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品涛
孔子曰:“知穷知有命,知通知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
老知青用血肉和灵魂,织造着真善美,经过坎坷的人,知道公正珍贵,也是中国公众的良心。
不公平到了尽头,除了忍耐、承受,以德报怨去完善美德,那就是“绞歌不慑”-天既降我以苦难,我用乐而受之;“苦难属天,欢乐由人。”
圣勇者不会被遗忘,历史请为他而礼赞!
老知青经历过,血雨腥风、十年浩劫,人祸制造的人间大灾难,举世违心老知青可没违心;亿万人喧嚣,颤抖、步履蹒跚……
只有圣勇者,提着灯夜行,是黎明的早醒者。
为此,我要一往情深地用字句段篇,景情事迹去回忆,去追溯,去记述……作引玉之砖,求千虑之一得。
我,客家人,1942年出生在成都一个世代名医之家。
1957-1960年,我在重庆九中高六零级八班读书,是优秀学生又是共青团的优秀分子。这个时期,正赶上“反右”运动,接着1958年又在中学搞起了“整团”。在“向党交心”
中,我除了真心礼赞祖国万岁,表白对党的忠诚(既然是交心嘛,就要坦诚-将私心杂念也献上),同时也提出了三个不理解。
我说:“首先,我不理解“做党绝对驯服工具”的意义,“工具”这词是不是不妥,因为我们把党比作母亲,哪有母亲把儿女比作奴隶(工具)的;其次,据报刊说:“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知道艾青、丁玲是反共老手。”我不理解为什么把他们的诗歌和散文,放在语文书里让我们学习;还有我初中时有两个最钦佩的老师,在“反右”中被打成了“右派”,我真的不理解,他们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不可理喻的敌人。”
不久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理解辩论起来;尔后在辩论中,我书呆子般用马克思的原理,又说了一些不利于阶级斗争的言论-最早提出人类要和谐生存。大家开始批判我……而再后,联系到我的出身和“走白专道路”、“怀疑党的领导”、“同情右派”,其过错成立,最后以“劝其退团”了结。
15岁入团,16岁退团,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怨的……从初中起,我就申请甲等助学金,共产党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从来把自己当优秀之士,“士”的独立人格应该是无畏惧无我,知恩而图报。我自省,觉得也有过失:我的确是个异己分子,说白了是个不斗争者。究其根源,那是母亲四十多岁早产生下我这独苗儿子,从我幸运地来到人世间的那天起,人们对我都很好……于是,一听到“斗争”,我就会犯糊涂……于是,我当然够不上一个革命者,只能是党的同路人。
1960年我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西昌专科学校(综合大专学校)读师范中文专科。一年后,我“因病”休学回到了成都。一个从小学到高中成绩永远争第一的人,怎么受得了读二流大专的耻辱。
我家是世代名医,但直到我父亲,都讲求“医可学不可行,是尊崇张仲景,上可治君亲之疾,下可救贫贱之危,中可养生长全”(不收脉礼)。我休学待业后,就又要背叛父亲了,自立门户在青石桥街开了个医馆。年少气盛,挂上了“专医疑难杂症”的招牌;但在医馆里又有个醒目招牌:“治愈收费”(脉礼随意)。不久后,这“随意”随得来我衣食颇丰。原来,我幼儿时,由于殷实的家庭和父母的名望,稀里糊涂拜过一些“五老七贤”为师,有很多知道我底细的朋友当吹鼓手。常言道:“人捧人是无价之宝。”闲时,就同这些“恩护人”
朋友,到茶馆高谈阔论。
四年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且快乐。
1965年,全国掀起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经一年了。初期未涉及到我,而是我大姐,生死要把我动员下乡。我心知肚明:她看我社会交往那么复杂,怕有什么闪失,惹了祸,影响到她的前程。有天,她又来劝说,我一时激动,便骂了她。气头之上,“自私,卑鄙”这些语言是有的。晚上回家,老妈对我说:“儿啊,她说你只管听,不去就算了。我知道你一激动就会惹事。姐在家里大哭了一天,邻居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其实,她也是为了你好,她15岁就参加工作,帮助你们读书……”听了以后,我沉思良久。我知道,大姐是在向我“逼债”!这次激动的代价:第二天我交了上山下乡申请书。
我要下乡了,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这个知青有许许多多弱点,待不长久。
首先是形象不好,这大概是我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我这个弱儿子,先天不足,长得精瘦而高,看上去弱不禁风,容易受到人的荫庇,所以我性格中有悲天悯人的热心热肠,同时又有桀骜不驯的另一面。第二我极滑稽,瘦而且白,一副猴子脸,一对大招风耳朵,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大木块块,长相怪异且风趣,跟我的个性有很大的反差。我是有思想准备的,认为是接受命运挑战,去经历大劫大难,我是带着这些弱点走入知青旅程的。当时,下乡前要先集中起来参加训练,朋友们“死缠”,使我迟到了七八天才去报到。
我参加的是“青训班”第三期。踏进青训班,几千名志愿者正在听报告,他们的年龄一般16岁上下,我呢,23岁了,鹤立鸡群,真有点不伦不类的。这时,有位大腹便便的领导口若悬河正在作演讲,他的话风趣而带鼓励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历史的使命,时代的召唤,革命的需要……出身不好的,要彻底背叛家庭,投身到革命熔炉中去……”
我们组共15个人,12女3男。因大家同住在督院街,平时有些眼熟。刚来,一位小女生笑着说道:“经常在街上看到你摇头晃脑,还以为你是老师。怎么你也来当知青?”
听后,我有些尴尬,回答道:“怎么搞的?我前几天还是在装韦陀,今天就来卖青果。”“那青果啊,又苦又涩,卖烂了也卖不脱。”不知哪个知青说完,全组人一起哄笑起来。我感到有些受伤……在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女生面前,我无能为力,只有无条件投降。
“40后”和“50后”有十年代沟。我自认:唯有沉默。沉默的最好办法是“入静”地进入“梵天”。黑格尔到了印度,这位睿智的哲人,怎么也不明白印度人梦寐以求的梵天。
最后,一位妇女告诉他:“当我静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于是,我的灵魂便升华到了很高的高度。这时,我可以说,我已经接近梵天了。”这种沉默不用思维,却使我心绪不宁。这时,我才感觉到:梵天离我太遥远了。
我安慰自己:“天既降我以苦难,我用乐而受之;苦难属天,欢乐由人。”
怎么去寻乐呢?这时我忽然想到:幼年时学词曲,是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开始学的。这位“带头高手”用意境去评说各代诗词家,谈景情,议工劣,论高低……还发明了什么“隔与不隔”、“游词不游词”,真很有意思。
我从《人间词话》一则一则依次进入,瞬间,千般“境界”就有了使我乐在其中……但是,当我沉吟《人间词》《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弧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我惶然那云天悲鸣、良宵欢宴,这斗争的境界,怎么去诠释?
组上,小青年们看我一个人在那里时静时躁,时喜时忧,念念有词,认为我神经兮兮。
过了七八天,一些知妹来找我聊聊天,以表示对“同命人”的一种友好,她们说:
“我看你像个精神病,怕招惹你;训练班老师说你是凶恶的狼,要提防你;家长们都说你是个好人,跟你一起下乡,放心了。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终于查清你的底细了……嘿,真想不到你还有点名气,更想不到你还是个风流浪子……有人说,你现在不显山露水,但只要有耐心,就会看到你演好戏。”
“前几天,幽了你一默,讽了你的刺,就算是伤错了好人。不过,你的招风耳朵那么大,反过来听,那不就是在恭维你了。”
……
听了她们唧唧喳喳、杂七杂八的道白,我无言以对,只有莞尔一笑。“我是怎样的人?”我没想过,总之,下乡后,我将重新洗牌。
当时,欢送知青的场面可算壮观,万人空巷,几百辆彩车,招摇过市于十里长街,锣鼓震耳,口号连天。途经雅安、石棉,到了西昌,更是大肆铺张:开大会、誓师、游行……热闹了好几天。到了盐源,十里慢坡子,夹道以欢迎,犹如节日的庆典。
盐源由四周的群山、中间的大坪坝组合而成。这里的群山,高而奇险,非常怪异;这里的野波斯菊在疯开狂长,倍感荒凉。到了坪坝,泱泱梅雨河,弯弯曲曲从坝中流过,河边有良田美舍,果林村庄,使人有种丰饶的感觉。
我们小组被分到梅雨公社三大队四小队,在县上热闹了一天后,小队上的干部社员便把我们急忙接回生产队。队里的牛马圈,墙壁多粉刷几次,就是我们的新家,安家饭办得三盘八碗,非常丰盛。
这个地方就叫梅雨后坝子小河边,它位于梅雨河峡谷的前面,又有一条名叫“小河”
的河,顺着山边,绕过果林,汇入梅雨河。这里坪坝沃土开阔,河水透明盈柔,林木幽幽,清泉处处,风景优美。
这是个多民族的自然村。当地人最爱自诩:“其祖先是成吉思汗的亲裔,当年南征大理,来到了这里,大喜过望……”以后蒙族便与汉族、纳西、摩梭、普米等民族,择地而聚居,互通婚姻,世代和睦相处-以家族与礼俗为体,以姻戚与邻里为亲。每家都是一座独立“城堡”碉楼耸立于其中,有亲善也有戒备。
我下到的这个小队,是全县最富裕的,我暗自庆幸被分到这里。并想当代的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没到这里来考察,若来,他编的教科书必增加新内容。
这里,村民受附近泸沽湖“走婚”的影响,汉子多为上门客。我们小组入乡随俗,也合了这规矩。组上三个男子汉,林胜利内向,王永福是15岁的顽童,这样,我就成了头面人物。在12个女知青中,有二三个是“知识淑女型”,我们彼此可以相敬如宾,但其他的全是“街妹泼辣型”,就很难和她们和平共处。
这些辣妹,我称她们叫“知妹”,口头上称她们“幺妹”或“十八妹”-她们永远不知道源于“妖精十八怪”。她们常常故意与我过不去,例如我沉默,她们说我“可怜”,我张扬,她们说我“讨厌”,我幽默,她们说我“卖弄”,我尊重她们,她们说我“想讨好”。我说:
“尊重妇女是绅士风度。”她们大笑起来:“臭美,什么绅士,明明是最不正经的烂秀才。”我知道,我立地成佛去念真经,她们也会认为念的是:“尼姑下山欲思凡。”
知青在集训时,我就感觉到所有人把我当成另类看待。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是最危险的,“烂秀才”提醒我,假如加个“烂”字,便安全许多。于是,一个烂知识分子“演出”在他们面前-1.76米的身高,但奇瘦又带簸箕背,足显其丑;戴副六百多度的眼镜,总算文质彬彬了吧,但说话怪异,时喜时怒;幽默时可以使任何人难堪,骂人时像连珠炮击向对方,永远不听别人骂,就是胜利者。而后就越演越佳,学起孔乙己来,头不梳,脸不洗,浅色衣裳变灰又转黑并且破了也不补……满口书呆子腔,把“烂”演到了滑稽的水平。
这“表演”,好像给当地人发出“愿意合群”的信息。接下来是大家请我去走三家坐十二户。在瞎聊中,东说南山西说海,谈地异事说风情。相互都感到新奇,有山重水复、一段一境之妙……很快,我成了他们有话好说的自己人。这地方的村民,从来都尊敬读书人,这结果是让我干文职工作。总之,公社化嘛,吃大锅饭,轻松的活有的是……村民们看来:在小河边保留一个白面书生,是他们荣耀和神圣的义务;以雍容大度的娘们儿话说:让有学问的先生,到田间去干活,是糟蹋圣贤,丢人现眼失了体面。
组上的知妹们,却没有我这样的好运。下乡后,就碰上秋收大忙。这地方地广人稀,收谷子是两三个月的持久战。最使知妹们惧怕的,还算高原的阳光,它无情而残忍。她们想尽办法防晒,我给她们出主意:抹上厚厚的仙人掌液,让闪闪发光的脸,去和紫外线抗衡……每天收工回来,首先去照镜子。有天一照,不堪入目!大家干脆把镜子砸个粉碎,而后放声大哭。这时,我有些动容:出身不好,是她们的“命”;不管她们怎么努力,勤奋、奋斗、抗争都不能促其开花;“砸镜子”是必然的结果!在哭声中,我感觉到了“无花果”的苦涩!
过了些时候我“演烂”弄巧成拙,公社中有十多个最为调皮捣蛋的知青,在好好地向我学习。我的那些丑陋被美化了,什么“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什么“名士风流、才气纵横”。这样一来我成了所有梅雨“坏”知青的龙头老大,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坏”知青来串队。组上知妹并不反感,因为这些“恶人”到了我们知青院坝,像绵羊那样温顺,像牛儿那样肯出力……
有天,一个名叫黄北培外号“宝贝”的知青,偷偷跑来告诉我:“那天几个崽儿半夜三更到街子上为你买纸烟,被说成到供销社闹事,县委书记都惊动了,现在正召集积极分子开会,要挽救被你带坏的知青。有人还揭发你在学《内经》,用阴阳五行欺骗群众……”
“我坏在何处?”我拍案而起,又激动了,一声大喊:“这世道分不分善恶是非!”
我自信是个智者,唯有走为上计-天地之大,有很多我可以生存的地方。
在盐源汽车站,一位当地人把我挽留住。这人名叫廖家俊(这里姓廖的都是广东客家人),他是个铁血柔肠的汉子,好学且勤,技多而精。技艺中他长于电焊,可出入于机关;又会阉猪,常行走于乡间。他有孟尝之风,留一个像我这样的远方落难客,他认为万分荣幸。
盐源人一旦把你当成朋友,立时就可肝胆相照。朋友的朋友,又成了朋友,一些当地的中医生朋友,我们三言两语更成了知己。尔后,便约出去诊病,解些疑难。
当时的盐源县,缺医少药。我半路出家学的那些“小儿科”又可以“热炒热卖”了。一个月下来,天天有人请;过了第二月,诊病要预约;不到三个月,那位好心的廖家俊也在嫌他家的房子太小了。
在这偏远的县城里,谈到外边的世界好像是天方夜谭,但县里出了点小事,很快方圆百里都知道了。“成都来的知青里头有一个高长长、瘦杆杆的眼镜医生……”
年末,是手艺人忙于生计的好时期。廖阉匠和方石匠愿意舍命陪君子,带我到离梅雨小河边更远的大垭口去走村寨。过了些时候,这两位老兄看我豁达、敏捷且耿直,机变会运筹,医病有口碑,并且身上还有本草药秘方。这样,他们胆子壮了,心血来潮要到盐源人的禁区-大垭口外的大山中去亡命冒险。
这里,交代下《草药秘籍》的来历-1958年大炼钢铁时,我们学校在重庆南温泉挖铁矿,我脚扭伤了,肿成了“象腿”,就一直躲在“仙女洞”与老道长下棋,谈《道德经》,吃他小小的蒸馒头……一个多月后,离别时,这位近九十岁的老人,要跟我赌一局棋,说定:输家赔一件自己最珍贵之物。弈棋时,他时走软招,我看他有让棋之意,也连走臭招,最后我多半个兵,得了这手抄本的验方。我家世代儒医,从来讲求以理、德治病,是不相信什么验方的。现在,流落到了异域他乡,这里的山野是天然药场,这本册子便派上了用场,成了走进大垭口的法宝。
我们出瓜别,走观顶,到洼里金山……在四川、云南、西藏交界的横断山深处,浪迹了近三个月。我们到过蛊惑部落,又拜访过往昔金矿主的幽谷山庄……有很多匪夷所思、罕闻骇俗、惊艳绝伦的故事。
经过难与险,我们终于出世又入世,回到了盐源坝子。之后,我们小队的干部,终于找到我。他们说:“怎么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呢,手拐子不能净往外拐嘛!”
回到小队,全村人都来欢迎“浪子回家”,知妹们兴高采烈迎上来,说:“走了你这个唐吉诃德,大家都郁闷死了。”没几个月,知妹们气质变了很多,说起话来,台词般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