究喝茶”说起,将英国人“喝茶文化”的悠久传统、英国贵族“茶宴”的繁文缛节及其上流社会人与人之间刻板、客套、虚应的文化特征揭示出来。接着,作者引英国女作家盖斯凯尔夫人的小说《克兰福镇》里描写福雷斯特夫人举行一个结婚纪念日的茶宴,正患伤风感冒的玛蒂小姐就被派坐着敞门的轿子前去赴宴。“她描写这段参加茶宴所乘坐的轿子,就让人想到古代中国豪门坐轿代步的情景”,犹如电影中突然出现了蒙太奇回闪镜头,坐在轿里的英国小姐变成了中国的达官贵人。接下来又从社交礼节引申到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中写“那时期社交是当成一种艺术,他们先选定一处风景优美的乡野,来一次这样的‘雅聚’,清晨漫步山林,谈论哲学,然后吃早餐,听曲,早餐后在大树下朗读诗篇,傍晚则聚于泉水畔,由每个人讲一个故事,到了晚餐,真正生动、风采而格调高雅的话题就正式开场了……”(《来我家喝杯茶》)。意大利人的浪漫潇洒、风流倜傥与正襟危坐、刻板拘谨的英国人成了鲜明对照。再接下来,由意大利人将“社交当成一种艺术”又联想起中国古代“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茶肆:

在宋代钱塘吴自牧的笔记小品《梦粱录》里,读到他笔下所描写的杭州茶肆,都是十分讲究气氛情调的,店里必插四时花,挂名人画,一年四季具应奇茶异汤,譬如冬月的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暑天的雪泡梅花酒……而读到《陶庵梦忆》,张岱在文中提到“松梦”的茶,先不去想那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的茶色,单揣想着茶名“松梦”二字就觉得唇齿留香了(《来我家喝杯茶》)。

这里,就不仅仅只是谈喝茶,而是在品味中华茶文化的精致考究、典雅写意,透露出中国文人雅士“讲究气氛情调”的文化传统了。不过,物质方面的精致考究虽令国人骄傲,现代英国人的下午茶也独有其文化雅韵。独身女子葛丽斯“热爱中国文化”,她家的茶宴就成了炫耀并卖弄其中国文化学识的“考场”:

……英国人并不懂牡丹,但英国牡丹因拜气候之赐开得特别美。葛丽斯不但懂牡丹,她园中的牡丹都是有“典故”的,这些典故都藏在她灵活的脑中,如石曼卿的“独步性兼吴苑艳”,如李山甫“一片异香天上来”……这些中国人吟咏牡丹的诗句,她都能脱口而出。到葛丽斯家喝茶可不轻松,她不但中国话讲得流利喜爱中国文物,而且中国书籍读得也多,有一回她以屈原《天问》中,“鳌戴山林”的典故问我,一时竟让我语塞,那是来自《列子·汤问》的神话。话说东海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天帝命令禹彊神让十五只巨鳌载负这东海五座仙山游动的典故。我自问曾在《屈赋》上下过工夫,写过专论发表于《亚欧评论》,而且也以屈原的故事变成舞台剧,可是当时我竟记不得这个《屈赋》的典,为此我再也不能以学有专精自我解嘲,回家后闭门读《屈赋》,而深叹学海无涯。(《来我家喝杯茶》)

连自由出入东西方博大精深的文化园林,摘采下许多奇花异果的作者,都被问得一时语塞,“深叹学海无涯”,葛丽斯女士家的英国下午茶,真够让每个炎黄子孙喝一壶的。喝葛丽斯女士家的下午茶,喝出了东西文化的融汇交流,也喝出了炎黄子孙对于守护中华文化并发扬光大所肩负的使命。读了这篇《来我家喝杯茶》,还有哪位中华的儿女能不“热爱中国文化”?

“澄澄变古今”

吕大明的散文不仅是一种将学识、典籍、文学、异域风情和人文关怀融为一体的文化散文,更是一种充满诗意和美感的名副其实的艺术性散文。当年周作人先生曾将“艺术性”的散文称作“美文”。他说,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有很多两者夹杂的,读这样的散文,如读散文诗,因为他实在是诗与散文中间的桥。①艺术贵在创新。中国散文自先秦以来,几乎历朝各代都有代表自己散文艺术的“新体”问世:春秋诸

①周作人:《美文》,载1921年5月北京《晨报》,又见《〈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公司,1935年8月版。子杂文、六朝骈文、唐宋古文、明代小品、清人笔记,直到“五四”后的现代散文,用朱自清先生的话说,更是“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延,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①没有创造便没有艺术的生命。悉数都是起承转合、文风也是千篇一律的散文令人生厌。笔者以为,吕大明的散文以其别具一格的艺术风貌与独特格局,创造了中华当代散文的一种美文“新体式”。前面说过,吕大明对于古今中外文学名家及其经典作品的熟稔,为许多从事文学创作与研究者所惊叹。其实,她还深深陶醉于西方的艺术大师及其佳作,她在散文中提及的著名音乐家(如莫查特、布拉姆斯等)、雕塑家(如米开朗琪罗、罗丹等)、画家(如波提切利、莫奈、凡·高等)等数不胜数。文学与艺术本是一对孪生姐妹,两者的精神往往同气相求。

于是,在欧陆(从英伦到法兰西)已经生活了30余年的吕大明,在其散文中向西方艺术中有所借鉴,继而创造出一种崭新的散文体式与格局,也就并不令人惊讶了。比如,她的许多散文与我们司空见惯的“一题一作”的散文,即一个标题下面只有单篇文章截然不同,其散文常常“一题多作”,即一个总标题下往往会有三四个或更多的平行小标题,既独立成篇,又总是围绕总题目,如同西方的交响乐有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

①朱自清:《〈背影〉序》,载1928年11月28日《文学周报》第345期。的呈示与展开交相辉映,又好比印象派画作的“点彩法”多点透视一般,她擅长在散文中从不同事例、不同国度、不同典籍、不同人物多侧面、多角度展开叙述和对比,而万变不离其宗旨,形成一种类似“复调小说”式的“复调”或“多调”体交互散文,犹如西方的交响乐。如1997年创作的《爱情实验室》,其中分别有四个小标题,分别为四篇独立的小故事:《惊艳》讲述邻居法国小伙狄昆从待恋、热恋再到失恋的外形与心情的明显变化,反映当今不少巴黎佳人坚持独身主义而给男人带来的爱情苦恼。重新恢复昔日落魄艺术家形象的狄昆告诉作者:“她不愿为我放弃单身贵族的雅号,她一直是她社交圈子里一颗闪亮的星……”,当今巴黎单身女人的婚恋观如同她们艳光照人的外表、长袖善舞的能力那样,着实让人“惊艳”。《戏法》讲述作者在广场散步时偶遇一群年轻流浪汉,其中之一向她索要“纪念品”,作者解下身上唯一佩戴的鸟形羽毛胸针递给他。流浪汉向她讲述了自毁爱情的悔恨:“世间只有爱情不能当江湖中玩的戏法,但我一直在玩那样的戏法……”自食苦果的流浪汉,让人怜悯同情也叫人哭笑不得。《告别的弥撒》中的贝对于已分手的男友尼古拉仍难以割舍,如同去礼拜堂做弥撒一般,一再重复她与尼古拉的爱情故事,他们曾拥有过去威尼斯度蜜月的梦想:“去爬一段白色大理石的扶梯,一段爱情之梯……”然而现实却是:“不管多少次会面,最后都要举行一个告别仪式,两人挥挥手像各自单独在宇宙运行的星星。”《幕落》则将前面三则分分合合的婚恋悲剧化成了凯与薇的婚宴喜帖,“十年的马拉松爱情,充满了温馨的情节”;“我们都盛装准备赴宴,也在心里为那个美好时辰祝福”(《爱情实验室》)。至此,人间的“爱情实验室”,虽然落下了帷幕,但给读者深刻的爱情与人生的启示却如涓涓溪流,仍然在心中流淌;正如在《惊艳》的结尾处作者的呼问:“世间是否有所谓永恒的爱情之泉供人啜饮?”

类似的艺术结构,在吕大明的散文中俯拾皆是。可以说,有的人写散文是尽量做减法,“简化”意象与文学特性,而吕大明写散文却要做加法,使其中的意象繁复,语言诗化,情节小说化。当然,如同“爱情实验室”一般,她也在不断进行着散文结构乃至风格的创新与实验。有评论者把她的散文结构称为“场结构”,认为“很像庄子《逍遥游》那种文体结构”①,虽然不无道理,但我以为,吕大明的这种散文文体结构,还是她独创的。它至少打破了“一事一议”和“一题一义”的小散文的格局,而把散文变成了“一事多议”和“一题多义”的艺术新体式,自由挥洒、随意率性、不拘一格,犹如中国元宵等节庆时挂着的走马灯,灯内点着蜡烛,烛光将画影投射在四周灯屏上,轮轴转动中图像不断更新。不同的画面有着不同的景致,而整合起来就是一幅多层次、多元化的立体画卷。待转过一面,又是一幅好景致。

2009年12月初稿于上海,

2010年12月修改。

2011年12月再度修改于香港。

① 海斯:《她说她是一炷香》,《伏尔加河之梦》,青岛出版社。1997年8月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