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虹
最早知道旅法华文女作家吕大明的名字,是在1995年10月下旬。那时,复旦大学台港文化研究所所长潘旭澜教授还健在,他和陆士清教授在宝钢宾馆主持一个名为“首届世界华文女作家创作研讨会”,在赴会代表名单中就有吕大明女士。不料,等复旦大学派来的车子把我和王振科先生、朱蕊女士送到宝钢宾馆之后,虽然在会场中见到了从美国来的丛甦女士、从新加坡来的尤今女士、从马来西亚来的戴小华女士、从香港来的周蜜蜜女士等诸位故友,让我喜出望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此时吕大明女士已去了北京,不能参加这次研讨会了。这次无缘见到心仪已久的吕大明女士和泰国华文女作家梦莉女士(她也因为有事未能来沪),多少还是有些许遗憾。这两位可都是世界华文文文坛上擅写散文,尤其是美文的高手啊!
①本文在搜集文献以及写作过程中受到“同济大学促进对德学术交流基金资助”,特此鸣谢。
遗憾不仅于此。已在台湾出版过多部散文集且名闻遐迩的吕大明,在海峡的这一边,当时还未能出版过一部散文专集。虽然她的《流过记忆》《伏尔加河之梦》《尘世的火烛》三部散文集,后来分别于1995年12月、1997年8月和2000年3月在她魂牵梦绕的大陆故土问世,但仍然未能引起中国文坛的瞩目与评论家们的重视。她与她那些用心书写下的散文,当年她刚在台湾“小荷才露尖尖角”时,就被从法国来台主持光启社并慧眼识珠地出版其散文处女集的巴黎大学文学博士顾保鹄神父,誉为“你的散文字字珠玑”①的美文作者,在大陆的关注者与研究者至今仍不多见。打开百度搜索引擎,能搜索到的有关华文女作家吕大明研究的论文,竟然只有20世纪90年代初发表于《华文文学》的《吕大明散文评析》②等寥寥可数的一两篇。这使我为这位以“艺术家命中注定只能受雇于美神”③自勉,“依然向往一种优美的意致”④的散文家及其美文“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命运颇感不平。
①引自吕大明:《断片》,《尘世的火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63页。
②赵顺宏:《吕大明散文评析》,载《华文文学》1993年第1期。
③此处转引自张瑞芬:《星光与月明的交响曲———论吕大明的散文》,《五十年来台湾女性散文·评论篇》,台湾麦田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在吕大明的散文新作《殡葬的滨簪花》中,她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文字略有差异,其中提到“‘美’也是一帖灵药,我又想起一位才情华茂的年轻教授所说的话:‘看来,艺术家只能受雇于美神’”。
④吕大明:《美的尺度》,《尘世的火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32页。
“谷满山径迴”
机会终于来了。2008年下半年,我终于收到了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的《图书约稿(出版)合同》,由我负责主编出版一套“雨虹丛书/世界华文女作家书系”并挑选作者与篇目。于是,吕大明等海外华文文坛知名女作家就成了我圈定的第一批入选作者。不久,我与远在法国巴黎郊区凡尔赛的吕大明女士取得了联系。她得知她的散文集将入选“雨虹丛书/世界华文女作家书系”后十分高兴。她在电话中感慨不已,说自己近年来因患气喘等疾病缠身,体质极差,每日服药,现在已很少能出远门,与外界的联系也稀疏了。我想着她曾经在散文中描摹自己平素除了读书写作以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旅行和拜谒名人故居。她写下了那么多情景交融、美不胜收的游记小品,如《游园》《冬之旅》《夏蒂拉随笔》《万象纷呈》等等,都是她抒发旅行和拜谒名人故居观感中的情思与诗意的美文。可是如今,她却为疾病所困,不得不放弃外出旅行的计划,该是多么无可奈何。那一段时日,她经常打来电话,我们一聊起来就是个把钟头,讨论的话题最多的是当今社会为何对“美文”显得疏离。我知道她崇拜“美”,眷恋“美”,为了追求“美”的文学艺术她愿意肝脑涂地,甚至不惜放弃一切物质享受。她在《我的生活艺术》中说过:“我生性爱美,醉心于一切美的事物,在《游园》、《绝美三帖》、《散步,在美的领域中》、《美的尺度》等篇文章里也多少发抒了我对审美的看法,对美的寻根溯源,与对美近于悱恻般的爱恋”①。她在散文中侃侃而谈“女人与美”、“大自然与美”、“文学艺术与美”、“服饰与美”、“风度谈吐与美”(《美的尺度》);写“有月光的晚上”之幽美、写“三生石与‘情’和‘缘’”之凄美、写“春天(美丽的东西)不久留”之朦胧美(《绝美三帖》)……总之,都离不开“美”。而在当下,像这样一门心思赞颂美、想留住“握不住”的美的散文,是越来越少见了。这也是我首先想把她的散文收入“雨虹丛书/世界华文女作家书系”的原因所在。我爱读“美文”。
不久,就收到了她寄自法兰西的一大包剪报,绝大多数是她近年来在台湾香港数家报刊上发表、未曾结集出版过的散文新作。虽然略显零乱,但这些新作凝聚着她一以贯之尊崇并痴恋美的文学主张:艺术家命中注定只能受雇于美神。看得出来,她“依然向往一种优美的意致”。我为她对美的如此执著而深深感动。于是,我为她这些大都还未能结集的散文做了重新编排和整理,分为“巴黎的跫音”、“牧神的午后”、“月光的玄想”和“时间的伤痕”四个专辑。这些散文中,除了《世纪爱情四帖》《来我家喝杯茶》等几篇堪称美文经典的旧作之外,其余皆为1996—2008年发表于台港数家报刊上的散文新作。
“飘然天外游”
吕大明,这位名字往往容易使人误解其性别的华文女作家,
①吕大明:《我的生活艺术》(自序),《尘世的火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13页。 1947年12月21日生于福建省南安县。不久,襁褓中的她即被家人带去台湾。她在台湾的青山绿水中汲取日月精华与文艺营养,从父母那里获得的克己礼让、谦和善良与浪漫唯美、温文尔雅的遗传基因,得到了充分浸润与发扬光大。人们看她文中显露出来的那种优雅与高贵的气质,误以为她出身名门贵族,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她在2006年发表的《繁华如梦鸟惊啼》中说,“我母系家族,诗礼传家,是乡中望族,我父系家族出身寒微”。她的父亲生于贫寒之家,“饥寒交迫的景况如影随形,紧紧缠住父亲的童年,少年,穿着破旧的棉絮袄子,一年四季光着脚,当没有热腾腾的番薯块充饥的时候,只好躲进破棉被里早早入睡”,“童年的困境使父亲发愤苦学,他是校中最优秀的孩子,年年名列前茅”。(《繁华如梦鸟惊啼》)抗战时期,她父亲出任福建安南永德边区抗日自卫团司令;接着又担任福建安溪县县长、福建省政府参议顾问等职。其父虽一生戎马倥偬,但晚年的他还是露出了吟诗赋词的真性情。在《夏蒂拉随笔》中,作者记叙了在法国枫丹湖畔木屋的火炉旁,古稀之年的老父亲诗才敏捷地一口气就写了六首旧体诗,作者戏称其为“七步成诗”,“觉得其中颇有神来之笔”。
而出身于“诗礼传家”、擅长古词雅韵、著有诗词集《缣痕吟草》的母亲,对于长女文学潜能和艺术气质的开发和熏陶,更是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慈爱的母亲不仅是一位善于填词赋诗的才女,她更是一位培育女儿热爱中国文学的良师益友。多年之后,吕大明深情地回忆道,“在文学创作中,文学界诸大师都是我的典范师表,但最早最初的启蒙师却是我的慈母”(《人间最后的旅程》);“如果没有母亲,我不可能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我成长的乡土台湾,也深深埋下我文学的根底……”“月明星稀的夜……母亲教我读湛方生(东晋诗人———笔者注)的《秋夜》,他的辞赋具有南朝抒情小赋的风格”(《我生命中最初的梦痕———文学、乡土、母亲》)。有趣的是,潜移默化之下,母女俩都成了地地道道的“红迷”,连“有一回母女散步见到一处临水的飞檐亭阁,就如见了《红楼梦》大观园的一景”(《散步,在美的领域中》)。慈母不仅是文学上的启蒙导师,还是儿女们儒雅性情的无声榜样,吕大明后来在散文中多次提及慈母对她少女时期良善人格与温婉脾性的熏陶:“母亲是世间少有的性情中人,她生活在一个恬淡、温柔、知足的心灵世界:她自己营造的世界,‘香暖绣阁压金线,夜静小窗学咏词’是她闺秀气质。在人世颠沛沧桑之中,始终能保持一颗与落霞、云树、松风、竹韵相依偎的心情,在成长岁月中,我们这些儿女就没听过母亲大声斥责,或说出一句不好听的话。”2000年11月,身染重疴的母亲对从欧洲飞去美国佛州探病的女儿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翻版,你多么酷似我……”(《人间最后的旅程》)知女莫如母。吕大明说话轻声细语,为人善良谦和,处世温柔敦厚,具有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的高贵气质,正是得自母亲的性情真传。母亲的美德和慈爱还体现在她对于儿女“离巢”飞翔的渴望和理想给予充分尊重、默默筹划与倾囊支持,“有一个夏夜,母女共同漫步在淡水河畔。母亲知道我有出国求学的打算”,“自从那个夏夜,我慈爱的母亲每做一件事,都是为我远行而默默筹划,偷偷为我存钱,当成我远行的盘缠,将一串她最喜爱的珍珠项链藏在箱底,作为我未来婚礼的礼物,将她的诗册和墨迹抱在系着缎带的纸盒里,留着我日后纪念……”(《怀念逝去的海棠草》)。
在这样一个温情脉脉、相亲相爱并充满文学艺术氛围中的家庭中长大,被父母视作“金枝玉叶”的吕大明,“始终拥有‘圆梦’的环境”,“终究能守在文学的象牙塔里,玩赏珠匀玉润的字句。”(《繁华如梦鸟惊啼》)少女时期的她,便开始对缪斯女神顶礼膜拜。她加入了名师荟萃的耕莘文教院青年写作班,并且很快崭露头角。1966年,正在台湾“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就读的吕大明,以其散文《秋山,秋意》获耕莘文教院写作比赛散文组亚军,并获得了评审之一的散文名家张秀亚的欣赏。1968年,她的第一部散文集《这一代的弦音》,由散文名家张秀亚亲自作序,其中盛赞作者抒写性灵,如晨光中山径上的寻芳者,是“这一代弦音中动听的音符”①。从此,她便有了“小秀亚”之美誉。不久,此集即荣获台湾幼狮文艺文学奖首奖。1969年她大学毕业后,历任台湾光启社节目部编审和台湾电视公司基本编剧,先后编写过《孔雀东南飞》等广播电视剧200多部。然而强烈的求知欲望使她渴望去新的文学天地间翱翔。20世纪70年代中期,为了研习博大精深的西方文学艺术,也为了心仪已久的美丽梦想的追求与向往,她在母亲的默默筹划与无私支持之下,毅然漂洋过海,远赴欧洲,入英国牛津大学高等教育中心研修。1977年进入英国利物浦大学攻读,并于70年代末获得硕士学位。后来又就读于巴黎大学博士研究班。此时,具有中国古典文学深厚底蕴的她如鱼得水,自由遨游在灿烂辉
①转引自张瑞芬:《星光与月明的交响曲———论吕大明的散文》,《五十年来台湾女性散文·评论篇》,台湾麦田出版社,2006年版,第258页。煌、优美高雅的西方文学艺术之中,沉浸在欧陆古朴宁静、温馨友善的风土人情之间,并且甘之若饴,乐此不疲。她在欧陆写下了大量融合中西文化、出入古今中外文学艺术的散文佳作,出版了散文集:《大地颂》(台中,光启出版社,1977)《英伦随笔》(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写在秋风里》(台中,台湾新闻处,1988)《来我家喝杯茶》(台北,尔雅出版社,1991)《南十字星座》(台北,三民书局,1993)《寻找希望的天空》(台北,三民书局,1994)《冬天黄昏的风笛》(台北,三民书局,1996)《几何缘三角情》(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以及90年代中后期在大陆出版的《流过记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伏尔加河之梦》(青岛,青岛出版社,1997)《尘世的火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等。
2009年1月,我跟着旅行团一行到了巴黎。先是见到了正在巴黎留学准备考试的儿子,然后在巴黎郊外凡尔赛宫门前终于匆匆见到了吕大明女士。在瑟瑟寒风中,只见她身形纤细瘦弱,乍看上去宛如林黛玉般弱不禁风的模样,然而谁能想象,她那纤弱的身躯中竟包含着一颗对于美的文学艺术追求不息的高贵与痴恋的心灵。为此,她不惜“异乡飘零”,一次次举家迁移。她说自己之所以离开英伦来到巴黎,只为了心中珍藏的对“巴黎这座艺术之都怀着神往的梦”,她在到达之后很快就“迷失在巴黎这座美的迷宫中”,“罗浮宫的珍藏,达赛博物馆印象派大师的画、罗丹的雕刻艺术、歌剧院、协和广场前的喷泉、埃菲尔铁塔、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巴黎是人类心灵活动的具体化,是精神美的最高点”。(《我那异乡飘零的家》)之后移居凡尔赛小城,只因“在惊鸿一瞥中就爱上了这座早年只是皇家围猎的庄园,现在它却是世界上最美最古典雅致的皇宫之一,而环绕这座皇宫的高大的梧桐树,以及窄胡同里那散发悠远岁月寒香的古玩、雕塑、古画、瓷器、珠宝、服装的小店,也那么吸引我”(《我那异乡飘零的家》)。于是,她卖掉了英国伯肯赫德宽敞舒适的深宅大院,一家人移居优雅而又古典的凡尔赛小城,住在一间并不太宽敞的公寓内,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吕大明真像一只为追逐光明而奋不顾身的翩翩起舞、优雅浪漫的飞蛾。
“形神随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