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我和康琪走得好辛苦,晚上整个瑞诗凯诗都很黑,我们打着手机的光在连个人影都不见的小路上走了快一个小时,才走到LittleBuddha,路上还遇到一个阴森森的人在暗处幽幽说:“我讨厌你们的脸。”我俩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已经经过了他,我们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反击比较好?反弹式--“我也讨厌你的脸”。可是我们连他的脸都没看到;祈使式--“讨厌你就不要看”。也不会再看到他了;自嘲式--“我也不喜欢我的脸”。听起来有点悲剧。这是我们第一次遇到无稽的人身攻击,可能他不喜欢东亚人,他应该自行克服,这是他的问题。
我们四个人在LittleBuddha点了四个不同名字的墨西哥菜,上来的几乎一样,我们吃得很满足,聊得也很开心。雄太郎描述起他在曼谷不幸染上登革热的遭遇,那时他才初识惠介,在小旅馆里持续地发烧,头疼欲裂,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要断掉,登革热在过去确实被称作“断骨热”。惠介连夜将他送去医院,在那里住了两天的院,花了600美金!并且这种病痊愈之后不会产生抗体,下一次如果再次染上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七孔流血而死!我问雄太郎:“怎么预防?”他说:“防不胜防,听天由命。”
最后快要结账,雄太郎突然说要下楼一下,让我们在座位上不要动。他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捧着插了蜡烛的香蕉蛋糕和柠檬蛋糕!他说:“Heather(康琪的英文名),生日快乐!”惠介也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包装好的生日礼物,笑眯眯地递给了康琪。
我的妈呀!我这个路人都要感动得哭出来了,怎么会这么温情!我一下就像个白痴一样,我给康琪的生日礼物就是我身上披了好几天的旧毯子。
康琪说:“我的这个姐们儿,到现在都没想起我的生日蛋糕呢!”雄太郎诡笑着在手机上打了个词给康琪看,形容我的。我忙问是什么是什么,康琪说:“天然惚”。这是什么东西?
四个人一起为康琪唱生日歌,她激动地吹了蜡烛,切了蛋糕。谁能想到呢?两个萍水相逢的日本男生,一个是三十岁的随遇而安的音乐人,一个是三十一岁在澳洲果园踩葡萄的酿酒师,为康琪在印度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生日。而我,落了个“天然惚”的名声。
吃完晚饭已经10点多了,我们不可能再从空无一人的河边小路走回去,他俩坚持要带我们找到Rickshaw为止。我们走过了拉克斯曼桥,上山下山,走到了通常会有车的三轮车据点,却空空如也。天太冷了,三轮车夫都早早回家歇了。
我们向他们致谢说,可以自己走回去的,他们明早还有早课,请回去吧。雄太郎说,不行,会“心配”。(心配是担心、挂念的意思。)我说“安心”,请放心,我们“带胶布”,没有问题的。
两个男生一路陪伴我们走着翻山的大路,如果不走沿河的小路,这是唯一回到罗摩桥的途径了,这条路要走一个半小时左右。惠介说:“晚饭一起,走路也要一起。”我说:“甘苦与共吗?”雄太郎说:“哪里苦,我不觉得苦啊,这么好的夜晚,一点不苦。”
终于一辆三轮车奇迹般从山下冒了出来,他们真正能“安心”了,目送我们上车后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幕里。我和康琪走在回程的罗摩大桥上,桥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裹紧唯一的毛毯,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眼前有明亮的光,身边有相惜相知的朋友,夜晚或月色或大风都不会再像这样了,我顿觉这时刻弥足珍贵。
当日主要开销
早餐@Office:100Rp
午餐@GermanBakery:200Rp
环保布包:150Rp
Himalaya护肤品:960Rp
80天共计103100Rp
Nov8th,Day81,Rishikesh
我一直不知道那种漂浮在空中的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康琪和我在恒河右岸的沙滩上玩自拍,都跳了一个多小时了,跳得筋疲力尽,就为了整出漂浮的效果。
先是说在沙滩上晒晒太阳好了,我们找了一块大石头后面稍微背阴的凹坑坐下,结果那头大黑牛又来了,我们知道这是它的地盘,昨天它就在这儿打盹的。康琪跟它强辩,说先到先得,今天我们先到就归我们坐。黑牛不跟我们扯皮,它径直地走到我们面前,凸起的牛肚子就要把我挤进石头里了,我可不敢跟它造次,赶紧躲开,它慢吞吞地坐下来,开始它的午觉。
康琪酷爱自拍,她带了遥控器。把相机放在大石头上,她让我去跳。我问:“咋跳?”
她说:“我喊一二三,你就跳,人家漂浮就是这样拍出来的。”
于是我就撩起我的大花裙在恒河边的沙滩上一个劲儿傻跳,跟个青蛙似的。本地人没见过这么玩儿的,围观过来,琢磨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跳了好几十张,不是脚没离地就是姿态太丑陋。
后来我总结出经验来了:一是面部要尽量放松,要若无其事地跳;二是头不能仰,嘴巴不要张太大,看上去可恐怖。
所以我就收起我的双下巴,低头微笑地暗自憋足了劲儿地跳,终于成型。康琪看实验结果卓有成效,过来加入,我们两人终于拍出了在瑜伽圣城悬空莲花打坐的诡异照片。有本地男人看得眼热,挤过来说:“我来跳我来跳。”康琪过去调镜头,他就在那儿猛跳猛跳,效果还真不错啊,跳完了他就乐呵呵地走了,连照片都不看一眼。康琪的相机里有很多这样无名路人的照片,也不知是删还是不删好。
晚上我们一直盘算着想要再去吃一次日本料理,因为上次去是周日,只有寿司供应,平时是有米饭定食的,我们又馋得不行。再一次千里迢迢地走到Okaeri,大铁门今天居然关得死死的,上面贴了张小纸条:
感谢光顾,今日包场,请明日再来。明日我们就不在了啊,就回德里了啊。还剩两天,我的印度之旅就要结束了。
在瑞诗凯诗留了个小遗憾,没吃到最后一次的日本料理,只好再去一次GermanBakery,那里有极好吃的杏仁三角派。瑞诗凯诗日夜的温差极大,白天出门时热得像夏天,晚上就翻脸冻死人,我出门的时候连小毯子都没披,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全身鸡皮疙瘩都在乱蹦,我想,今晚恐怕是过不去了。康琪是万年的抓绒小姐,但她也是冷得不行。我们都不太习惯肢体接触,晚上睡觉她就说我老挤她,都要把她挤下床,她那是不知道,我是想沾点儿人气。可是现在我们紧紧地拉在一起,已经不记得是谁先拉住谁的手了,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这样拉着手还是在某一年圣诞节前夜的上海,在我大学门前的那座宏伟高架桥下。我没有拉人的习惯,手心都微微地渗出了汗。七年了,我们都已经经过了许多,她已经在另一个城市安居乐业,而我仍在未知的路上找自己。现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我们仍在一起,互相取暖。
在GermanBakery接到了妈妈的短信:“回来之后想吃什么,是日本料理还是牛排?”
我看着手机的屏幕,81天了,我终于要面对回家的时刻。
我回复妈妈:就吃你做的鸡汤面吧。
没有想到妈妈可以这样敞开怀抱来接纳我,如果没有她的温柔,可能我没有勇气回去,我会害怕。不是害怕面对我不可知的未来,而是无休止的争执、冷战和负罪感。我仍记得临行前她狠狠地说过:“没错,我是一看到你就生气。”现在我能明白,我没有什么需要愧疚,而妈妈也不应让自己成为我发生转变的受害者。我们都只能承担自己对人生的责任,不管是太重,还是太轻。
妈妈因为我的改变也在改变着自己,我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促使她不停地调试:分手、辞去工作、停止偿还房贷、印度之旅、告诉她我要写作。面对我的每一个决定,她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再从无奈的沉默到无私的支持。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但是我感激这种改变带来的和平。
没有哪个子女不被父母寄予希望,这希望可能是父母自己没有完成的愿望,于是希望子女继续延续。但是父母也同样是背负这样的寄予长大的,父母的父母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教育他们。每一代的父母都是这样成长,却不见一代比一代变得更智慧。如果遥远的未来有一日我也身为人母,我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她只要做她自己就好。
如果她是一朵雏菊,就让她安享雏菊的恬淡;如果她是玫瑰,就让她开出玫瑰的芳香。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都可以安于做自己,没有雏菊因为变不成玫瑰而放弃自己的绽放,也没有猎豹因为不能像老鹰一样翱翔而放弃奔跑。人为什么不行?只为她提供基本的物质需要,相信她的直觉和智慧,放任让她自己去闯,用她自己的身体来认知这个世界,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因为只有她自己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不是对我。
而我的妈妈已经开始尝试了,我除了感激还能有什么呢。
我的印度Papa--曼奇许打了无数次的电话给我,归期渐近,他也越来越紧张,他在安慰自己说,Trix回去中国只是去度假,她停留一段时间便会再回来,我们还会再见面。他说,即使不是为了他,也请回到印度,因为他眼见我在印度的自在,甚至觉得我前世一定是印度人,不然怎么会自然而然有了印度人的随遇而安和知足常乐。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不要抱有希望我会回来,如果有一天我停留在了哪里,停留在了谁的身旁,那一定不是因为什么人用温柔的怀抱留住了我,我只能为自己停留,只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一直在路上的旅人会变成无脚鸟,只能飞,不停地飞,没有歇脚的地方,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但我现在还有一个家,这个家会在我回去的时候,桌上摆一碗鸡汤面。
这里是我的小小的家,而大的那个家,永远都不会放弃我,永远都用它的呼吸与我相连,只要我记得,我就可以回去,那是无限的浩瀚存在。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也许明天就会死去,也许岁月长久,但我已经准备好,去过一种危险的生活。
当日主要开销
早午餐@GreenItalian:200Rp
晚餐@GermanBakery:200Rp
81天共计103500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