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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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青春之歌——老知青诗存(4)

有一次,这“鬼”就真的来了。我一个人待在深山老林,万山沉寂,抱着开山斧在火堆边打盹。忽然,一阵轻微的、凄厉的怪笑声飘过来。心头猛一激灵,睡意全消。这怪笑声慢慢朝我靠近,越来越清晰,哈……哈哈……顿时,毛发直立,全身僵直,两眼瞪大,牙齿叩响,双手紧握开山斧头,一副拼死一战的样子,心头不住默念“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正吓得半死,忽然“呼”的一声,一只怪鸟黑糊糊地落在我前面的树上,发出清清楚楚的怪笑声,在深夜里还引起微微的回音。原来是它!我顺手抓起一根柴火,猛力朝它打去。那怪鸟落荒而逃。此后我就再没怕过黑,没怕过走夜路。

临歧各西东,何事匆匆。无情棒喝鸥鹭中。无端惊起无端散,泪洒西风。患难情谊重,苦共甘同。生死相依意重重。分路分手难分心,味比酒浓。

1968年底,上级撤销社办林场,要求知青下到生产队,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

临别时,场友们难分难舍。几年来,大家同病相怜,互相照顾,同袍同泽,有许多感人至深的回忆。一顿分家酒,人人泪淋淋,喝到嘴里也不知是酒是泪。

闹醒山林唱喇叭,车水马龙起尘沙,“老头”挥汗打哈哈。背篼移山造平湖,歌牵盘山如牵牛,太阳脸红清泉流。

那时农村生产落后,靠天吃饭,水是农业的命脉。全大队组织起来,在碾子岩和黄家湾筑坝蓄水,全大队的水田就靠这两个塘。被抽调的人自带口粮,吃住在工地上。诗中的“老头”是个特殊人物,叫何文煜,红军时期赤北县苏维埃主席,当年跟张国涛、徐向前等人经常见面,常给红军筹钱、筹盐、筹鸦片,是个“胡胆大”。老人家这时已七十多岁,是个五保户,但身强力壮,跟年轻人一样,还在工地上来指挥拉碾子,喊号子。因为他年高望重,大家听他的,劳动号子他唱什么,大家跟着唱。老人家的号子也是贴近生活,雅俗共赏,乐得大家哈哈大笑。

水坝筑成,山塘蓄水,一湾清泉,大家似乎都看到来年的白米饭,辛勤劳动有了回报,当然高兴。谁知这年冬天,塘底发生渗漏,眼见大家的心血和希望白白流淌,急得不知怎样才好。“水是农业的命脉”,马上就要播谷育秧,山塘漏水把全大队人的心揪紧了。公社和大队的领导赶到坝上开现场会。一筹莫展之际,有人说吴知青水性好,恐怕能解决问题。大队书记和“老头”一道来找我,大队李书记一向对知青很好,而“老头”更是把知青当成兄弟,说红军是毛主席缔造的,知青也是毛主席缔造的,所以他跟知青是兄弟,区长、县长倒不在他眼里。他们来找我,我也没有多说,就跟他们来到坝上。一看也知道情况严重,赶快叫在坝上烧一堆大火,借来一条棉被,李书记又到处想法搞来一瓶酒。我潜到水库底去补漏。由于塘深,不容易到底,双手抱块石块,才沉到水底。由于水压力大,漏口急,泥根本堵不住,一抹上去就冲走了。只好上来,在身上捆些葛藤,藤上挂些破麻袋片、烂棉絮之类。先在漏口上垫上破布片,然后再抹泥,一点一点地堵。天寒地冻,水冷浸骨,实在受不了就浮上来披上棉被烤火。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自发地到坝上来助威。这样反复几十次,整整大半天,终于堵住了。大家群情激愤,非常高兴,几个平常要好的年轻人,半开玩笑喊“知青万岁”,“老头”抓着我一阵乱摇,连说:“兄弟好,兄弟好。”

其一:空屋两大间,是我参禅处,佛陀救世苦心长,冥顽何时悟。尘海苦无舟,喜鸿焦不顾。天寂地寥谁为伴,门前老李树。

其二:茅败夜风吹,壁颓月光渡。秋冷衾薄人不寐,沸沸来蛙鼓。不耐嚣嚣急,聊数跬跬步。遥盼天鸡望寒星,无语倚霜树。

这两首诗中的生活场景,空屋两间,家徒四壁,茅败通风,壁残过月,都是真实写照。

但却包含了一段千奇百怪的故事。

知青们为了争取招工返城,除了努力劳动,也积极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争取跟领导搞好关系。眼看一批一批的人调走,剩下的心急如焚。

有一次赶场,路过新知青小张家进去歇气喝水,见到他给家里的紧急求援信,信中说几次招工没有他,日困愁城寝食难安。就开玩笑把他的信连成一篇“解放体”《水调歌头·招工》:

招工几时有,消息真难求。不知招呀招的,中断啥理由。我想自己回去,又怕居民委员,骂我没户口。半夜想妈妈,叹气泪长流。且忍泪,暂宽心,漫发愁。那老知青,十年没调都还有。坚持埋头苦干,多找领导恳求,争取下回走。求求天上月,照到我家头。

古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是想调他一侃,劝他一下,谁知生出不少事来。他一见就说,正好有个机会:生产队要办宣传栏,他想写两首诗,挣点表现。可怜他字还认不到几个,哪里会写诗,就求我帮他个忙。过了几天,我写了几首(可能是八首)“解放体”

的《忆江南》给他:

山区美,最美山泉水。甘甜因我曾洗汗,清澈似有水中天,染碧百畦田。

笑声扬,夜半催碾场。连枷如雷风车唱,儿童犇牛父老扬,成山丰收粮。

争大干,今年赛往年。两条铁龙闹长堤,几支人马战秧田,头顶无云天。

他们队里很高兴,就报了他到达县读书的名。谁知又出了竞争对手,有个当地干部子弟,也想去读书,争这个名额。这家伙不会写文章,就学林立果到处搞“讲用”。又没什么水平,只好卖弄阶级感情。一上台就哭,边哭边说:“我们是吃的毛主席的饭,活的毛主席的人,毛主席就是我们亲爹娘。”然后哇哇大哭,台下人赶快鼓掌。许多知青抱不平,就去搅场。有一次那家伙正故技重演,边哭边卖弄“毛主席是亲爹娘论”时,台下一个知青用《阿佤人民唱新歌》的调子唱“毛主席不论怎么说,都是全国人民的老外婆”,台下哄堂大笑。那小子的后台恼羞成怒,拍桌子大叫:“毛主席怎么成了外婆,今天说得脱走得脱,说不出个所以然,叫民兵抓起来!”我看事情闹大了,就出来打圆场,对他说:“我把党来比母亲,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明白我可能有机关,认真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对,只好说:“没有!”我又说:“党是毛主席缔造的,毛主席是党的母亲不对吗?”那时个人崇拜严重,毛主席怎么都是对的,他只好又说“对的”。我说:“母亲的母亲,按民间说法就是外婆嘛,你反对毛主席是外婆,要注意阶级立场哟。”这事才算了了。本来是想开个玩笑,化解矛盾,谁知种下怨恨。那时,我成了大队的农机手,因为技术好,机况好,年年评先进。正好遇上批唯生产力论,一批人就提出,在盐井乡,“吴知青就是唯生产,唯生产就是吴知青”。真是癞格宝跳到脚背上,不咬人却烦人,所以有了以上两首《卜算子》。

素淡常食损牙筋,烹鸡煮酒酬孤清,和寝醉卧入槐阴。秋霜侵醒庄周梦,皓月当空疑天明,低头失笑觉头晕。

1977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又恢复了高考制度。许多知青都抓紧复习,报名参考。我当时因成分不好,已经在农村待了13个年头了,根本不相信大学有让考的,还不是层层推荐的吗?就在这一年,一个成分比我还糟的知青,似乎他父亲是最后一批特赦的国民党特务,他都去参加了高考,我才敢相信是真的。1978年正在抓紧复习,突然,公社的土广播叫了:“吴波、李世琪不必复习了,你们已超龄,没有报考资格。”李世琪因而中止了复习。我已听说,1977年一些地方领导阻挠知青报考受了处分,相信会有转机,所以没有中断。

可怜我初中毕业就下乡,许多数学符号见都没见过,只好硬记:把“△”叫“三尖角”;把“”叫“草花”,把“Σ”叫“耙梳”,用“红苕+洋芋除以萝卜等于包谷”的方法记数学公式。

日夜攻读,废寝忘食,倦了用水洗脸。真的是“一堆火熬到天亮,一盆水洗到发烫”,好容易完成高考,一个人杀鸡煮酒,痛喝了一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火灭后,被冷醒了,一看外面,天已大亮,但却静得出奇。心中疑惑,出门来看,只见皓月当空,原来还是深夜。

心中暗笑自己喝多了,进屋去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

其一:秋风秋月秋露白,秋虫秋歌送秋客。秋叶凝秋霜,秋怀秋味长。秋意秋色早,秋颜秋鬓老。举酒酹秋空,秋云舒卷中。

其二:秋风爽神秋霜白,秋虫秋歌送秋客。临别依依情,桃花潭水深。扶持恩难忘,心存一捻香。明月长天共,乡心处处同。

这年10月,入学通知书来了。14年苦熬,终于有了回城的机会。而且当时社会尊重大学生,从公社到区上、县上满街都是大红喜报写着本县当年考取的人的名字,生产队更是每一家都设宴相送。又一次万感交集,情不自禁,写成两首《菩萨蛮·接入学通知书别诸父老》。

14年,做梦都想离开通江,真到了离开时,一草一木又那么牵人。毕竟人生最美好的14年,充满大起大落、刻骨铭心的十四年啊!多少人、多少事已经融到血液中去了!

以上的文字,不过是滚滚江流中泛起的几点白沫。14年的感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得清、说得明的。谨把这段不成体统的文字,作为对那段生活的一次咀嚼,对当年穷哥们的一种谢意,对逝去的兄弟姐妹们的一点怀念,对给了我们许多艰辛却也相伴我们成长的山水的一份问候吧。

作者简介

吴波,重庆人。1964年下乡到四川省达县地区通江县盐井公社。在大巴山区务农达14年之久。1978年通过高考回城。退休前任重庆七中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