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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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脱胎换骨路漫漫(13)

我因吃多了水红籽,上吐下泄,浑身发软地来到公社邮政代办所,想给家里寄封信要点粮票。头上包着白帕子的邮政代办员谭兆孟说:“老何,听说你们知青早晨起来站成一排,嘴里搞得白泡子翻翻的,是不是真的?”他一边问一边用黑指甲从嘴里黄牙上刮下牙垢来粘贴信封上的邮票。我说:“那是在漱口呀!”他说:“嘴巴是吃饭的又不是茅坑,涮什么涮!我看你们还假得到几天。”一些好心的大嫂也围拢来劝和我一起赶场的知青:

“当什么虫钻什么木,你们知青赶场就背铺盖衣服到河里洗,还做什么活路?下了乡就要像农村人那样过日子,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莫刷口,铺盖衣服染成黑的,省得洗。”

2004年,我回访黑潭,当我到公社邮政代办所原址打听谭兆孟时,一个时尚的小青年推门出来,他穿着名牌T恤衫牛仔裤,头上一撮头发染成金黄色,正是谭兆孟的孙子。

想起当年那些从不出远门、头上捆着帕子、身上穿着一圈圈汗迹破烂黑衫的山区父辈,意识到早已星移斗换。

上个世纪的1959-1961年,身体正处于发育阶段的老知青们(大多十一二岁)不幸遇到“人造荒年”。他们在城市里吃过松毛(松树叶)、蕨根、发酵的糠壳、小球藻等代食品和革新饭(把米反复浸泡,反复蒸煮,一斤米煮出了十几斤,于是推而广之的饭);因饥饿得过水肿病;看到过街上打“抓精”(当时对站在街上冷不防抓了别人的食品,吐些口水在上面,任凭别人拳打脚踢,只顾把抢来的食物塞进嘴里的人的俗称);忘不了那些蓬头垢面站在餐厅、食堂里等着舔碗、舔盘子饥饿的人们。到南江后,食品更加匮乏,随着身体的发育和对食物需求的增加,他们对饥饿的认识更进了一步。

我曾经试图把水红籽的故事讲给我14岁读初二的女儿听,因为她也快接近我下乡的年龄了。可是她正烦她妈妈想她长好身体,成天要她多吃点东西。她居然说:“水红籽肯定很好吃,你带我到南江去吃嘛!我最不喜欢吃家里面这些东西了。”她还说,有一天她下楼,听见楼下的小妹妹在和家长吵,小妹妹恶狠狠地说:“你们现在一天买些鸡蛋、水果来牯倒我吃。等我长大了,也去买些鸡蛋、水果来牯倒你们吃,看你们啷个办?”“你们这些家长一天就知道要娃儿多吃东西。”女儿的这番话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机关工作20年,印象最深的就是讲究级别、规格和待遇。这一整套讲究被组织部门提高为干部“讲政治,懂规矩”的基本素质。倘若哪一次你一不小心,马虎了,恐怕够你一辈子受用。什么级别,出行接待是什么规格,享受什么待遇,倒是无可非议。但是,机关内还有很多潜规则。比如讲话,要按级别排序,级别最低的先讲,然后按级别顺序,观察着在场最大官的脸色变化依次发言,最大的官最后总结时,不管他说什么,大家都要作认真记录状,并且不断地点头。走路,一定是官大的在中间最前面,其余的人根据自己的级别,走在适合自己级别的位置上,一定不要走快或走慢了。本人有一次在电梯里,事急又站在电梯的门口,电梯一到,跨步就想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哼了一声,抬头正看见区委伍副书记严厉的目光。我马上躬身弯腰,让伍书记领头,其余官员按级别顺序鱼贯而出。

后来,一般情况下,我就不乘电梯了,干脆走路。由此,我回忆起40年前的大巴山,在那些年代,其实屙屎擦屁股都是要讲级别的。

在贫瘠的大巴山土里刨食,肥料是最宝贵的(当时还很少用化肥。),一般人大小便都要夹回家去。知青们刚来不知道,赶场天内急了满街找厕所,农民说全区只有一个厕所在区公所,于是闻其味而寻去,终于在一个猪圈旁边找到区公所的专用厕所。进门就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竹筒,里面装着一些小竹片,旁边还写着“请节约使用”等字样。原来是区公所的老炊(炊事员)分管此事,煮饭之余就为区级干部方便准备大便后刮屁股的竹片。

享受了区级干部待遇后,知青们才弄明白,各公社办的舀纸厂生产工艺非常复杂,先把竹子砍下来放在池子里用生石灰浸泡几个月,再捞起来用牛拉着石碾子反复碾细,然后倒在木盆里搅拌均匀,榨压后用帘子一张一张的舀,接着还有砸干、裁角、揭纸、晾晒、收衣等等复杂的手工工序。社办舀纸厂的收入是当时各公社重要的财政收入,这种土法生产的又硬又厚的草纸全都得卖给供销社,供县以上的干部享用。区里干部用竹片,公社干部用树叶,农民的娃儿屙了屎一般唤狗来舔。这种事情知青们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习惯。

现在的读者读到这一段文字,也许认为是天方夜谭,经历过40年前那种社会生态环境的人对此一定不会陌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森严在50年时间里进一步发酵和强化。级别突出的是官本位,而官本位带来的是你想象不到的诸多好处。于是乎,乡变镇,县建市,市争直辖;歌星授中将军衔(相当于省部级干部),和尚定级别,社会各业争级别,中国终于变成了一个追名逐利的大染缸。

“文革”期间,“灵魂深处闹革命,在三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是人们叫得最响的口号。早请示、晚汇报、饭前饭后、收工之余都要深挖思想。知青中有一少年,下乡时尚未满十四岁,小学都没读完,因随哥哥下乡,也获街道办事处批准。这娃在学习中无论如何也弄不懂思想为何物。

大概是年幼不耐饿,在漫长难熬的夜晚,他总是深夜两三点钟悄悄靸上鞋溜出门去。

时间一长,引起大伙注意,于是跟踪,发现他在偷吃猪食。原来他每天煮猪饲料,到保管员处领来定量包谷面掺进黑糊糊的猪草煮时,并没有搅拌,而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就独自去享用那人间美味。

真相大白,群情激愤!偷吃猪食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在无数次深挖思想、查找根源的学习批判会上,巴山战友们纷纷上纲上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要脚踩污泥,眼观全球,放眼世界。全世界劳苦大众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解放全人类、缩小三大差别就全看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了,你如何能做出这等丑事云云。

终于,小崽儿被弄得疲惫不堪,情急之中居然背诵出一句毛主席语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蔬菜瓜果。”小崽儿还说,我们不论忙时闲时,一天只吃两稀,还要定量不管饱。这下激怒了干部,他们大声武气地斥责道:“乱用毛主席语录属现行反革命,找根烟绳把你吊起来!”随后气势汹汹地要小崽儿深挖思想根源:“你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思想?”小崽儿也急了:“我脑子里莫得思想也莫来头!”这句南江方言,反把当地干部弄懵了。思想既有好孬之分,就有有无之别,如果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思想,你批判他什么?在大伙的哄笑声中,干部瞠目结舌。

刀耕火播、广种薄收是20世纪60年代山区的主要生产方式,在“向荒山要粮食”的鼓噪声中,人们寒冬腊月背着红薯和被盖上山了。手持砍刀剃头似的把一个个山头的树木全砍倒,春天再沿山脚一把火,今年烧这几匹山,明年烧那几匹山,谓之轮种。烧山后开始点包谷,每人背个笆篓,里面装着拌有桐油柴灰的包谷籽,为了在陡坡上站住脚,左手抓住尚未烧焦的草根,右手紧握点锄,啄个洞丢几颗包谷。一个山头通常只能收大半背篼七长八短的包谷,且要在齐腰的荒草中去寻找,粮食可是比命还金贵。

为了不让野兽糟踏这宝贵的收成,人们隔几个山头便用茅草搭个窝棚护秋。于是到窝棚去敲锣、赶野兽、看粮食成了人人都向往的轻松工作,一来可以偷偷弄几个包谷烧熟充饥,二来可以白天晚上算双工分。但是,转业军人生产队长宣布:这份美差男知青莫要想,要照顾女知青,一人看一个窝棚。五个少女立刻欢呼雀跃,收拾行李背着锣鼓上了山头。

晚上,队长提着马灯也上山了。山上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女孩们没有想到锣鼓可以轰走偷粮食的四只脚野兽,却轰不走糟踏人的两只脚禽兽。在那人人都饿得打偏打偏的年代里,身穿黄军装的转哥(转业军人)队长却吃得滚瓜肚圆,精力特好,一晚上连续端掉五个窝棚。黑灯瞎火的夜晚,女孩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事后,她们终日以泪洗面,神色痴呆。队长在乡间到处绘声绘色地吹嘘他的辉煌战果,听故事的当地无赖也借此用不堪入耳的话来糟蹋女知青。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男知青呼啸而散。五个未成年少女没有地方吃饭,被迫嫁给了当地条件最差的农民,消失在大巴山的群峰深处。

1968年,四川武斗日盛。为混口饭吃,不少林场知青受雇于当地造反派组织充当武斗前锋,因作战英勇,名声大振。一日打恩阳战斗结束,打死、打伤对方组织战斗员若干。

大卡车上架上机关枪,亡命少年吊在车门两厢,一路高歌抬头望见什么星,心中想念什么神,凯旋至巴中县枣林公社附近,前方一农妇蓬头垢面,负重扶棍而行。任凭汽车喇叭叫,农妇充耳不闻,仍然各自在公路中间辗转慢行。“你聋了哇?”盛气凌人的武斗少年火暴暴地跳下车来,抡起皮带准备一阵猛抽。“罗华溪!”农妇突然叫出少年的名字来。

少年睁大眼睛,他实在不敢相信,当年嘻嘻哈哈、走到哪里都扔下一串银铃般笑声的同窗、街坊吴朝玉,就是眼前这个佝偻肮脏、满脸沧桑的农妇。

尚未成年的花季少女因守窝棚而加速了“再教育”进程,转业军人生产队长在广阔天地里提前为她们完成了“再教育”科目。40年之后,男知青回忆起当年重庆菜园坝火车站依依惜别时,女知青家长“出门要互相照顾哈!”的一再嘱咐,大多感到心悸。当年在农村,听到农民传言“林场的5个女娃儿,都被某某搞了”时,他们没有愤怒,没有心痛,不但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患难姊妹,反而觉得她们都是贱货,竟为了那么点吃的出卖自己,有的甚至提议把5个女娃儿赶出林场。当我们也为人夫、为人父时,已经没有为自己十五六岁时的愚蠢行为忏悔的资格了。

“文革”初期,红卫兵大串联如火如荼。一天,我们一帮人到正直坝赶场,适逢县城红卫兵下乡宣传革命:“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知青们听得如痴如醉,跃跃欲试。但是,老知青这一特殊群体是时代的弃儿,既非可以参加红卫兵的学生,亦非当时享有充分政治权利的贫下中农。公社宣布:知青只能在生产队接受再教育,好好劳动,否则以破坏领袖战略部署论处。强烈的自卑笼罩心头:都是同龄人,为何无缘无故被打入“另册”,成为再教育对象,没有革命的资格?

愤懑之余,他们决定:回老家,走也要走回重庆!

于是,南江到达县的山区公路上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他们是南江县正直区黑潭公社林场的罗华国、罗华溪、王正富、李大发、赵成真、江志胜、尹渝汉、耿建国、朱毓龙、汪涛生、邱仁杰、袁德礼等。出发之前,他们从山上林场背了几百斤谷子到粮站换成麦子,把麦子磨成面做成饼子,连同红苕、洋芋、铺盖、口杯、土巴碗,装在几个喇叭背篼里。一个知青贡献出一床床单,拿到公社漂染店去染红,写上“红卫兵”三个字,沿着公路开始了从南江正直黑潭公社到重庆的步行串联。领头的罗华国虽然扛着写着“红卫兵”的旗帜,却没有正宗红卫兵组织的书面证明,沿途红卫兵接待站都不予接待。这支既不像学生又不像当地农民、不伦不类的队伍,引来沿途赶场的人纷纷侧目与议论。“抬起头,挺起腰,虚啥子虚!”罗华国突然一声吆喝,底气不足的老知青们打起精神,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他们口渴了喝沟边田角的水,肚子饿了吞自带的干粮,天黑了睡农户的屋檐。一千五六百里路,十二天行程,硬让他们步行着踩了过来。在故乡重庆望龙门码头的轮渡上,老知青们互相看着磨穿了底的胶鞋和流着黄水溃烂的脚,忍不住互相抱头痛哭。

20世纪60年代,这群脱离了主流社会“多余的人”变极度自卑为扭曲的自尊。日后,他们以生命为代价纵横于整个川东北,成为通南巴平及原达县地区人见人怕的打、砸、抢、抄、抓武斗精英。以至于当地民间发生纠纷,也要请他们到茶馆去“搁平捡顺”。时至今日,他们当中超级“天棒”的名字和故事还在当地人口中流传。

报载:重庆直辖之初,3000万人口中75%是农村贫困人口。现年均46万人口“农转非”城镇化水平达35.4%,城乡差别一步步缩小,经济快速发展。呜呼!中国社会“户口人格化”的现象终于逐渐淡出。

但是,你可曾知道,在长达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户口是衡量一个中国人存在价值的主要标准。从娘胎里落地之日起,紧随而来的户口就基本决定了你这辈子的社会地位。在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这两大类中,又分别有:山区山上农村户口、河边平坝农村户口、乡场非农业户口、区镇非农业户口、县城户口、地区户口、大城市郊区粮农户口、菜农户口、郊区城市户口、大城市市中区户口等等,九等十八级,各级各类户口等级森严,差别明显。

含金量最高的当属大城市市中区户口,最不值钱的是边远山区山上农村户口。

户口迁移可以从城市往农村递次向下迁移,绝不能从农村往城市向上攀升。整个计划经济时期,国家按各级各类非农业户口的级差,供应不同档次的粮票、肉票、油票、煤票、布票、盐巴票、火柴票等给城市户口的人购买生活必需品。持城市户口的人还享有政府统一安排的就业机会。而持农村户口的人不仅没有供应,还要交粮、交钱、接受派工等承担各种义务。这种不可逾越的差别使中国的户口体制就像池塘里的水圈,核心是大城市中心户口,一圈圈向外延伸,最边缘的就是边远山区山上农村户口。处于外圈边缘户口的人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经济地位,都千方百计向内圈核心游。

那时候的婚姻也因户口而变得尴尬。非农业户口的老汉可以轻而易举找个年轻体健的村姑;农村户口的小伙为了进厂、进城屈娶非农业户口老妪;山区山上的姑娘为摆脱贫困降低条件争着嫁往平坝;平坝的姑娘嫁乡镇;乡镇的姑娘嫁区县;区县的姑娘嫁地区;地区的姑娘嫁郊区;郊区的姑娘嫁市区;市区的姑娘向往京、津、沪……形成基本固定的婚姻走势。人格因地区差价各异,仿佛全国人民都在围绕户口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