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世纪爱情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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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光的玄想(2)

现代人别离虽不在渭城,也不在洛阳,也不唱阳关曲本儿,但处处有朝雨,处处有夕照,今朝一别,一样是秦关与泰华。

(2003年7月)

月光的玄想

蕾梦湖畔的月光

碧波澄澄,长空耿耿,一声声拨棹声在疏剌剌的晚风中飘过。

我们在一幢宅子里租了一间房,就为欣赏蕾梦湖的月光……

那座屋宇建在蕾梦湖畔的高坡上,这一带每幢建筑都各具风格,像一场建筑大展。我们住的这一幢已辟成旅馆,在花园边缘建了停车场,但并不显眼,园中依然栽种数种花树,杏花三月,处处散发着花香。登阶而上,才能进入旅馆大厅,建筑是仿宫殿式,华丽中透露典雅。隔壁一幢宅子据说住着一位明星,只演过几部片子就退出影坛,隐居在蕾梦湖畔。人们说她年轻时演宫闱片中的后妃,云鬓高挽,蜂腰燕体,像月殿里的嫦娥。

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已是位花甲之年的老妇人,再不将曲弯弯远山眉儿画,也没有乱松松云鬓堆鸦,华贵的衣饰掩不住青春凋逝的颜容。

碧波澄澄,长空耿耿,一声声拨棹声在疏剌剌的晚风中飘过。

我们依在蕾梦湖畔的栏杆边儿,欣赏月色……

那一弯新月映在蕾梦湖上就像雪白的天鹅静静逗留,在向晚暮色笼罩的暗湖上,光轮闪闪是它拍打羽翼溅起滚动的水珠……

法国诗人小说家聂瓦独自面对月光时,他就会想起一生对他影响最深的三位女性,他年幼时仙逝的慈母、少年时在舞宴上一见钟情的阿迪希尔妮、三十岁那年认识的女演员歌兰。

歌兰并没有接受聂瓦的感情,她嫁了别人,不幸早逝。聂瓦能够接受歌兰幸福地活着,却不能接受她的死讯。他精神失常,自缢在巴黎一条街上,那是一八五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一个寒冷的清晨。爱情原可超越时空生死,我为聂瓦惋惜。

但当我走过巴黎那条街,我总是这么想:

流水高山调不徒,

钟期一去赏音孤。

一阵比花香还浓的香水味飘了过来,她已来到我们身旁。

“蕾梦湖的月光是神话,是诗,但独个儿欣赏月光毕竟是很凄凉的,很羡慕你还有女儿为伴……”她声音竟是那么轻柔,月光让人浪漫,月光也隐去岁华的凋零,月光下她突然换了样儿,那位演宫闱片中的后妃,云鬓高挽,蜂腰燕体,月殿里的嫦娥又来到眼前……

看看表已是第十三个时辰,聂瓦将希腊神话的月神描写成心中的圣女,他引用另一个名字“阿特米斯”。

第十三个时辰开始时,是王和后玩起一场从摇篮到棺椁的游戏,是最后一次的钟情,那一定是聂瓦和歌兰。

在蕾梦湖畔月光下蹓跶,我想起巴黎那条街,那儿的月光啊!

月夜,蒙马特与悲笳

一声报晓鸡,

一声定夜钟,

响在佛门僧院里,伴着一定格律的击磬声,也许含有人世繁华成空的禅境。

蒙马特有一座白教堂,观光客到了巴黎就要去瞻仰这座教堂,这儿热闹而带几分繁华。

艺品店、吃食店、咖啡座以及蒙马特特有的街头画家……到了夜里,依旧到处是人。

到蒙马特消磨一个夜晚,是巴黎人的浪漫,这儿也有甜话儿将人摩弄,笑脸儿将人奉陪,过夜生活的女人。但那座白教堂依旧神圣庄严,立在蒙马特高坡上,像埃菲尔铁塔、圣母院、凯旋门、塞纳河上的亚历山大桥……也是巴黎建筑上的奇迹。

人们走进白教堂,也像一位朝圣的进香客。

逛累了,进入一家小餐馆,我点了一份煎饼一杯热牛奶,因为酒和咖啡都会让我的失眠症更严重,我注意到邻座一位衣着考究的老绅士也点了煎饼与热牛奶……

女琴师在钢琴上弹奏《少女的祈祷》,那是我学钢琴的第一首曲子。我不是善琴的人,因为我老是慢了节拍,跳了一段音节,但我也曾是台北中山国小的鼓笛队中一位笛手、金华女中一位鼓手……

结束了《少女的祈祷》,我们邻座那位老绅士神态从容走向钢琴,在没开始演奏前,店老板特别介绍他是来自东欧的贵族,也是位琴师,他想为大家弹一首曲子。

他弹的是肖邦一八四八年间谱成的《C小调夜曲》,那已超过抒情夜曲的范围,旋律上透露肖邦内心激昂悲感的情绪,这位东欧老贵族就在琴上掌握了肖邦钢琴曲的气氛。

走出小餐馆,在白教堂前又和这位老绅士不期而遇。

“您那首《C小调夜曲》弹得真好……”我们赞美他。

“这首曲子我是为一位我心仪的人弹的,我们在蒙马特相遇,经过了三十年,我已不知道她在哪儿,但天涯海角,当我弹这首曲子时,总觉得她静静坐在角落里聆听,就像三十年前那个蒙马特的夜晚……”

希腊神话中的奥迪菲斯带着手琴,去寻找欧丽黛斯,却在最后一刻忘了神谶,他不能将欧丽黛斯带回人间,只有他的手琴弹出最扣人心弦的乐章。

康河对月

檐间阶前忽然声声喧闹,滴溜溜的雨声、扑簌簌的风鸣,絮絮叨叨似乎老在说些旧的典故、旧的话题……

我痴了一会儿,元人杂剧的好曲好词一忽儿都兜上心来:

“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白仁甫《梧桐雨》杂剧勾勒出一段中国古代宫闱的爱情,琼阶、宫漏、雕檐都在帝王与贵妃的情感上,绘上华丽的一笔。

只一忽儿间,阶前喧闹的雨声已止,四壁又恢复了寂静,这是英国典型的气候,那雨声风鸣都是飘忽不定的,这时凝睇窗外,月色清澄,就映在徐志摩笔下康河的柔波里。

我在月光下读杂剧,潜意识里全是古代宫苑情境:宫车碾过,一阵花香扬起,乐人在月下吹箫,风吹起月光下紊乱花影……寒雁南翔,背井离乡……

其实我是住在二十世纪康河边岸的乡村小屋中。

康桥和牛津都是闻名世界的学府城,大约在中世纪初,一群流亡学生离开了牛津,去寻找学术的新环境,有的来到康桥,有的去了弥斯顿与瑞丁……公元一四七五年以前康桥只有十二所学院,到了宗教改革前就建立了十五所学院,彼德屋建立在十三世纪,是最早的一座大学建筑。

比这更早,康桥已是从英格兰东部到西部必经的驿国,就是历史悠久的不列颠驿道。到了罗马人统治时代建立了许多古堡,目的在保护这儿的桥梁通道,古堡附近就逐渐繁荣了……

康河的月色格外迷人,一切消逝的梦又回来了。

在噪闹的月夜,灭了灯,听士林旧居那片田野的哇鸣,在中山北路家中,夜色笼罩到门槛边缘,大厅还没燃灯,一片幽暗,一刹那,一线光出现了,萤火的光焰散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母亲已将月饼、柚子摆在园中,就等着月儿上升,好赏中秋月……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也是月夜,我即将负笈英伦,母亲亲自下厨做了满桌的菜,我却咽不下那山珍海味,想到此去不知道何年何月再能与慈母相见,我黯然泪下……

饯别宴结束,一轮皎月落在我卧室窗前,屋里静悄悄的,只为母亲临别前谆谆叮咛,她一向不爱哭,今晚是那么情重,低声涕泣……

月光映在康河上,透过康河岸边拂水飘动的杨柳,依然有种送别的意味,那康河的月光应该是聂瓦的“月神”,是“阿特米斯”的化身……但今晚的康河旧调重弹,它重述的是慈母为我饯别的那个月夜。

(1998年1月)

布内塔尼的燕子

布内塔尼是一处瑰丽的海乡,那儿是否有崇岛巨鳌,栖息百灵,我不得而知,瑕石诡晖,鳞甲异质,也得经由专家求证,但每次去布内塔尼,就像去赴一次燕群的盟约。

燕子穿过大海,腾波赴势,岩石巨穴或高高的孤亭也是它们筑巢的地方,布内塔尼的燕子大都住在海乡海镇民房屋檐下,几乎每隔几户人家就有燕巢。

燕子也像其他禽类衔泥筑巢,但燕巢筑得如人类的古居所,坚固如石室穴居。燕子十分聒噪,虽没有诡音殊色,当它们自南方避寒归来,就像远征赴归的队伍,蔓延数百里,俄顷间天地昏暗,一声声的燕语已不是呢喃,一声声的燕语如飙霜堕瓦,如惊梦晚钟……

英国当代小说家科珀德(A.E.Coppard)形容科茨沃德山区茅屋顶上的鸟巢如坏疽,布内塔尼人可不这么想,他们看到燕归巢如逢旧雨新知,看待毛羽始生的雏燕,更滋生怜悯的心情。

在漫长冬天过后,在凡尔赛森林,抬头看到三两只孤苦伶仃的小鸟,羽毛已经坚实,已届独闯生活的时机,告别了老家,飞出暖暖的窝,飞出第一站竟逢到一场春雪,又僵冻又饥饿,蜷缩的翅翼,迎着旋风带来的雪粉,涂了一身白,都成了雪鸟,相形之下,布内塔尼的燕子享受更多家园的温馨。

都德说猫头鹰是惯于沉思的禽类。丁尼生由古树山鸠,联想阿瑟王临终的哀音。爱伦·坡以大鸦象征玄秘、诡异的命运与人类痛苦的阴影。济慈一八一七年至一八二○年住在汉普斯泰德深门大宅中写下他的《夜莺之歌》。贾谊的《鸟赋》自孟夏黄昏

鸟飞进屋内,据说这是不祥的预兆,“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但贾谊否定这类占卜吉凶的迷信,以道家超越的思想,演绎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庄旷逸淡泊生死已超脱人间的祸福,一旦进入寥廓荒寂的境地,正是真人与道翱翔的时刻了。

席勒(J.C.F.Schiller)的《伊俾·科斯之鹤》这首叙事长诗留给我极深刻的印象,这位一七五九年生于马尔巴赫,一八○五年卒于魏玛的伟大诗人,以公元前六十年左右的希腊诗人伊俾·科斯(Ibykos)之死写成长诗《伊俾·科斯之鹤》。伊俾·科斯参加希腊竞技大会,旅途中有一群鹤与他同行,他不幸死在歹徒手下,这群灰鹤成了见证者。

席勒的长诗如惊心骇目的一出舞台剧,他利用舞台的音响效果来发展剧情,伊俾·科斯受了重伤,临终之前,席勒这么写着:

他受了致命之伤倒卧地上,

此刻传来飞鹤拍翅的声响,

他聆听凄厉的鹤唳,

双目已逐渐模糊。

“天空的诸鹤,如果没人为我惨死伸冤,

请为我提出冤死的告白!”

说罢,他瞑目永逝。

伊俾·科斯的死让希腊人悲愤填膺,席勒为他的死营造氛围,舞台上合唱队唱出令人肝肠断《复仇神》的曲子,闻之魂飞魄散,骤然天云变色,一群灰鹤徘徊剧场上空……歹徒伏招认罪,伊俾·科斯之死得以伸冤。

祢衡的《鹦赋赋》文采奇丽,祢衡以鹦鹉寄寓自己的悲愤与不平,他是当时的名士,却死于刀斧下,年仅二十六岁。

鹦鹉这种产于陇山的灵鸟,祢衡以“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可与鸾凤并美,形容它的外表,并认为它有“识机”,即有预见的智慧,它栖息高山幽谷,连飞翔的方向也经过谨慎选择……布内塔尼的燕子似乎也有“识机”,它们选择这片人间仙乡。

在格维纳斯海港,坐在路边咖啡座欣赏海上颜色瑰丽的小船,燕儿在我头顶的天空飞翔,似乎远远向我欢呼:“欢迎重访布内塔尼,异乡的旅人!”一只失群的雏燕停在远处的屋檐下张望,我将面包揉成碎块,丢在屋檐下,在海鸟没叼走所有的碎面包前,雏燕敏捷地享用一顿丰富的午餐,我听到浪花轻鸣,五颜六色的轻舟在海上滑行,还有那只陪伴我的雏燕……孤独的异乡人经常怀着感物伤悲的情绪,支离破碎哀断绝伦的情节,让行旅的背包格外沉重,那燕儿可知时辰已换,人事已非?不分季节的风寒朝朝暮暮在思维里穿度……

但在温暖的五月天,一只雏燕飞来与我共享午餐,带给我片刻的温馨,那人字的翅翼是上主刻意安排慈悲的字眼:“祝谢了!吃!”我与雏燕都在享用圣餐。

在布内塔尼海乡海镇,巴斯卡孤零零和年长的婶婶一块儿经营旅栈过活,十五岁的巴斯卡动作古怪,言语古怪,头上绑着像热门歌手比利·克劳福德那样一条头巾,灵活的双眸透露出早熟的智慧。譬如他为我从厨房端出餐点,说说唱唱:“看!运粮食的驴儿来了!这可不是像都德《磨房书简》所说,住在乡下的人听到驴子的铃声,就像听到复活节的钟声一样愉快!”我一惊,这乡下孩子竟然读过文学书籍。

巴斯卡陪我坐在莫尔比昂的岩石下听涛声,“梦想我是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傻头傻脑是人们的看法,富有想象力是我的看法……”巴斯卡与我以文学的语言对话,我鼓励他重回学校进修,他也偷偷向我透露他已开始写诗,诗的灵感来自对邻家少女阿梅娜青梅竹马的情感……

离开海边客栈前,我与巴斯卡、阿梅娜登上坡度曲折的小径去看一处山岩,屹立像堡垒一般坚固的岩石缝里,全是燕子筑的巢。“这是属于我的神秘宫殿,这些燕子全是我的朋友,每当我想起年幼就失去父母的悲哀,婶婶独自抚育我百般艰辛,为了帮助婶婶经营客栈早早就失学的痛苦,每当夜深人静,我苦学自修,翻开一本本文学书籍,看到自己双手茧结缠生,泪如雨下,每当我感到痛苦,不被世人了解的时候,我登上这处山岩,面对燕群,我如逢知己……”

“我一登上这高高的山岩,看到它们从迢远的异乡归来,重新整房修屋,迎接新生的小燕……我就淡忘自己的痛苦,造物主以神奇的大自然的魅力,医治我们内心的伤痕,不是吗?”面对才十五足岁的巴斯卡,我如面对一位早慧的哲人。

巴斯卡与阿梅娜先回客栈,我独自在海岩堆里逗留,多么神奇的一刻!只有异乡人与燕子的对白,人类与鸣禽之间也会心有灵犀相通?问那燕儿,在无边无际狂飙千里的旅程中,月晕星暗,毛羽飘零,你是否感到像异乡人一般哀沉?问那燕儿,当你归来的时候,发现栖息的新枝已不是旧时巢,你是否也会黯然神伤?问那燕儿,在漫长的旅程中,宿雨餐沙,在秋声寒、秋雨急的夜晚,觅不到落脚的地方,你是否也会失去雷霆的壮志,对苦旱的人间感到茫然……

蓦然间燕群拔地而起,千骑万骑像一场出征的场面,一望无际,插天高飞组成人字排列……

(2004年1月)

鸟的传奇

汤姆斯·哈代笔下的《盲鸟》

在残缺的命运下,

你怎会有歌唱的兴致,

上主竟赐下如此的许诺,

在你未来得及展翅前,

让烧红的针扎瞎你的双眼。

在这样噩运下你并不怨叹,

将镌心的痛苦一股脑儿忘记。

经验那次火红的戳伤,

永恒的黑夜如命运的签印,

你一生的时光都得盲目摸索,

在无情的铁丝牢笼里度过。

你全不怨叹这样的厄运

谁是大慈大悲?这鸟。

长久忍受苦难仍然不温不火,

从不抱怨盲然无光,

活在坟墓里。

谁能忍受万端折磨,

依旧存怀希望。

谁能不想到人世的丑恶,

只是歌赞。

谁是神圣的?这鸟。

(译自汤姆斯·哈代《盲鸟》)

夕阳下海边到处是斑斓的海螺,夕阳的彩晖投影的海上,谱绘出缤纷的、变幻如彩虹一般的色泽。只有一群海鸟依旧穿着绸缎似的白翎。

《庄子·达生》谈到海鸟栖息在鲁国郊野,鲁国君王准备太牢飨宴它,演奏《九韶》的音乐迎接它,但海鸟神色悲伤,目光呆怠,不吃不喝。以养人的方式来养鸟是不对的,以养鸟的方式养鸟就应该放它栖息深密的林子里,飘游江湖之上,让它选择自己的食物……

夕阳下,海鸟飞得很低,在海水浅滩处觅得鱼儿,蹲在岩石间享用它们的晚宴,它们唱着高调的“晚颂”,只有一只海鸟扑起跌落,扑起跌落……重复令人心烦的动作,它的肢体完整,完全没有残肢的征象,当海鸟结束晚餐盘空飞起,它依旧在岩石上挣扎,吞食群鸟所留下的残羹剩食。

它一边享受这顿不算太丰富的晚餐,一边竟自得其乐地轻吟着,我谨慎小心尽量不走出脚步声,一靠近它,才知道它原来是只盲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