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真的是个无聊的夏天,橘红色的阳光透过游泳馆玻璃的天窗铺满一整个游泳池,我抱着我的大游泳圈一个人寂寞地游来游去,像是丢了伙伴的接吻鱼,游过的地方,阳光全碎了。游泳池边上,几个龟毛的男生在那里讲八卦,有男生居然又把那个超级老土的问题拿出来问:“如果自己的女朋友和妈妈同时候落水了,我们该先救谁呢?”也许是因为游泳池里泡着许多女生吧,所有的男生都说要先救女朋友,只有一个呆男生说要先救妈妈。他背对着水池,隔着蓝色的蛙镜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大白T恤的背影,空落落的,我想他一定很瘦吧。
教官跑过来,赶鸭子一样把那些男生全都赶回游泳池。刚刚那个男生突然一回头,就看见我在偷看他了,好尴尬哦。而且他居然叫起来:“快看快看,这位女同学套了三个游泳圈。”所有的人都笑呵呵地朝我这边看,我难过地摸摸肚子上的赘肉,眼泪刷地流下来,还好我戴着蛙镜,没有人看见我哭。其实我多想我肚子上的赘肉真的是游泳圈呀,那样我宁愿被淹死,也要立刻把它们摘下来。
那个讨厌的男生还在笑还在笑,教官本来是在训斥他的,可是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出来,这下大家笑得更凶了。有个女生居然笑到呛水,然后我就看见刚刚笑我的那个男生赶紧游过去,心疼地拍拍她的背。我想那个女生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吧,真好看,瘦瘦小小的,一笑就看见两个浅浅的酒窝。其实那个男生也很好看呢,高高大大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居然也有两个酒窝。可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拿我出糗,去逗另一个女生开心。两对酒窝,盛下的全是我的眼泪。
我没有上完游泳课就跑回更衣室了,躲在衣柜和衣柜的夹缝里难过地哭了很久,可是等我哭完,想要出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卡在里面出不去了,我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挣扎,也挪不动那巨大的铁柜子,我都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挤进来的,也许是悲伤的力量吧。我一点一点的挪动,一直到天黑,才把整个身体钻出来,可是我还没来不及出去,就有人进来了,又是那个笑到呛水的女生,我害怕她看见我又要笑。赶紧缩回去,这夹缝还真奇怪,像个捕兽器,进来容易出去难,而我绻在里面,像只悲伤的小兽。
天越来越黑了,可是那个女生迟迟都不走,而我只能被卡在里面。那个男生不停地在外面喊:“林唱,你到底怎么了,你出来说好不好?”那个女生也在喊:“你不是说要先救你妈妈吗,那你去救啊,还要管我做什么?”那个男生拼命解释:“这只是个假设而已,你干嘛那么当真。”那个女生哭着喊:“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你都不肯先救我,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想过别人怎么看我吗?”他们吵了很久,直到我的腿和胳臂卡得麻了,外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们真的是走了,才又一次一点一点挪出来。
可是,那个男生居然还蹲在更衣室门口,他好象也哭了,看见有人出来,赶紧抬起头,一看是我,又难过地低下去。我说:“里面的窗玻璃碎了,她可能是跳窗户走了吧。”他不说话。
我折回去,打开我的柜子,准备换衣服回家。我刚把衬衫穿上,来不及系扣子,他就进来了,我惊恐地看着他,他什么也不说,过来就抱着我,很紧很紧的拥抱,紧得我喘不过气来,好象要一下子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一样。我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挣扎,可是他的怀抱比那个夹缝还要狭窄。他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哭了很久,我能感觉到泪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过额角,流过眼角,流过嘴角,咸咸涩涩的。
从游泳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骑他的单车送我回家,一个很大的坡,他却要我下来载他,我使劲地踩啊踩啊。他在后面说:“以后都让我送你回家吧,你骑单车载我,你的游泳圈很快就会没有了。”我说:“好啊。”心里满满的欢喜,真该感谢我的游泳圈,是它让我们遇见。
他一直把我送到楼下,然后跟我说晚安。我赶紧蹬蹬蹬地跑上楼,打开窗子,看见他还没有走,坐在花坛上抽烟,烟火明明灭灭的,亮起的时候,觉得他好真实,就在眼前,暗下去的时候,又觉得他好象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么虚幻,像是海市蜃楼。我趴在窗子上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第二天看见楼下,一堆烟头。
2.
本来我都不想再去游泳馆了,我怕再被人看见自己的三个游泳圈。可是我又想再遇见那个男生,闭上眼睛就能想起他让人窒息的怀抱,还有他衣服上游泳池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到游泳馆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那群男生还在叽叽喳喳地讲八卦,只有他一个人在偌大的水池里寂寞地游来游去,那个叫林唱的女生好象没有来。又一尾丢了伙伴的接吻鱼。
看见我过来,他从水底钻出来,摘下蛙镜,冲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好看,眯着眼睛,嘴角弯弯的,像个秀气的小姑娘。他说:“我教你游泳吧,以后就不用救生圈了。”我说:“好啊。”其实我会游泳呢,套个救生圈只是害怕别人看见我腰上的赘肉,却被他说成是三个游泳圈。他游过来托着我的下巴,让我不要紧张,放轻松。我装做不会游泳的样子,紧张地扑打着。不过我的紧张不是装的,因为我只要一看见他,就好紧张。
不知道是因为游泳,还是因为骑单车,我居然真的有些瘦下来了。像他说的那样,三个游泳圈变成了两个游泳圈。有时候我又会害怕我的游泳圈会突然不见了,因为我担心游泳圈不见了,他就不再送我回家了。他好象每次送我回家之后,都会坐在小区的花坛上面抽一会儿烟,有时候是一根,有时候是两根,然后再摇摇晃晃的一路骑回去。小区里的邻居好几次遇见他送我回来,便悄悄问我他是谁,挺帅的小伙子,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说话。因为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那天,他在更衣室外面等我,我泳衣后面的拉锁被卡住了,拉好久都拉不开,只好叫他进来帮我,不过他答应我先闭上眼睛。我们坐在更衣室长椅上,他拉好久也拉不开。我突然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说:“我叫许安。”我说:“我叫姜绚。”他喊:“姜绚。”我也喊:“许安。”然后两个人在更衣室里嘿嘿地傻笑。
我又说:“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哦。”他说:“你说吧。”我说:“如果我和你妈妈同时落水了,你先救谁呢?”他想了很久才说:“先救你。”我楞住了,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其实第一次在游泳馆,听见他说先救妈妈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可是现在他说要救我。我问他:“为什么?”他沉默了半天才说:“因为我妈妈前年去世了。”我也沉默了,却不懂该怎么安慰他。两个人就那样都不说话,静静地坐着,只听见拉锁咔咔的声音,居然刷地拉开了。
我刚想站起来,忽然听见衣柜后面有沙沙的声音,是林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躲在那个夹缝里的。许安慌忙想把我的拉锁再拉上,该死的,居然又卡住,他的手楞在半空中。空气像是冬天的鱼汤瞬间凝固了。过了很久,林唱才哭出来:“许安,对不起。”
林唱又回来游泳馆的那天,刚好教官在给我们考试。林唱说:“教官,我来考试。”教官吓了一跳说:“你只来上了两节课,连最基本的动作都不会,怎么考试呢?”可林唱什么也不说,扑通一声跳进深水区,看着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就沉下去了。我看向许安,刚好他也朝我这边看,他戴着蓝色蛙镜,我看不清他是不是哭了。
教官赶紧跳下去,可是林唱死也不肯上来,大声地哭喊:“许安,我们能不能不分手?”许安没有脱衣服就跳下去了,大白T恤的背影在蓝色的游泳池里一漾一漾的。我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跳进了游泳池,只剩下我一个人寂寞地转身,流泪,离开。
3.
考完试,游泳课程就算结束了,学校也开学了。没有再去游泳,也再没有人让我载着爬坡,可我却瘦下来了,真的是一个游泳圈也没有。因为穿过操场的时候,居然有男生冲我吹口哨,而且是很嘹亮的那种,跑很远都能听得见。可是那个男生真的好矮哦,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花儿”乐队的大张伟来了呢,瘦的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梳着一个发胶过多的朋克头,一件大红色的黑人头T恤,大肥裤子,别提多拽了。
宿舍的女生都笑我说:“你别丑美了,他不是花儿乐队的,他是花痴乐队的,是个女生他都吹口哨。”我以为她们只是开玩笑,原来他真的是花痴乐队的,学校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支乐队呀。迎新联谊会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男生,抱着吉他就上去了,唱花儿乐队的《我们能不能不分手》。
我突然就想起了许安,想起他狭小的怀抱,衣服上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林唱跳进游泳池的时候他一刹那闪过的忧伤,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在哪里,为什么我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消失不见了。那几个花痴男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勾得我的眼泪稀哩哗啦流不停,可是我又没有戴蛙镜,好多人都朝我这边看。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也看见我了,把别人送给他的花朝我这边扔过来,好大的一捧马蹄莲,可是我只顾着难过了,没有接到,被旁边的男生抢了去,送给了身边的女孩子。
联谊会结束之后,那个长得像大张伟的男生,居然跑去找那个女生,想要把花要回来,可是那个女生的男朋友不肯,一群人在操场上推推搡搡的。等到他把花抱到我面前的时候,花已经全烂了。他问我:“你还要吗?”我说:“要呢。”他嘿嘿地傻笑,额头上还流着血。他把我送到女生楼下,他说:“我叫董小武,你呢?”我假装没有听见,抱着花蹬蹬蹬地跑上楼了,站在走廊上还看见他被门卫老头拦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着。那捧马蹄莲被我养在宿舍里,居然奇迹般地开了很久。
董小武一直问我的名字,我一直不说。他就找其他的女生打听,给她们买许多的橙子。宿舍里每天都是一地新骑士橙,那些女生也慢慢开始嘴软了:“其实那个男生还不错啊,善良,温柔,而且还会弹好听的吉他,虽然是个子矮了一点,可是他才17岁,还会再长也说不定。”其实想想也是呢,从前我也很胖,可是遇见许安之后就瘦下来了。也许董小武遇见我之后也会长高呢,青春期的孩子什么都说不定。于是,董小武又一次冲我吹口哨的时候,我就回过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他抱着吉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说:“姜绚,我唱歌给你听好吗?”我们跑去草坪上坐下来,月色很好,风又轻柔,他抱着吉他轻轻地唱:如果你有天回来,什么都不必说,只要静静坐在身旁,让风并肩吹过……他这样唱的时候,我又想起许安了。我转过去,从背后抱着董小武,他好象真的很矮呢,坐着的时候我还比他高半个头,刚好可以把脸埋在他的头发里,这样流泪的时候他也不会发现。我终于明白,那天在游泳馆的更衣室里面许安为什么突然抱着我了,我们都是一样的,怀抱里是一个人,而心里却是另一个人。
4.
星期天回家,在小区里遇见邻居阿姨,她说:“暑假里经常送你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来找过你,每次都坐在你们家楼下抽烟。”我跑过去,看见楼下花坛的角落里散落着好几个烟头,一定是许安丢下的,早知道他会来找我,我就不住校了。
妈妈在楼上喊:“姜绚,信箱里有你一封信。”我跑过去看,居然是许安写给我的。他在信里说:姜绚,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去游泳馆等你也等不到,在你家楼下也等不到,我坐在楼下抽烟,你妈还凶我,说秋天了,到处都是枯叶子,烟头不许乱扔,我没有乱扔,我是故意扔在你家楼下的,让你知道,我来过。如果你知道我来过,那么十月七日下午我在游泳馆等你,就是我们最起初遇见的那个地方。
看日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真的是秋天了,小区里好几处桂花都开了,风一吹一阵清香,我站在窗前努力地朝路的尽头看。妈妈在喊我吃饭,可我还是依依不舍,我说:“我不饿,我想再站一会儿,桂花好香呢。”妈妈又喊:“今天做的桂花元宵,吃饭的时候也可以闻见桂花香呢。”那么甜蜜的元宵我都能吃出苦涩的味道,妈妈还以为是自己糖放少了,去厨房再拿。谁知道她居然又喊起来:“那个小孩怎么又坐在楼下抽烟呢,天气那么干燥……”我跑去窗前一看,天啦,真的是许安,我激动地跑下楼去。妈妈还在后面喊:“在楼上喊一下就行了嘛,你跑下去做什么?”
许安看见我下楼,赶紧迎上来,一脸的委屈:“姜绚,你去哪里了?”我说:“我住校的,师范生都要住校。”妈妈还在楼上喊:“元宵都凉了……”我朝妈妈挥挥手说:“有同学找我,我去一下学校。”
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觉得好陌生,都不说话。也许太闷,他便踩着绿岛矮矮的水泥护拦走,老是踩空,我笑,他也笑。两个人就这样走走笑笑,笑笑走走,走着走着,笑着笑着,他过来牵我的手。走到师范学校门口。他说:“你是读这个学校吗?”我点点头。他说:“那我以后都来这里等你。”我说:“好啊。”他说:“那样就不用去你家等你了,你妈妈好凶的。”我使劲地想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我说:“如果你再不松手,我妈会更凶。”他说:“打死我也不松手。”
许安话刚说完,就听见哐啷一声,是董小武,他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把手里的汽水瓶狠狠地砸在地上。旁边的几个男生听到声音,全都跑过来,先是董小武踹了许安一脚,接着其他男生就全都踹过来,许安一屁股跌在砸烂的汽水瓶上。门卫老头在手忙脚乱地打急救电话。
许安屁股上缝了七针,层层叠叠地裹满了纱布,我回家取了个游泳圈让他坐在上面。我问他:“疼吗?”他问我:“那个男生是谁?”我不说话。他又问我:“他是你的男朋友吗?”我说:“不是。”他就笑了。我也跟着笑。好象突然就特别开心,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医院的窗子外面也有一棵桂花树,细细碎碎地开满了金黄色的小花,风一吹,满屋子都是香味。许安说:“小时候最怕来医院了,消毒水的味道好难闻,现在才知道,原来医院也是有桂花香味的。”我说:“怎么会呢,消毒水的味道最好闻了。”我想起他怀抱里的味道。
董小武被学校警告处分,处分通知贴在学校门口的橱窗里,路过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董小武也挤在人群里,看见我进来,便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我。我也假装没有看见他,匆匆忙忙地跑开,甬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呼啦啦地落满了地,一路踩过去,有细细碎碎的声响,像是心破裂的声音。
宿舍的最后一粒新骑士橙摆在窗前一直也没有人吃,也没有人把它丢掉,慢慢的就像是瓶子里的马蹄莲一样蔫了。
5.
宿舍的女生告诉我,许安以前的那个女朋友最近满世界在找董小武。我问:“为什么?”她们说:“因为董小武把许安的屁股戳烂了。”
那天放学,林唱真的来了,还有好几个长头发的男生,穿着打满铁钉的皮外套,骑着摩托车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转。董小武和花痴乐队的几个男生正在空教室排练,来不及冲到楼下,就被一群人按在楼道里,铁链甩在吉他上,叮叮咚咚的。门卫老头吓坏了,把女生宿舍的小院门锁得死死的。等我跑出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骑着摩托车呼啸着散开了,我看见董小武狼狈地坐在楼梯上,脸上和衣服上全都是土,还有血。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我没事。”有个男生胳膊上被划了一下,呜呜呜的哭,董小武坐到他旁边抱着他说:“哥们儿别哭,在女人面前丢脸。”那个男生哭的更难过了,他说:“我是哭我的外套呢,有牌子的,班尼路。”
董小武和那几个花痴男互相搀扶着朝男生宿舍走,一路走还一路唱:呼摇呼摇中咆哮,大暴走之道,吹响狂妄的号角,哒啦嘀哒嘀哒……
董小武走了之后,我在他坐过的楼梯上坐了很久,地上满是血迹,还有砸烂的吉他碎片。还记得迎新联谊会上,他抱着吉他春光灿烂的一张脸,扔给我大捧的马蹄莲,而一转,就连吉他都碎掉了。
周末,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许安,却又看见林唱了,还有那几个长头发的男生。他们把我拖到学校后面的巷弄里。我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戳你的屁股。”我说:“那你想干什么?”她说:“许安是我的,我要你把他还给我,因为我比你更爱他。”我说:“对不起,我不会输给你。”她从大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臂割下去,一刀,又一刀。天忽然下起了雨,我看见那血顺着雨水一直流出去好远。
林唱刚想把匕首递给我,我就看见许安远远地跑过来了,可能是宿舍的女生通知他的吧。他说:“林唱,你疯了。”林唱说:“是啊,我就是疯了,你最好给我乖乖地站到一边去,要不然我死都和你死一起。”许安冲过来夺她手里的匕首,旁边的几个男生跑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按在墙上说:“你敢动一下,我就弄死你。”许安不敢动了,先还是靠着墙角站在那里,后来就顺着墙壁慢慢地滑到地上,坐在那里呜呜呜地哭。
林唱又把匕首递给我,问我敢不敢。我不接,她就那么举着,一直僵持到天都黑了,隔着巷弄里昏暗的路灯,我看向许安,什么时候他已经瘫坐在地上,还在抽抽答答地哭,看见我看向他,便扭过脸,不看我。我一把夺过林唱手里的匕首说:“为这样的男人挨刀子,不值得。”然后把匕首狠狠地朝巷子尽头扔出去,再然后就听见黑暗里一声凄厉的惨叫。原来是董小武也听说我被林唱拖到后面的巷弄里来了,和花痴乐队的另外几个男生赶紧过来,却一来就中了飞刀。那几个长头发的男生又想冲上去,被林唱拦住了。她说:“姜绚,你说得对,不值得。”
我们走的时候,许安还蹲在墙角哭,一个人,那么孤独。巷子的尽头,是学校的花坛,几棵桂花树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昏黄的路灯里,细细碎碎的桂花铺满一地。董小武被匕首砸过的额角还在流血,我用手帮他捂着。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我皮厚着呢。”
花痴乐队的几个男生先还是跟在后面的,可跟着跟着就全都跑掉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说:“我骑单车载你去医院吧。”雨越下越大,董小武坐在后座上,像个鸵鸟一样猫着腰把头钻进我的雨衣里。他真的太瘦小了,坐在后面像没有载人一样,真不明白他瘦小的身体里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和那些流氓打架的。他说:“这是爱的力量。”
6.
董小武为了长个子,每天都去打球,好几次路过篮球场,都遇见他,混在一堆高高大大的男生里面,像个猴子一样跑跑跳跳的。看见我,便一脸仿佛遇见天使的表情,冲我吹很嘹亮的口哨。
他的球越打越好,居然在校际联赛拿了一个三等奖。比赛结束之后他请我们啦啦队的女生去电影院看电影,那几个女生都不肯去,呼啦啦全跑了,临走的时候还冲我挤眉弄眼的做鬼脸。其实我也不想去的,可是看见他一脸期待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
电影院里放的是一部很老的恐怖片《吸血僵尸之惊情四百年》,他老是问我怕不怕,其实我很怕呢,我怕他会过来吻我,坐我前排的那个死男人老是把脸侧过来吻他身边的女孩子,挡住我的视线。那天是我19岁生日,我没有告诉他。散场之后,他请我去电影院后面的巷弄里吃牛肉米线,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都夹给我,自己只留一片。有些感动。
董小武每吃一口都会停下来看着我,昏黄的灯光里,他的表情那么珍重,满满的期待。我不敢看他,只能一直低着头,那个沙锅好大哦,比我的脸还大。有卖花的女孩跑过来说:“大哥哥,姐姐那么漂亮,买支花送给她吧。”我慌忙说:“不要不要。”扭过头去,就看见许安了,坐在另一个路边摊。他也在看我,我不知道是我们很巧遇见,还是他一直故意跟着我。
董小武把花举到我的面前,我不肯接。他说:“姜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许安还在看着我,巷弄里那么昏暗,我看不见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他脸上的忧伤。
董小武就那么一直把花举着,我就那么一直都不肯接,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了很久,隔壁的那个路边摊要打烊了,老板在催促许安快走。暗黑的巷子尽头,许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董小武还在坚持,好心的老板也要打烊了,收拾好一切,却不催促他。我说:“董小武,每个女孩子都做过白马王子的梦,我也做过,但是你不是我梦里的样子,我的王子应该比我高,或是和我一样高。”
董小武握玫瑰的手无力的垂下去。我说:“董小武,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不是嫌你矮呢,真的,我嫌自己高,你是一个好男生,善良,温柔,又会弹很好听的吉他,你一定可以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董小武不说话,转身跑掉了。
我朝董小武相反的方向走,刚出巷口,就看见许安了,原来他还没有走,站在一棵生锈的路灯下面,灯火在树影里明明灭灭的,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横跨了整条街。他说:“姜绚,我要走了,去厦门。”我说:“为什么?”他说:“我读专升本,所以考去厦门了。”我不说话。他又说:“这个送给你。”我这才发现他的手里什么时候还捧着一个礼品盒子。
宿舍里,一群女生全都拥过来,七手八脚地帮我打开那个盒子,撕破了漂亮的包装纸。里面是许安用橡皮泥做的手工,捏成我穿泳衣的样子,腰上居然真的捏了三个游泳圈,而且每一个都可以摘下来。盒子里的卡片上写着:姜绚,如果你不喜欢套游泳圈,那就摘掉吧,因为只要有我托着你的下巴,就能游过太平洋。
心又开始隐隐约约的疼,打开宿舍的窗子,烟火呼啸着开满了天空,已经是圣诞节了,时间过得好快哦,还记得在游泳馆的时候,才初秋,风凉凉的吹过脸颊和头发,而现在已经要戴厚厚的绒线帽子和手套了,心和空气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