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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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时间的伤痕(2)

夜里我失眠,就起身穿过走廊到厨房倒杯水喝,走廊上摆饰中古时代的胄甲,光线昏暗,似乎中世纪的武士穿着盔甲叮当作响在我眼前摇晃。长廊的天花板还保持完整的浮雕,墙上的挂毯虽已破旧,以织金线与各色彩线编织的人物景色依旧是生动的。

我走到长廊尽头,走下半截楼梯,突然迎面出现了人影,让我怵目惊心,原来只是摆在楼梯旁缺脚缺臂缺口缺眼的大理石雕像。

看到老屋破败的景象,一种难以叙述的忧郁气氛在蔓延着……

但艾玛生前就一直住在这儿,她曾是巴黎索本大学的教授,透过师生之缘,她待我特别友善,她对法国文学的偏爱近乎执著。

回到卧室我严重的失眠症并没有好转,我拉开厚厚的窗幔,面对黑影魅魅的大湖,枯坐着等待月光出现……午夜时分,月光驱走暗影,连湖边铅灰色的芦花,像幽灵般的巨树也消失了,其实不是消失,都在月光里幻化成另一番景象,不知什么时辰,我在月光照得满室银灰中入睡了。

黄昏时分,我们在客厅喝茶,屋子里看似破败,却呈现过去岁月的瑰丽风格,暗红色丝绒的窗幔,老旧的橡木家具,天花板的纹饰,从窗外透进来褪了色的黄金色彩———夕阳,还有大吉岭香茗所散发的香淳味儿……这一切都让我陶醉,仿佛我们都回到旧世纪。艾玛和我都是拉·费叶特夫人(MadamedeLaFayette)的书迷,最爱是她的《克丽芙公主》。

拉·费叶特夫人被公认是十七世纪最可爱的女人,她博览群籍,文学的底子深厚。二十一岁与拉·费叶特公爵结婚,婚后夫妇聚少离多,公爵一直留在家园,她独住巴黎,她的沙龙经常招待当时名作家如拉·封登(JeandeLaFontaine)、塞维雅夫人(MadameSevigne)等人。

《克丽芙公主》是迷人的爱情史诗,正如开卷时所写的:“这座皇宫从来没有这么富丽堂皇,亨利二世优雅俊美的风仪,他钟情于戴安娜二十年,二十年始终情深款款……”拉·费叶特夫人以亨利二世与戴安娜的生死之情当开场白,引出另一段如水晶碎裂,光辉艳丽的情感。

拉·费叶特夫人并没有被归类为言情小说家,她是心理小说家的开山鼻祖。

克丽芙公主自从在罗浮宫舞会邂逅纳莫尔公爵(Ducde Nemours)就活在十分矛盾的心理状况中,她敬重她的丈夫,又不能忘情于纳莫尔,挣扎在贤妻与情人双重角色之间,在情感中极力自持、不逾越当时的礼教,纵然在她丈夫死后,她也没与纳莫尔结婚……

人们认为拉·费叶特夫人深受拉辛(JeanRacine)与高奈依(PierreCorneille)悲剧的影响,她塑造克丽芙公主就是典型的悲剧人物的性格。

我们喝大吉岭香茗,谈《克丽芙公主》,谈着,谈着……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散布旧世纪传奇的颜色———那是褪了色的黄金风格。

法国人尊重别人的私生活,不会逾越礼节,去追问属于个人生活尊严的问题。艾玛是位独身主义者,据长辈学长描述艾玛刚执教巴黎索本大学时的花容月貌:一头金色的发,迷人的身段,像英国贵族子弟———法国人讽刺他们为花花公子那样懂得保养自己雪白的肌肤。

当艾玛年事渐长,她的学生仍然称她为“冬素馨”。冬素馨在灰暗的冬天开出灿烂的花朵,意味着艾玛年华不再,风韵犹存。但艾玛始终是位神秘人物,她孤芳自赏,优游于文学的大千世界,深居简出。

“我年轻时最喜欢骑马,当暖暖的东风微微吹皱一池春水,我骑马缓行湖畔,有时将马儿拴在大树旁,独自面对湖水唱着歌儿……那年我十七岁,我记得也像往常驰行湖畔,突然湖的对岸出现一位年轻骑士,从那时候我有了一个秘密的梦,我似乎正跨过一片寂静的黄沙,去寻找绿洲与泉水……我从没与他交谈过,也从没想到死亡匆匆地结束了他的生命,那么年轻的一张脸与死亡的距离是多么遥远……当我从长辈口中获知他的死讯,我的悲伤是难以形容的,就像大漠的旅人,连在枯干的大河中淘点泥浆水来活命的可能性都没有……”我终于与艾玛分担了一个秘密,一个破碎而又遥远的梦。

我从没问起艾玛抱独身主义的动机,只听说她小时候父母离异,带给她创伤与内心的不平衡。但她很快就忘记童年的伤痕,因为她潜心于学术领域,想当一位优秀的学者、老师,桃李满天下,她梦想成真。

艾玛与我漫步湖畔,刚下过一阵雨,雨后的彩虹像一座彩色的虹桥,低低地架在湖上,几乎像被溅起的浪花托住似的。如果来一场激流,一定会被冲走,彩虹落在水中一定会化成五色缤纷的流水。

一种美丽的情绪像湖上的彩虹蓦然浮在心上,那是《克丽芙公主》故事中的情节:纳莫尔公爵偷走克丽芙的画像,克丽芙公主既尴尬又掩不住内心澎湃的感情,她望着纳莫尔,他从她眼中知道爱的秘密……

“我一直不了解当年为什么那么悲伤,一位陌生人的死亡与我生命神秘地牵连,我们经常隔着湖默然相望,他有一双像湖水一样蓝的眼睛,清澈,就是这个字,他死后多年,我还梦到那双眼睛……”艾玛又忆起往事。

但人生因缘际会原不可逆料,艾玛在花样年华难道就没有另一份情感来弥补早年那个破碎的梦?来填补生命的空白?她为什么要抱独身主义?直到艾玛死后,她神秘的身世从未被揭开,她裹着神秘的氛围像裹着殡葬的华衣入葬九泉之下。

最后几年艾玛患恶性淋巴肿瘤。有一回我们去探望她,她要我们将窗子打开,那是晚春时节,落花飞扬,粉紫的,浅蓝的,艳红的……全化成清尘飞絮,落在湖面上……

艾玛要我们扶她站在窗前,她望着那片湖,悠悠地说:“生命是任重道远的旅程。就算是逆的命运,我们也得走下去……但时间就是权威,当掌握在手中的时间已经不多,那深深的悲哀就像眼看这万物繁盛的季节,而我正在收拾枯枝败叶准备告别生命的舞台……”她突然将脸埋在两手间哭泣,悲哀透过那双颤抖的手流泻而出。以一双手来描写脸的悲哀,让我想起爱伦·坡的句子:

我见到她的手出乎寻常的苍白,热泪不断从枯瘦的指缝间渗透出来。

(I could only perceive that a far more than on ordinary wanes shad over spread the emaciated fingers through which trickled many passion ate tears.)

我们尽说些安慰她的话,明知那些话儿比窗外的落花清尘还轻,起不了作用。

最后一次见到艾玛,她自旧书柜里取出精装本的《克丽芙公主》,梦幻似的低语:“它是你的,当你重读这本书,你会记得我们谈《克丽芙公主》那个黄昏。你的性格就如法国人所说———花的皮肤(形容敏锐多感的性格);你会在文字里叙述这一切,我会活在你的文字里……”晶莹的光从她眼中散发出来,是夏夜的流光,是端凝肃穆的一颗寒星……

(2005年4月)

繁华如梦鸟惊啼

自法国大革命后,帝王贵族、紫泉宫殿都荒废在时间的烟霞里……我脑中飘过鲍照作《芜城赋》的伤感。芜城在江都县东(也即广陵故城),南北朝宋竟陵王诞之乱,城郭倾颓,一片荒芜,李商隐见到当初隋炀帝“欲取芜城作帝家”的隋宫旧址,腐草暮鸦,也有难以言喻的苍凉之感。

我父系家族的故居故园———“古同山庄”,不是镌镂龙凤飞骧的朱户,也没有画栋雕甍,但建筑物高大巍峨,包括园囿鱼池,占地广,气派大,虽不特别讲究斯文,在楼阁廊厅到处挂匾,而窗外佳木秀色,苍润山景都可以入画……

徐霞客《闽游日记》谈到仙霞岭,并谈到丹枫岭岭南是福建地界,还谈到山阳的山鹃丽日,闽中晚春奇特雪景,徐霞客谈到那些奇石连名字都是动人的,如荔枝柱,风泪烛,幔天帐,达摩渡江,仙钟仙鼓……“古同山庄”位于福建省南安县,那是我父亲家族的原乡。我母系家族,诗礼传家,是乡中望族,我父系家族出身寒微,祖父飘零一身远到北京去卖皮货却养不活一家人。

往往到了晚饭时间,祖父母一家人还粒米未尝,当时乡中邻人恤孤怜贫,见到祖父母家中没有炊烟,经常将热番薯搁在祖父母的窗台上……但饥寒交迫的景况如影随形,紧紧缠住父亲的童年,少年,穿着破旧的棉絮袄子,一年四季光着脚,当没有热腾腾的番薯块充饥的时候,只好躲进破棉被里早早入睡。

童年的困境使父亲发愤苦学,他是校中最优秀的孩子,年年名列前茅。二伯父十四岁为了谋生,含泪告别祖父母,远渡重洋,一步步从小学徒做起,我的两位姑姑都死于花容月貌的豆蔻年华……

若说“古同山庄”是一砖一瓦营建的巨宅,不如说是我父亲家族的血泪史。那年父亲担任安南永德边区抗日自卫团司令,接着又任福建省安溪县县长,福建省政府参议顾问,国民党第五军政治处长,第三二五师政训处长……二伯父从小学徒到大老板,经商成功,兄弟两人就联手重建家园。

“古同山庄”气派非凡,且占地广阔,虽没有在园囿中建亭台楼阁或歌台舞榭,但梅兰竹菊四时都有佳景。“古同山庄”也是乡民宴聚的场地,虽没有所谓“御厨”,或讲究品位的饮食猎手,也不是骚人词客的盛宴在酒阑之际吟诗填词助兴那般风雅,但大伯母、二伯母都是掌厨高手,池中自养的鱼,园中四时的菜蔬,五味羹、大熬虾、熟薤笋肉……荤素俱全,养宴乡民。

祖母感念当年善心的邻人在饥寒时对他们伸出援手,更恤贫济老,如遇乡中有人饥寒落魄,她一定伸出援手。她又精于药草治病。她裹小脚,步行艰难,但若乡民有人为蛇所噬,她总是不辞辛劳,亲自去寻找治疗蛇伤的草药。父亲十分孝顺,常老远为祖母带回饮食精品,孝敬她老人家,祖母总是将这些外地带来好吃的、精致的食品偷偷藏子袖子里去与孙辈们或老乡亲们共享。后来我读宋朝吴自牧的《梦粱录》记载一段富家济贫的故事。话说早年杭州城的富人家都是外地来的,这些商贾穹栀巨舶上,堆集四方百货。他们在杭州城建立家业,更怀有好善积德的君子风范,他们经常帮助买卖不利、坐困愁城,或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妻子儿女惊慌,就帮他们买棺木火葬尸身;遇到下大雪道路阻塞、长幼啼哭、无衣无食,冻饿求助无门,就沿家沿户去救济,半夜将碎金银或钱,插在这穷人家的门缝里……我读着读着就读出眼泪,我想,祖母和她那时代乡中好心的邻人都是这般的君子风范。

父亲个性坚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虽属将门之风,却也是饥寒交迫的童年熬炼出来的。那年,他刚刚离开福建省安溪县长的旧任,在转赴新任前,不幸为童年的同窗,也是青少年的朋友所绑架,人性在嫉妒、仇恨、心胸狭窄或存心不善时就经不起考验了……

这位友人带了几位坏伙伴将父亲绑在轿子上,走过崎岖的山坡谷地,一路上父亲受到残酷的拷打,最后竟呕出血来,能救回一命全仗侠女型的大堂姐,紧跟父亲的轿子,寸步不离,千里迢遥追踪。她是这场冷酷罪行的见证人,她爱她的三叔,更尊敬被母亲形容为“八闽贤才”的父亲。

父亲宽宏大度,抱着宗教的思想,事后也就原谅这位背德的朋友,继续他军旅与仕途的生涯。但经历这样的人生体验,父亲后来对儿女不断谆谆教诲:交友不能不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虽不能如明者远见于未萌,如知者避危于无形,但从经验中吸取教训,后来对儿女也许出自保护的心态,始终是严父的态度,尤其对我们姐妹,不论是舞会、交男朋友,甚至一般的社交场合,父亲都不采取“开放”的态度。他要求女儿们都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幸好,我少女时代对我魅力最大的是优游于文学的天地自由乾坤。

“古同山庄”的盛时随着国共的内战、时局动乱,朱轩绣牖就逐渐凋败了。父亲随政府来台与年迈的双亲依依惜别,当年父母苦心收集的名画、古玩、屏风、红木雕刻、花鸟静物家具,据说已荡然无存了。

最令人怆痛的是家族的凋零,最先是大伯父被牛撞伤不治而死,后来祖父母仙逝,二伯父因糖尿病去世,母亲癌症扩散去世……

父亲前些年还回去探拜祖父母的坟墓,他一定会如王粲《登楼赋》有“悲旧乡之雍隔兮,涕横坠而弗禁”的感慨,旧乡虽未回不去,但人事凋零,物华已非。

一九九五年与二〇〇三年我去上海与北京长城开会旅游,心中怅念“古同山庄”却都没有回去。那不是一座旧宅,也是我父系家族的奋斗史,毕竟我不愿再去面对衰索的景象,那经过时间、世事变迁所带来的伤感。

生是羁旅,生是囚禁,但像陈胜以破甕为窗,门轴上系着草绳那样穷苦人家的子弟,少年时为人耕地当佣工依然心中怀着大志。二伯父与父亲血泪的生涯,无衣无食,依旧在百般艰难中走出一条路,谈到我们这一代,我完全不像苦难的父亲,父母亲视我如金枝玉叶,我始终拥有“圆梦”的环境。也许命运也尝向我泼洒下冷风冷雨,也曾以嘲弄的姿态开一场不大不小的玩笑,但父母心眼里的“金枝玉叶”终究能守在文学的象牙塔里,玩赏诗文典籍,玩赏珠圆玉润的字句。“读书破万卷,下笔有神助。”是父亲家书中勉励我的经典之句。

一寸寸地熬,一寸寸地锻,锻熬成坚忍不拔的个性,弟妹秉承家族坚强的个性,也走出辉煌的路。他们都是台大校友,弟弟现任美国西雅图一所大学的校长,妹妹在商界获得成就,给年迈的父亲带来荣誉与安慰。

翻阅母亲旧诗,描写“古同山庄”的中秋,有“高盖白云四野秋,一年一度月当头。诗兴浓比秋兴发,长卷疏帘看未休”的句子,想象绮年玉貌的母亲,在琼楼上待月的雅兴,金樽美酒、弦琴一曲(母亲精于写诗填词,也擅长弹钢琴),月光幽幽照在古同山庄的楼台上……

日月逾迈,人生也充满了变迁和伤逝的感叹,我漫步在凡尔赛宫森林小径,白日将匿,夕阳的余晖带着凄怆的心境逃逸,冬日欧陆一种天惨风瑟的气氛正蔓延着,盘桓林子里的孤鹰在举翼高飞前发出凄恻的哀鸣……

啊!昨宵今夕都是梦中梦!

(2006年2月)

人间最后的旅程

母亲的遗体躺在停尸间一块冰冷的木板上,人间是多么绝情!

荷马的《伊里亚特》里描写特洛伊的英雄赫克托的葬礼,这段情节是由盲歌手吟唱出来的,斯拉夫人称呼这类吟唱诗人为“斯列帕克”,也即盲人的意思。

当套上牛与骡子的大车上路时,就砍伐了无数木材,堆成一堆。送葬的人在车上度过了第九天,到第十天晨光初降,他们就将这被称为最英勇赫克托的尸体送去火葬,整座特洛伊城的人都在哭泣,人们围绕在柴火旁边,用酒浇灭了火焰,将雪白的骨灰收进金坛里,用紫色薄纱包起,掘了一个坑,埋下赫克托的遗骨,以墓石堆起,垒成“冢”。现存大英博物馆,公元七世纪末年带有希腊铭文绘有赫克托与梅尼劳斯交战图。

但将军已去,大树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