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的报税表格填报了几份,我们夫妇俩辛勤劳碌聚积了买房首期费用,终于如愿在美国新大陆供下属于自己的房屋。母亲习惯与我妹妹同住,不愿意随我迁走。搬家当天,我忙着把衣服塞进大衣箱,母亲默默站在一旁,背有些驼了,两腿微微向外弯曲,双手不停颤动,看着我们把皮箱杂物搬上汽车。她帮不上什么忙,但我看到她那刻满岁月年轮的脸上挂满灿烂的笑容。
岁月流逝,月圆月缺,滩平水浅,风凛林空。没有经历过动荡年代的人是幸运的,但他的生活可能会是乏味的;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是不幸的,但生活确实又是丰富多彩的。
我们无法把过去的一切从记忆中忘去,但不能总是回头感叹。从前有“目的地”,走来走去总走不到;现在不知“目的地”在哪里,只好抬起头继续走,前面的路并不平坦。
作者简介
陈述,广州市人。1965年9月高中毕业后到广东花县果肥场务农,1975年回城,先后当过工人、学生、工程师、大学教师等。1998年移民美国洛杉矶,现任洛杉矶1430广播电台节目主持人。
生日忆
张诗亚
2007年10月5日,我的学生在嘉陵江江舟水上餐厅为我举办了60岁生日庆典。按“男人做九不做十”的习俗,把虚岁60当实岁60搞了一次庆典。来的学生主要是博士生,也有几位博士后和硕士生。很多博士已毕业多年,专程从广西南宁、桂林及成都等地赶来,他们的一片诚心化为盛情,着实让人感慨。老朋友李力以及英国驻重庆总领事夏天恩先生携夫人陈美玲也为此专程赶来。
学生们为这次生日庆典筹备了很久,具体情形及庆典内容事前我大半不知。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孙杰远还特意将我的诗集整理赶印出来作为生日礼物,也好就便送给前来参加庆典的学生。此前,孟小军、陶红等同学还请秦效侃老先生写了一副对联,先生的对联是:福慧因缘八极觥筹尊智者,文章道德一门桃李拜先生。先生的对联文好、字好,且师母还专门为此联裁纸、粘裱,所有这一切着实令人感动。
庆典中,学生的举动有不少让我吃惊之处。除献茶、发言外,难得的是同学们还即兴将我的一些诗词串起来朗诵,并谱曲合唱。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喝酒,少不了热闹。事后平静下来,心中却久久不能释怀。尤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我诗集中收录的为纪念1965年10月5日17岁生日所写的《虞美人》:
通川桥跨山门叩,父老抛身后。
解家梁上映山红,遇险山洪生死几乎同。
一攀高鼻云中寨,脚下群峰矮。
巴山打杵撑天宽,山路走来心路更无前。
(《无名堂吟稿》2007)
其中“遇险山洪生死几乎同”记的是我1965年生日遇险之事,诗仅有一句,但此事并不是这一句诗可以了结的。
1965年5月20日我同胡慧笙、蒋昌焕、徐有成、王建国等一批朋友离开重庆,过石门前往达县,继而到万源大巴山。一帮知青伙伴有的比我大一岁或半岁,有的比我小一岁或半岁,大多不省事,故而谁也记不住谁的生日,往往事后才惊呼某年某月某日是某某的生日。
但这样的遗忘不属于母亲,母亲总记得我的生日。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此千里之行是到的高寒山区。那是我到大巴山的第一个生日,母亲早早就为我准备好包裹。我估摸她大抵认真计算了时日,包裹单送到公社,继而到社办场里是十月三日。拿到包裹单,心里很是高兴。一帮伙伴看见包裹单也都惊呼:有香肠吃了!因母亲的包裹单上明明白白写着糖果、香肠、腊肉,足足有两公斤。我们下乡尽管不到半年,但吃萝卜缨子、米汤、包谷米掺饭、洋芋饭等几无一星半点油水的日子足有两月。看到如此“盛宴”,能不欢呼雀跃?一帮伙伴都嚷着“围山打猎,见者有份”,大家要共同享用。这自然是我们那个年龄、那种知青交情应有之意。但要把包裹取回来却是个难题,因只能到草坝区的一个小邮所去取包裹,而从我所在的解家梁到小邮所足有四十多里地,来回近九十里地,取包裹就得花一天时间,更糟糕的是那时号召为革命献身,为革命吃苦,开发山区,建设山区,全无节假日,而且农场全无八小时以及星期天等概念。记得草坝星火场的知青,在1966年初因提出“八小时工作制”与“每周休息星期天”,竟被批判为“反革命口号”,我能为取生日礼物而耽误场里出工、干革命么?所以,请假的事是断不能提,甚至也不能想的。
偏天助我,10月5日晨六时许大雨瓢泼。那雨一下,我们挤在小小板楼上的四十几名知青全都狂呼起来。平时正是准备出早工之际,早工是天亮到早饭前那近两小时的活路。早工或砍柴,或薅草,或挖地,均视季节、农事而定,但均在野外,故而一下雨就不出工,便有一整天的清闲时间。大家自然高兴,而我更是高兴,因下雨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去草坝取包裹,于是匆匆吃了几个洋芋,便把绰号王保长的王建国叫上一起下山。他自然非常高兴,久在场里不下山,日子很是憋屈。城里的娃天生爱上街,尽管草坝的街从头走到尾不过几分钟,但毕竟是赶场。
我们穿着麻布里子、蓝布面子的“劳改棉袄”(知青语),踏着没踝的水,走过石板路,穿进密林,径直往山下走。雨势并不大,每人戴了个斗笠,披了张破烂的塑料布,衣服大半已湿。大巴山的秋雨天温度大概在五六度,尽管年轻,时间长了仍感觉冷。
踏着水中的松针路一路下山足足走了15里,我才开始意识到这场雨未必是好事。
解家梁这15里山路的沟底便要过两条沟,平时的小溪沟仅有几块石头,浅浅的、只能没过脚背的水清流而下,小山涧罢了,而此时小山涧两岸的麻柳、松树、野藤、竹子等全都被洪水冲得歪歪倒倒,奔涌咆哮的洪水从山上泄下,一山的雨水全都汇聚到了这条沟里。
下游过不了,我们就往上游走。我从小在嘉陵江边长大,生性不怕水,自命这条小溪沟就能挡住我么?左蹦右跳,从这个石头到那个石头,和王保长二人还算过了河。但过了支流后,到草坝还须经过一个三条溪沟相交的三叉河口,当地人称礅子河,河中每个石礅都是一丈二以上的巨大青石,礅子之间的距离大概一尺五。5月24日从草坝到解家梁经过此地时正是春夏之交,四周山花烂漫,礅子河中清溪潺潺,两岸不知名的鸟叫与垂到溪水上各色带刺的小花相映成趣。当时的印象极好,跨过礅子,觉得分外轻盈。几个伙伴还在议论,这样的小河沟哪用得着那么高的礅子?山里人真是干劲大,要把如此大的石头搬来竖在河中,不知有多费劲。有同学还一本正经去打量这些石头,估计每个石头都有三四千斤重,以至生出了这些石头是怎样竖到河中的疑问。
此时站在岸边,看着汹涌澎湃翻滚着泥沙的洪水从上往下倾泻到礅子河中,号称“不怕事的王保长”和我都傻了眼。河中每个礅子上都是一道水柱,靠着岸边的浅一点,水漫过礅子一米多高;在河中央的就更高了,且明显能看到一道道高两米左右的拱形水柱,整个情形就像大坝泄洪。傻了眼的我们看了半天,无计可施。终于还是王保长先开口说,这河我们过不去,弄不好是要死人的,回去吧。他刚把话说完,我就劈头盖脑给他一顿臭骂,心里想着好不容易走了这几十里山路,却因一条小河沟过不去而使牙祭泡汤么?当时那种沮丧心情是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因除了口头上讲的想吃腊肉、香肠、糖果外,内心深处还念叨着那可是母亲费心准备的生日礼物。那时候像我这样所谓的男子汉是不屑于流露感情的,尤其是在王保长面前,我丝毫没提对母亲的一片感念之心,只说大伙儿都在等我们拿礼物回去,况且,我从小在嘉陵江边长大,自己都记不清游过多少次嘉陵江、长江,旋涡、鼓澎等各种怪水都是我嬉戏的对象,根本没把这条小河沟放在眼里。为了给王保长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我提了口气,把裤腿挽到腿根处,拿着随身携带的竹棍去试探水深。水柱似乎还淹不到身上,礅子也很结实,于是我从岸上稳稳地跨到了第一个礅子上。或许是因为顺利地过了第一个礅子,心中有些得意,也有些轻敌,左腿站在第一个礅子上,右腿就往第二个礅子跨去,还未及收腿,我甚至还未及意识,整个人已被汹涌澎湃的洪水冲倒。亏得忙乱中我反应快,一跌入水中就伸手一抓,也是命不该绝,居然抓住了岸边的一根麻柳枝。麻柳枝韧性真好,竟把我从如万马奔腾之势的野水中拽到了浅水间。脚下一踏实,我就纵身跃上了岸。上岸后,浑身湿透则罢,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回头一看,这时才真正感到害怕:
我水性虽好,甚至还救过不少人,但这种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江河水开阔,但其凶险程度远不如山洪,因小河沟河道窄、落差大,水势奔涌而下,瞬间暴发的力量极强。
更为可怕的是,河水翻涌中有各种各样的怪石,大小参差,错落杂乱,绝对无法预测防范。
人被汹涌的浊浪裹卷着,是完全不能自已的。被乱水一打,撞到石头上,是绝难避免的。
撞晕了被淹死,或一下被撞死,总之一个死字了得。
落汤鸡似的我,呆呆地站在河岸上,发愣地看着那奔腾咆哮、满河乱石的山洪溪沟,脑袋里几乎空白了。嘴里喃喃地直说:“老子命大、命大”。
当王保长跑来,问我伤否,并事后高明地说,他说过不去,我不信,险些丢了小命之类时,我才缓过气来,仿佛说了些“老子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易涨易落山溪水”,“什么叫山洪暴发的可怕,我总算认识了它的本质”之类提劲话。而我二人说得最多的,也是最由衷的话便是“知青命大”。
这一劫我算是躲过了。而“知青命大”则是那个岁月的我们,明明“命苦”的知青们说得最多的话。记得一次翻车,惊魂甫定的胡慧笙和饶传辉,从翻倒的车厢中爬出,面面相觑说的也是这句“知青命大”。那年头,不说这话,还能干啥呢?
惊魂初定,我俩赶忙往回走,再也不敢提到草坝取包裹的事了。此时只听得对面山上有人喊我们。但因山洪水太大,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只看见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拄着竹棍的中年男子向我们挥手,大声喊叫。待他走到跟前,只见他脸青面黑,冲着我们便破口大骂:“你这两个娃子不要命啦?这是啥子水啊,你们晓不晓得?这是强盗水(因山洪突然暴发像强盗似的突如其来,防不胜防,故而称强盗水)!哪个鸡娃子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敢过去,你们真日了天,胆子大,不要命!”我俩被他一通骂后,面面相觑,不敢答声,只觉骂得很舒服。原来,这位中年人是隔壁魏家公社姓王的书记。他路过此地远远地看着我俩打算过河,大声呼喊试图阻止,没想到我们站在河边,根本听不到任何喊叫声。王保长站在岸边,看不到全景,而这位书记站在高处,把我们莽撞、胆大、草率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却只能干着急。等他讲完这种种险境,我俩更是后怕。
我和王保长乖乖地跟着书记到了对面半山腰上一户农民家里,换上了农民的干衣服。当时农民的衣服是那种很乡土的式样,我第一次穿在身上,觉得有点滑稽,自己想嘲笑自己,可是看着书记铁青的脸,不敢造次,只好坐在火边烤火。不一会儿,主人家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一顿美餐。那一餐吃得很愉快,洋芋饭、腊肉,还有几个菜。真没想到我们在那里还吃了一顿真正的饱饭,打了回牙祭,而我也算过了17岁的生日。至今我还记得那位姓王的书记和不知姓名的农民,对他们一直心存感念,倒不光是因为让我们吃了顿饱饭,而是真正感觉到了火的温暖和人心的温暖,当然那洋芋饭、老腊肉也是特别香的。
由于山洪,三天内谁都别想过河。吃过饭后,直到衣服全部烤干,我俩只得悄悄地回到场里,对此事也只字不提,一是怕伙伴们嘲笑,二是担心场里领导收拾。
此事已经过了42年,至今却记忆犹新,生日几乎成了祭日。如果在17岁的生日就被淹死,今天哪能看到这么多同学来为我贺寿,哪有这样的福相、这样的盛况?我也更不会成为大学生、教授、博士生导师,所有这一切自然也都没有了。我倒是幸运地躲过了那一劫,但那个年代的许多知青并没有躲掉厄运,倒不一定是山洪,也可能是火灾、塌方、生病以及其他的一些灾害。这样的年龄本该在学校读书,却离家到大巴山,他们的光阴和青春,是被山洪淹了,还是被其他什么淹没了呢?“知青命大”的话也不能都保住他们的命。
我由60岁生日想到了在大巴山的生日,写下这点感受聊以记之。一是为纪念自己及同时代有着同样经历的一代人所走过的风雨岁月;同时,也是写给后代、写给我的学生们看看,让他们知道这些往事。
作者简介
张诗亚,重庆人。1965年下乡到四川省万源县草坝区赶场公社八一茶场务农。1969年到四川荣昌县吴家区梁坪公社插队落户。现为西南大学西南民族教育研究所主任,博士生导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