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02年的夏天,最热的时候,我拖着大凉鞋在街上寂寞地走,在滨江大道拐弯的地方,突然看见一只好帅的狗狗跑出来,灰色白色的毛,眼睛圆圆亮亮的,我吹一声口哨,它就摇着尾巴跟着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赶都赶不走。我想它一定是走丢了,于是便带着它回家。
我去厨房给它倒满满的牛奶,它却不喝,还是那样远远地,巴巴地望着我。可是等我转个身再回来,它已经呼溜呼溜喝光了。我在客厅的地板上铺一只小棉垫,它却不肯睡,叼着小棉垫跑到我的房间,钻在床底下睡。
我去楼下的小超市给它买罐头的时候,邻居都围过来看,有人惊叹,真的是好漂亮的哈士奇。我才知道,原来它是雪橇犬,难怪看它厚厚的毛,灰色白色,像是落了雪。
狗东西一来,我的生活一下子全乱了。刚收拾好的房间,它转一圈,就是满地的枕头,拖鞋,漫画。我刚换上的衣服,它扑过来撒个娇,全皱了。我刚煎好鸡蛋,来不及吃,它已经叼着小盘子坐在你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了,眼睛星子一样闪亮,像是闪着泪光,多可怜。我只能拍拍它的脑袋吓唬它:“明天就把你送走,送得越远越好,一直送到西伯利亚。”
2.
一转眼就是秋天了,天空突然变得又高又远,我拖着我的帅狗去放风筝,我拽着线拼命地跑,狗东西拼命的追。还是滨江大道拐弯的地方,狗东西突然停下来,蹲在地上,巴巴地朝墙上看。我也跑过去看,墙上贴的是它的照片,还有地址,电话,手机,电子邮件,OICQ,MSN。这是一张寻狗启事。
按着地址找过去,才到丰乐巷,狗东西就疯了一样跑进路边的一家唱片行,里面的那个男孩子也看见它了,冲过来抱着它,眼泪都掉下来了。其实我本来不想哭的,看见他哭,看见狗东西哭,我的眼泪也在眼眶里转啊转。我说:“你的狗,还给你。”男孩子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我走了。”
我推开门,男孩子又追过来,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我。他说:“这些钱给你,寻狗启事上写着重谢的。”我说:“我不要。”狗东西跑出来,围着我的脚转着圈,我想走,却迈不开脚步。门口的大音箱在唱:“雪下得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倒映出我躺在雪中的伤痕……”我说:“如果你要谢我,就把正在唱的这张CD送给我好吗?”男孩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好吧,送给你。是我自己写的歌,《认真的雪》。”我笑笑。下雪了,我的雪橇犬却没有了,我只能一个人走回去了。
抬头看唱片行的名字,居然是西伯利亚,狗东西,终于被我送回老家了。趁狗东西扑在他身上的时候,我拖着我的风筝拔腿就跑,我想我一定跑得很快很快,因为手里肉骨头形状的风筝呼啦啦飞得好高好高,高得我都看不见了。
3.
冬天一下子就来了,滨江大道的北风呼呼地吹,我一直以为,冬天抱着狗东西睡一定很温暖。小区门口超市的店东总是喊我,狗罐头来了,狗饼干也来了。
狗东西走了,房间就不会乱了,可心却乱了。手里的遥控器胡乱地按,天气预报又在说,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要来。可为什么,西伯利亚的雪撬犬不来。我这样想的时候,门铃就响了。打开,狗东西刷地窜进来,扑到我的身上。男孩子裹着大帽子大围巾,眼睛眉毛上都是雪,像是大兴安岭来的老爷爷。他说:“它带我来的。”
狗东西从客厅窜到房间,从房间窜到厨房,又从厨房窜到客厅,它在找它的小盘子,小棉垫。我叫它都不理我。男孩子说:“它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总是趴在家里,很忧伤的样子。”我说:“它在我家的时候,偶尔也是这样,我都以为它是想家了。”男孩子说:“可是它回家了还是这样,我就猜它是想你了。”
男孩子走的时候没有把狗东西带走,他说:“让它陪陪你吧,圣诞节的时候,我来接它,也接你,我们一起去KTV唱歌。”
4.
圣诞节的时候,男孩子来接我。KTV里,他问我:“你唱什么歌,我帮你选。”我说:“我不会唱歌的,你唱,我听。”他唱Jay的《简单爱》。他唱光良的《第一次》。他唱陈小春的《你是最好的》。他唱歌的样子很好看,就那样温柔地看着你,笑笑的,很温暖。
他唱着唱着,突然停下来问我:“你有男朋友吗?”我摇摇头。他又问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笑了笑,问我:“那你觉得天蝎座的男生怎么样?”我还是摇头。他有些急了,他问:“那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说:“你很好啊。”他就笑了,过来拉我的手。其实我本来不想躲的,可是门口, KTV的服务生不停地来了又去,还捂着嘴偷偷笑。原来,他说话的时候忘记关话筒了。
他又开始唱歌,是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开演唱会,一定让你坐在最前排。”我说:“好啊好啊,那我就做你的粉,举着一个大牌牌,大声喊你的名字。”他也说:“好啊好啊。”我说:“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我叫阿蒙。”我说:“我叫小优。”他喊:“小优。”我大声地答应:“哎。”我也喊:“阿蒙。”他也大声地答应:“哎。”我们就这样互相喊,互相答应,连门口的服务生都跟着笑。
圣诞节之后,本来狗东西是要回阿蒙那里的,可阿蒙却还是让它留下来陪我。我说:“那你怎么办?”他说:“不怕,我有办法。”第二天,他就拖着他大箱子搬过来。我在客厅给他铺一只大棉垫,他却不肯睡,非要拖进我的房间来,抱着大狗睡在我的地板上。
5.
有了阿蒙和狗东西,冬天不知不觉就过完了,滨江大道两旁的香樟树已经开始长新叶子了,我一手牵着阿蒙,一手牵着狗东西,来回地走,都不知道是遛狗,还是遛他。那时候我们就老埋怨,南方的冬天怎么这么短啊,要是能像西伯利亚那样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就好了,那样狗东西就能拉着我们在滨江大道上跑了,不是我们遛它,是它遛我们。
我不知道,阿蒙是不是嫌南方的冬天太短了。那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大箱子。我说:“你要去哪里?”他说:“去沈阳。”我说:“现在沈阳也应该是初夏了,没有雪。”他说:“我去参加音乐选秀,沈阳赛区。”我高兴得跳起来,抱着他喊:“好啊好啊,那我陪你一起去,等你成为大明星了,我就做你的助手,帮你挡在记者前面喊,不许拍,不许拍。”阿蒙说:“你还是不要去了,你在家照顾小狗。”
我在电视上看见阿蒙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什么时候烫了爆炸头,蓬蓬的,像个大蒲公英,穿着破T恤,破牛仔裤,脖子上挂满了链子,抱着吉他在唱一首叽里咕噜的英文歌。舞台下面,一堆女孩子举着大牌牌和荧光棒围着他嗷嗷嗷的叫。
那段时间,我每天抱着手机发短信,帮他投票。而他给我的短信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拉票演出,顺道回来看我和狗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喝酒,彼此说了许多难过的话。他说:“我不想那些歌迷知道我有女朋友。”我说:“那我就躲起来,做你的隐型女朋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本来想要吻别的,可我刚靠近他的嘴,他就吐了,吐得我满头满脸,那么狼狈。
他顶着他的爆炸头,像蒲公英一样从我的生命里飘远了,从此以后我只能在电视里看见他。我还是拼命的发短信,我多希望他能留在舞台上,如果他输了,我就连在电视里都看不见他了。我看见电视里,他是最沉默的,每一次晋级,他都流着泪不说一句话,许多女孩子抱着他哭。我抱着电视机哭。
6.
是2005的冬天,这城市下了薄薄的雪,我牵着狗东西在街上寂寞地走,走到滨江大道的时候,狗东西突然疯了一样朝路边的一家眼镜店冲,我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跑。狗东西看见阿蒙了,穿一件黑色长风衣,他在买墨镜。狗东西叫得那么大声,许多人都围过来,有人认出他来了。他过来拍拍狗东西的头,很有礼貌地向那些狂热的歌迷解释:“这个是我养的狗狗。” 有人问他我是谁。他说:“我也不知道,我的狗狗丢了很久了。”我也说:“原来是你丢的狗啊,我拣到好久了。”我把狗东西交给他。他说谢谢。我说不客气。然后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像是几米漫画里两个忧伤的小人儿。我走着走着,眼泪就掉下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午夜的时候,他过来了,把门砸得咚咚响。他说:“你是不是疯了,你不是隐型人吗,你怎么跑出来了。”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好路过,而且是狗东西认出你了。”他还在喊:“我已经准备买好眼镜就过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一定要把我毁了吗?”狗东西看见我们吵架,趴在地上,嘴里呜呜呜地吼。它不知道该帮谁。
他一直吵,我一直哭。他过来抱我。他说:“我回来,是打算和你一起去伊川的,就是中国最北方的一座城市,和西伯利亚一样寒冷,我们一起坐雪橇。”他给我看宣传图册,真的是漫天的风雪,一群一群的雪撬犬,闪着星子一样的眼睛。
7.
我们到大兴安岭的时候,已经是农历春节了,整个雪场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一眼看过去,只有铺天盖地的冰雪。阿蒙帮我选了一队特别帅的哈士奇,跑得那么快,把他远远地甩在身后。我兴奋喊啊叫啊,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回头看阿蒙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雪越下越大,我们来时滑过的痕迹也不见了。带我来的狗狗好象也吓到了,怎么也不肯再跑,在原地转着圈,呜呜呜地低声吼。
我从雪撬上爬出来,透过头顶乱糟糟的枝桠看太阳的方向,冰棂亮晶晶地折射着光芒,晃得我心慌,我凭着直觉朝太阳相反的方向跑,越跑天越黑,却还是找不到来时那一排一排的小木头房子,还有阿蒙。我走着哭着,哭着走着,天那么冷,我的眼泪落在围巾上,一下子就冻得硬梆梆的。
就在我冷得都绝望了的时候,突然听到阿蒙隔着大喇叭喊我的声音,嗡嗡嗡的,像是洒水车,不停地重复:“小优,你在哪里?小优,你在哪里?”我也大声喊:“阿蒙,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可是我没有大喇叭,阿蒙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急得疯了,朝着他的声音拼命地跑,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远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觉得自己快要枯死了,可我却追不上我的洒水车。
8.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我一睁开眼睛,就感觉一道白光闪过,刺得眼泪哗啦啦掉下来。旁边有人在喊:“姑娘,不哭不哭。”我抬起头,好多的人伸着脑袋在看我。还有在说:“老耿,要你打狍子,你到打个姑娘回来了。”人群哈哈地笑。我便知道,我被救了。
我说:“我是来滑雪的。”人群又一次哈哈地笑起来。他们说:“雪场在东山,你怎么跑来西山了,隔了好几里地呢。”我的手和脚都冻伤了,好几个阿姨在用药酒帮我揉,满屋子的酒香。
我是在电视里看见阿蒙找我的消息的,一档超搞怪的娱乐节目,两个主持人抱着布娃娃嘻嘻哈哈地在说:阿蒙和他的女粉丝去伊川滑雪,结果女粉丝失踪,当地政府已经派出去好几支搜救队……女粉丝,我听到主持人这样说的时候,笑得眼泪都掉下来。屋里的东北老乡还在议论,什么叫女粉丝啊,我们这只有猪肉炖粉条。我说:“我就是女粉丝啊,我让猪给炖了。”
9.
2006年的夏天,走过滨江大道的时候,看见一家宠物店有很漂亮的哈士奇,和阿蒙那只一样灰色白色的毛,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于是决定养一只。可是它却不像阿蒙的那只狗狗一样安静,总是很爆躁。小区门口超市的那个店东说:“因为你养的是一只男哈士奇,你应该给它找一个伴。”
我在宠物论坛发了一个征狗启事,好多人来跟帖,有个人,刚好他也有一只女哈士奇。约在滨江大道见。
我一到那里,就看见阿蒙了,牵着狗东西站在滨江大道拐弯的地方。我想跑掉,已经来不及,两个狗东西像疯了一样窜到一起,抱在一起。阿蒙也看见我了,跑过来。他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我看得出来他很惊讶,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说:“我只是从你的世界失踪了。”阿蒙问:“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我不说话。阿蒙又问:“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我说:“能啊。如果你现在站在滨江大道上喊一声,小优是我的女朋友,那我们就在一起。”他也不说话了。
有洒水车唱着歌儿开过来,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闪过去。觉得缘分真的是个奇怪的东西,从前他贴一张寻狗启事就找到我,而我贴一张征狗启事就能找到他,可是我们却不能像狗狗那样,只要遇见,就能拥抱。洒水车又嗡嗡嗡地唱着歌开走了,而我们却再也闪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