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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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光的玄想(3)

我竟又面对一只汤姆斯·哈代笔下的“神鸟”,也许没有生命的大牢等着它,它不会成为笼中的俘虏,但大自然处处是陷阱,在狂风怒号、暴雨滂沱下它如何觅得一处荒洞岩脚栖身?它难以逃避人间的灾祸,它的生命飘零无依……但眼前这只盲鸟一面啄食一面歌唱,它似乎为这一餐一饮感谢上主的慈悲。

一只神鸟,莫非是圣人化身,孔子被围困在陈蔡之间,七天没有炊调进食,还左据槁木,右击槁枝,吟唱神农氏的歌谣,没有节奏,没有调子,然而击木声与歌声是那样动人。

夜里,我点起一盏水晶烛台,那烛泪一颗颗落下,莹洁如冰的烛泪逐渐凝成固体,那不是喜庆的红烛垂落珊瑚的艳色,烛泪无声,断断续续诉说生命无言之恨,然后寂寞化成灰,面对烛泪滚圆滚圆地垂落,我抹掉双颊的泪痕,一种无声的箴言发出启人钟磬般的巨响,我又想起海边夕阳下那只盲鸟。

大 鸦

芳菲梦都一一凋零在阳光灰暗,大地沉寂的季节,唯独像阳光一般灿烂的冬素馨,燃亮一年中最幽暗的时光……那只大鸦就停在冬素馨下,它披着发亮的黑袍子,目光机警,伸长脖子唱着它祖先留传一首神秘的歌。

爱伦·坡的诗《大鸦》莫非就是法国人所谓的乌鸦,它栖身在欧洲中部或法国。中世纪到处有鸦,现已濒临灭种危机,它远远与人保持距离,这几年又迁回早年生活的地带,夫妇共同筑巢,每年都将旧巢扩建。

乌鸦与老鹰比邻而居,相处和睦,有时也吃鹰剩下的残食,老鹰一向机灵,警觉性高,一发生危机会向大鸦通风报信,母鸦对幼鸦特别爱护,相处时间也长。其实大鸦很忠于人类,如果你养一只大鸦,它会像忠犬一般,它还会学人的语言,说起话来几乎像位嗓音较粗的男子。

人类不喜欢乌鸦,都源于荒谬的古老迷信。

爱伦·坡以神秘的色彩来描写大鸦,它的出现是在寒冷的十二月天,灿烂的星光已留下残烬的一刻,紫色窗幔间发出阴森的窸窣微响,诗人预感有位不速之客想叩门而入……那正是爱伦·坡的女友丽诺死后,死亡的忧伤与诡秘的气氛交织,大鸦来自漂流之乡,来自冥城异域,诗人甚至不准它留下片羽,那是不祥的象征……

乌鸦真是不祥的象征吗?《圣经》上记载先知以利亚在旱灾饥荒获乌鸦赠食才免于饿死。

法国凡尔赛的居民从不憎恨大鸦,所以林林、湖畔,甚至凡尔赛宫前面的巴黎大道,到处可以看到大鸦。庄子谈到猿猴处于枫、梓、豫章大树间意气飞扬,就是善射的后羿、逢蒙也不能眄睨它,但一旦处于柘、棘、枳、枸等带刺的丛树间,就得谨慎小心。

鸟类不只择木而栖,也择地而栖,大鸦幽居在凡尔赛古城,虽不说是意气飞扬,却也悠闲自在。

从始祖鸟到浴火的凤凰

恐龙这类已在生物舞台消失的角色,在小拇指和躯侧间长着像蝙蝠的蹼,能如飞行的松鼠在树林间飞跃。有一种翼手龙,孩子们形容,是巨蝙蝠与巨蜥蜴的结合,它能飞翔扑击,它们的翅膀不像鸟翼,是长手指和蹼形成的手掌。

造物主赐给鸟类的翅翼,不只色彩瑰丽,也是一袭御寒的冬衣,所以生存的空间比翼手龙更广,拓展到南北极。始祖鸟史学家估计它是不飞行的,而展翼高飞纯粹是时间问题罢了。

飞行是一种逍遥的思维,天宽地远,大地最美的景物都呈现眼前,当阳光消逝,花儿也卷起纤柔的瓣儿,众鸟也会找到一处密林栖息。《安徒生童话》中一位诗人希望变成一只百灵鸟,他梦想着,他的衣裙和袖子化成雀爪,但调换鸟与人的身份,他成了佛雷德里克斯堡公园的百灵鸟,就不能写诗了。

马尔利鲁瓦是一处只有树没有花的林园,草地高坡石阶石亭碎石子铺的路与树,找遍了巴黎的林园,甚至鲁瓦河皇宫的园囿没有一座纯粹是绿色的林园,只有萧萧飒飒秋风秋雨来时,一树秋叶开始变颜色,马尔利鲁瓦才有了另一种色调。

这里的鸟儿没有鹊庐巢倾的风险,池塘周围长遍密密的芦苇就是鸟儿筑巢的地界。

我席地坐在马尔利鲁瓦的斜坡草地上,迷人的鸟歌在我耳际飘扬,这回不是唱始祖鸟的故事,是《安徒生童话》里最后仅存的一只凤凰,它的尖嘴在棕榈叶上绘出百年生活的故事,它把自己的巢烧了,老凤凰也化成灰烬,它留下的蛋爆裂了,一只新的众鸟之王就出生了。

花魂鸟梦

鹰行遇荒山,行过旷野,在西风瑟瑟,在飞霜紧、角声悲中万里孤行。

看到雪中的鸿,联想起在佛火神龛边儿白了少年头的老僧,隔绝人间烟火,看破红尘。

一场雾刚结束,那只鹤似乎岔散了烟雾,自半空飞来,它停在湖畔,一声鹤唳,震动湖山……

巴黎孟仙园的桃花开得正艳,我不愿说那是一春岑寂,小径上莺飞燕语,虽然峭寒依旧,杜鹃一声声哀啼,凄凄切切将那鸾镜鸳盟,相思锦字频频细说……

一只蓝鸟追逐跳跃的毛虫也是功夫十足,它几乎是翻了几个筋斗才解决这顿晚餐。有时花与鸟也调换角色,红胸的知更停在霞草花上远远望去如春天初雪中一朵颖红的花。而在孟仙园弯弯曲曲回廊上,一只彩羽正独自跳着圆舞……

被评为曲家泰斗的词人吴梅笔下,月亮是有声的,寒霜也是有声的,故有“月杵声沉”,“霜钟响寂”之句。

《红楼梦》中湘云与黛玉因都是客寄之人,在良夜盛景中竟触动诗兴,凸碧堂品笛,凹晶馆联诗虽说是感时伤逝,也是两位诗才敏捷的淑慧女子一场诗的竞技大赛,黛玉见到池中的黑影,怀疑是魅影,湘云一向胆子大,就弯身拾了一块小石向池中投去,戛然一声飞起一只白鹤,直向大观园藕香榭的方向飞去,这鹤触动湘云的才思,她写出了“寒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令黛玉惊赞不已。

花魂鸟梦丰富了我们精神的领域,我们生活不纯然像一位水手处身于狂风卷浪中,时时担心断桅折杆的船儿,终于成了漂流的浮木,或正处于南美洲边缘的岛屿———火地似乎像蒙难的人遇上地狱之火,生存面临关口……虽然不爱钓鱼,不学持竿叟享受垂钓之乐,但偶尔将茫茫世事搁在一边,“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怀着优雅的情趣,这时花有魂,鸟有梦,天地万物都是有灵性的。

(2004年12月)

鹰的大地

经过法国鲁瓦河,这条河,这片土地,原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跨进“渥微尼”的地界,眼前一亮,天远地阔,山并不高,约在一千公尺左右,但城乡寥落……令我想起鲍照的《芜城赋》。

在南北朝时期,江南的刘宋朝中父子兄弟不睦,干戈相对,宋孝武帝在公元四五九年向广陵进军,杀了自己手足竟陵王后,下令屠城……

鲍照以修炼、悲凉而深沉的文字记述当时广陵这座闻名的城邑在浩劫中被毁的经过。

当雉堞殷盛、人文荟萃之时,车马相接、行人摩肩而过,盐田铜山,财力雄富……

屠城之后,广陵是一片荒芜,木魅山鬼、野鼠城狐在风雨凄凄中嗥号。鲍照见到黄埃漫漫、城郭倾颓的情况,伤心至极。

渥微尼并不只是城乡寥落,村落与村落距离很远,人烟稀少,愈走愈远,我像度过荒漠,逐渐有种惊沙坐飞之感,是不是昔日这儿也有歌吹沸天的繁荣?

紫褐色、黄褐色与生长长青紫杉木的山丘在眼前出现了,断崖处寸草不生,形成奇丽的景观。初春,山下谷地间开遍了黄水仙,牛群徜徉野地,尚邦湖藏在坡度不高的丘陵上,白桦树正摇曳着金色的枝叶,想挽留季节最后的妍容,嶙峋的岩石立在茂草山头,记述了石的历史。

但这是一片鹰的大地,在空中飘浮着一只变色狂,令人联想起变光星:在一柱断木上立着黑鸢,像披着黑色僧衣的僧人,它的目光仿佛透露着预言家的智慧。一块巨石像一座未曾修筑的宫殿,屹立在巨石上的正是皇家鹰,这鹰中的贵族,它的爪是金黄色,全身俱有金褐色闪光的羽毛,俨然一副帝王的尊严。

英国人的哲学是鹰的哲学:

那创痕依旧,但不要回顾,勇往直前!

(The wound is still fresh,But donot look backinstead look forward.)

孤鹰飞越千山万岭,飞越过缥缈空旷的野地,在大自然已遭到破坏的大地上觅生不易,也许它会遇到命运的箭矢,随时都在玩一场生与死的游戏:

人生有宿命,

在大自然生存的禽类

也有天敌,

但孤鹰勇往直前!

日暮了,走了长远的路,我们就在靠近波尔布的高地找到一家旅栈歇息。日暮了,夕阳已逝,山岭的平顶透露着深秋初冬的紫色光芒,山上林木笼罩在这种深秋初冬的紫色氛围中,浓得让人心中沉甸甸的……旅栈女主人在壁炉间烧起炭火,炉架的烤肉散发出白酒与肉桂的香味。晚餐桌上摆着一束野金盏菊,颜色特别鲜艳。我望向窗外,一只黑白构色的游隼掠过窗前,消逝在浓浓的暮色中,它是那么孤独,又那么傲然,独自在荒山飞行,一抹悲凉的情绪浮上我的心尖。今晚我抖落脚下的尘埃,旅人在凋零的季节前赶上最辉煌的一刻,陪伴我的是留在记忆中的佳酿。生命的旅程虽然那么孤寂,一定有人会在茶宴上为我倒一杯清冽的矿泉水,念着我远道而来的疲累……世界并不冷漠,人间依然有温暖,那就像夜星的光芒,温柔如水滑过我冰冷的前额,令我泫然欲泣了……

“该上桌了,闻到这么香的烤肉令人更觉得饥肠辘辘了。”旅栈女主人高声嚷嚷,她是乡野妇人那类粗犷的典型,没有修饰的语言一派真挚。

晚餐桌上,我们都低言浅笑,只有她咕嘟一声饮尽了杯中的红酒,然后是笑语惊四座……突然她谈到她养的那只鹰:“它病了,也许活不过今晚,我们带它到几里外找到一位动物医生,他也没啥法子,他说它太老了……”她不再笑语惊四座,说着说着喉咙就像给塞住似的。

第二天我们走过潮湿的谷地,踩在荆棘丛中,到旅栈女主人的农舍,去看那只鹰。我们屏息、止步,从密密的荆棘丛中凝视那只鹰,它一晃一晃走出栖息的巢,举步是那么艰难,身子仍挺得笔直,它一定会想起昔日那段展翼盘旋直上晴空的雄姿。它发出向苍天泣诉、向大地诀别的哀鸣,生命已是夕阳余晖,倾泻在地平线上,然后消逝,微弱矇眬的眼神在闭上前还张开一条缝,依依留恋着人间……

旅栈女主人抽搐着,脸上淌着汗水泪水交织成湿淋淋的一片,她伸出手温柔抚摸那只垂死的鹰,一位外表粗犷的乡野妇人,内心竟是那么细致。

那是诀别的一幕。

我看到那只鹰在生命的银幕上消失了。

红色镶着金边的幕落下了。

对一只鹰来说,什么是输,什么是赢,生命并不像赌一张牌那么简单,只要按住牌,听别人报号码,心中就飞速去寻找手中幸运的数字,随时决定是赢家或输家。生命严肃而深沉,美国诗人唐森(ErnestDowson)读了罗马诗人贺拉斯一句诗:“人生苦短,难有长远的希望。”引出一连串的感想,他以一首诗酬答了这位古罗马诗人,他说:

欢笑与热泪

爱情欲望与仇恨

都不会长久

当我们通过那扇门

情缘已尽

生命终止

醇酒与玫瑰

那种日子

也不会长久

终会淡出那朦胧的氛围

那条人生的通道

如幻影一现

然后紧紧关闭

在一场梦境之后

(译自欧内斯特·唐森《不会长久》)

第二个夜间,我从敞开的窗,听到秋风穿过渥微尼的野地,对那鹰唱出挽歌,雪一般莹白的月光是“雪鸟”将它们羽毛抖落铺盖在寂静的大地上,当生命冰冷的双唇紧紧闭上,就是永远的安息,再没有生的镣铐束缚来自尘土又归向尘土那般逍遥,大地已是目聩耳聋,只有邻室传来法国热门的曲子:

生命像一阵风,

将孩子的梦带走……

清晨,我们又继续另一天的旅程,丹麦人说:“生活就是最美的神话。”活着,毕竟是美好的,在渥微尼大地奔驰,与孤鹰为伴,人生的旅程虽然迢远而孤单,依然要勇往直前!

(1999年2月)

孤独的旅人

许一个愿

为那寂寥的大海与天空

我抵抗不了出海的愿望

只要为我备一艘高高的船

有一颗星陪伴在船的边儿

舵轮劲儿十足

风吹起歌谣

白色风帆飘动摇曳

灰朦胧的雾罩在海上

黎明迷蒙的曙光破晓而出

奔驰的海潮在召唤

那声音多么奔放多么清亮

我抵抗不了出海的愿望

我所许的愿是一个刮风的日子

让白云飘忽翱翔

如漂泊流浪的吉普赛人

如海鸥巨鲸一般

任磨成的风刀穿刺

我所许的愿只要浪迹天涯的伙伴们谈些欢乐奇谈逸事

只要在舵手轮值那段

漫长的时间过后

我有一场酣眠

一个美梦

———译自梅斯费尔德《海的狂热》

想想古代那种欢乐的场面,为久旱不雨后的一场雨,人们在市井高歌,农夫转忧为喜,麦子能收作,稻苗不枯死……只要有衣有食就怀着感谢的心情。

啃酒糟、喝薄酒所谓“糟啜醨”也一样可以求得一醉,粗茶淡饭也一样可以求得一饱,像苏东坡那样放弃舟楫的安逸,甘愿接受搭乘车马的劳苦,离开画栋雕梁的豪宅,住进柞木为椽的简陋居室,《汉书》上所谓“茅屋采椽”,背离湖山之美,步行在桑麻杂生的野地……苏东坡也怀抱一个高人隐士的梦。

阿尔卑斯山石砌的山居屋外堆着高高的木柴,屋里壁炉烧起柴火,长条桌上摆满了刚出烤炉的鳟鱼,山民自种的菜蔬,自制的乳酪、干果、甜点,还有香醇如蜜糖的波多酒,面对奇特的山景,享有丰富的宴席,生命中美好的时光弥补旅人内心的创伤。

旅人似乎经常站在一条路口形单影只,漫长生涯,迢迢遥遥的路途总是要一个人走,朋友相聚总是短暂的,总是要结束的,曲终人散,走在灯影依稀的街头,似乎走入草深没路的荒径,愈走愈荒凉,似乎已无行人的迹印,落叶厚厚积满一地,厚厚的积雪覆盖来时路……

但我试着以另一个角度去诠释我的生活形态,梅斯费尔德诗中舵手所许的愿是何等渺小知足,生命因为单纯,没有奢望,就在其中找到生的乐趣。

甘至自零

一个寒冬腊月天我出去散步,去寻找文章的辞采,我听到冬鸟唱起庄严的古调,雪以一袭白缎的尸衣裹住原野。

走入林中,我仿佛走入一座灰暗、破败、塌落的古屋,屋里的主人全离去了,那低垂的木豆树,秋日照眼的枫红,迷人的桐花……全离去了,风在枯枝间哭泣……

我常听音乐入睡,有时睡着了,耳机还留在耳上,午夜醒来音乐已断,我怅然若失,我似乎迷失在霜雪沉积天未晓的时辰,迷失在幽银色的光照在石阶上的夜晚,迷失在穿旋于绿树青翠的林中,在没蝉声,昏鸦也已入睡,连断竹落梅的余音都听不到的时空之中,我迷失在没有音籁孤绝异化的新世纪之初……

我换了张CD,蓦然间耳边飘起风吹铁马,串珠旋绕绵绵悠远的乐声,我似乎又听到燕啁啾,风吹雪,蕉窗夜雨,古磬钟声……

生活也不全都是伤感忧郁的,一个午后我在沉沉欲睡与半清醒的地界徘徊,我似乎像爱丽斯就要跌入“仙境”,采苹果的邻人传来欢笑声,苹果香味四溢,有人正爬上梯子的顶端,他仰望苍天,似乎正跨上云彩编制的梯子……

我顿然从瞌睡中惊醒,听到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吟咏的句子,那是他与树的对白:

总会等到那一天

当树开口说话

来势汹汹地翻滚

赶走树顶的流云

我将远走他乡

我将不顾一切

我将沉默不语

我将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