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时回味爸爸的那些故事,始终不明白他究竟对万源怀有怎样的感情,是深深的恐惧呢,还是浓浓的乡思?
两年前,爸爸大概觉得是让我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时候了。为了重拾往日的那段回忆,他带着我回到了万源。我很怀疑自己的一切所见所闻是否完全与爸爸所见到的相同,但那里的农村和人民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不灭的印象。爸爸的目的完全达到了,这次旅行帮助我理解爸爸为何对他的过去怀有复杂的感情,也帮助我理解爸爸的过去如何塑造出了他的今天。
我永远忘不了站在大巴山的那一幕。我和爸爸、爸爸的老朋友刘定强叔叔和刘叔叔的儿子刘翼,乘坐一辆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三菱越野车,一大早从达州市出发,下午两三点钟到达万源县新店乡境内的姚家坪脚下。我们下了车,在耀眼的阳光下走了几里山路,重访爸爸曾经生活过的名叫挂鼓岩的地方。当我拖着无力的身体在烈日炎炎下跋涉又累又渴之时,突然来到一个风景秀丽的山湾,几层梯田和一排苍翠的柏树前面,坐落着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爸爸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走进院子。听到爸爸的声音,屋里的男女老幼一拥而出,一看是我们,主人们喝三吆四地忙乱起来:端板凳、倒开水、拿毛巾,还给我们端来了新鲜的脆苹果。老人、孩子、猫咪都围坐在我们周围,耐心地等待我们缓过劲儿来(因为暑热和兴奋,爸爸当时的脸色苍白。),然后互相亲切地聊起家常。我生性内向、腼腆,每次面对只说汉语的人时更是不自在,这已经无数次让爸爸感到不悦。但那天下午,不知是因为小院的清凉还是村民真诚好客的缘故,我感觉很轻松。到我们要离去的时候,除了带路的那个人之外,院子里的所有老小都站在台阶口为我们送行,那场面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这趟爬山对爸爸来说只不过是个热身。离开那个农家之后,我们又去了另一匹叫做青山子的山梁。山腰的一片缓坡就是爸爸当年农场的旧址。上山的路早已湮没在丛生的荆棘中,但爸爸却坚持说他认识路。他拨开树枝,奋力向前,就好像那块地方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我跟在后面集中精力小心自己的步伐,尽量避开荆棘,根本没有时间去想退路。
一番不可思议的奋力跋涉之后我们终于走出了荆棘,来到了爸爸魂牵梦绕的青山茶场。当年的土墙房子已经坍塌大半,当年的篮球场也已经种上了玉米和我叫不出名的庄稼。从房子里走出一位老农,爸爸立即跟他打招呼。让我非常惊讶的是,他居然还能记起爸爸的名字。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只记得自己、爸爸和他一起坐在一块特别的大石板上,爸爸和那人亲切地聊天,我坐在向日葵中间,望着山脚,看着美丽的日落。这时候,我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和周身大汗。当老农离开,只剩下我和爸爸坐在石头上时,爸爸告诉我,他和他的朋友当年管我们坐的大石板叫“望乡石”,因为它微微向南倾斜,对着重庆方向。当年他在这里眺望绵绵青山,常常思念自己的老家和爷爷、奶奶。他知道自己将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能回到老家重庆。
果不其然,他在大巴山的乡下待了六年半,接着又在位于万源县境内的沙滩镇的万福铁厂待了似乎永无尽头的七年半时间。那个满是灰尘的地方自此便不停地出现在爸爸的梦魇中。我很清楚地记得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曾经不经意地问爸爸是否害怕恐怖电影里的场面。爸爸说他从来不怕。这使我觉得爸爸很了不起。如今回想,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恐惧的话,恐怕就只有万福铁厂了。
然而,对爸爸来说,那段要将他困缚而令他日夜不安的记忆,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回顾,因为他居然将万福铁厂的所在地沙滩也纳入了我们的行程之中。那天我们起得很早,乘车到沙滩,爸爸故意在离万福铁厂厂部两三公里的地方下了车,让我步行,一路上指点矿井、高炉,向我诉说往事。
一路上爸爸告诉我,他当年万般无奈时曾想过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女人结婚,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在沙滩这个小镇上安居乐业。他的故事让我觉得很难过,倒不仅仅是因为如果他那样做我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还因为想到眼前的学者很可能就此埋没、永无出头之日。整整七年半,爸爸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一个既不能满足他的志向,又不能发挥他的才智的地方。这七年半足够磨灭许多人的雄心壮志。
因为在此之前,我所听到的关于“万福”的故事都是负面的,所以行程一开始我就感到勉强。一想到爸爸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曾经被束缚在一个默默无闻的矿山里,沙滩之行就成了一桩苦差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虽然我所想象的沙滩之行是令人沮丧的,但它却偏偏以其戏剧性成为我们万源之行中最有趣的一段。我和爸爸刚进入小镇的街口,就迎面撞上了他的一个老同事。那人看见我们,放慢了脚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确定不速之客是爸爸后,惊喜万分,握住爸爸的手久久不放。这之后的半天时间里,爸爸遇见了一个又一个的熟人,不一会儿,爸爸就成了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的一个老同事家里最尊贵的客人。爸爸已经多年未见这些人,但他们在给爸爸递烟和敬酒时丝毫不显得生疏。从爸爸的这位同事家里出来时我心满意足,而且对沙滩和万福铁厂产生了好感。
刚到达沙滩时,由于爸爸曾经是那样希望离开这个深山里的小镇,因此我也想尽早结束在那里的逗留。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一个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前途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我那天下午遇到爸爸曾教过的两个学生时会有多么惊讶。他们结婚了,夫妇俩住在沙滩镇上条件相对好些的一套公寓里。丈夫经营着一家还不错的水泥厂,妻子在家料理家务。两个人很满足地谈论着孩子学业以及他们舒适的生活。从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对沙滩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他们开心地回忆起当爸爸的学生时那些快乐的日子,言谈中流露出对爸爸的感激。
这样看来,爸爸当时想要离开万福铁厂的强烈愿望就肯定有点令人费解。我们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往往是其他很多人安居乐业的地方,沙滩也并不那么可怕。爸爸显然也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万福铁厂曾经困锁爸爸而使他感到厌恶,但如果说他在那里没有过欢乐也言过其实。在万福铁厂子弟校工作期间,爸爸也影响了许多学生的未来,学生对此念念不忘。在我们往学校走的路上,爸爸指点着路边的一些低矮狭窄的职工宿舍,告诉我某人现在成都工作,还有某夫妇曾在那里住过,等等。当年,爸爸感到孤独的时候,他常常去拜访那些朋友。在万福铁厂爸爸和一些曾经帮助他度过艰难岁月的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当我们回国时,这些老朋友总是邀请我们住在他们家里。难怪尽管爸爸曾经受困沙滩,仍然坚持回来旧地重游。
大巴山区和万福铁厂都对爸爸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在那里的经历可以解释他今天的许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万源的14年,包括在沙滩的那些不愉快的时光,其实成就了爸爸。
大巴山区依然是那么质朴,那里的人依然是那么诚恳,一如爸爸当时离开的样子。
尽管爸爸当年在这里劳其筋骨,这里的经历归根到底在爸爸的心中留下了美好光明的记忆。有趣的是,直到今天,在地球的另一面,农田、绿野以及辽阔的土地仍然对爸爸有着无穷的魅力。我们家的影集里的许多美国农村的照片就足以证明爸爸的偏好。几年前,我跟爸爸去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小镇上的一年一度的“夏收节”观光,在那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和爸爸大概是唯一的东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