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我被关进了公社的阶级敌人学习班;四个月后,我成了学习班通缉的一名逃犯;四年后原大队党支书谭××因强奸村里的一名少女、造成少女自杀被关进了监狱,刑满出狱后,被村里人赶出了村子,不许进村,后来病死在山上;40年后,我的手臂和心里仍然留下了历史的印记,留下永远抹不去的痛。
……
弯弯曲曲的山口溪,在山峦环抱中,急流而下,清澈见底,流经山口村,汇入潇水河。
1965年底开始修建的山口溪水电站,将溪水拦腰截断,河床抬高,形成美丽的镜面湖,山水秀美,风景宜人。
1968年9月,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开始了,湘南江永县红旗公社“清查学习班”在此开学。这里的学员是从各大队揪出来的阶级异己分子。我在“九·九”行动后被大队捆、绑、吊、打、批斗之后再送到县里,县里又将我转送到此,成为学习班的一名学员。
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是何等的熟悉,水电站刚开工,我就是大队派来的一员民工,一个月后,我被调到指挥部,担任测量和施工,对周围的地形、大坝、渠道、涵洞各种数据了如指掌。1967年武斗开始后,我离开了工地,没想到此次重返工地,竟成了学习班的一名学员。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阶级斗争当然得剑拔弩张。八十多个学员被关在院子里,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民兵在站岗,显得煞有介事,杀气腾腾。学习班大队长是革委会的负责人,副大队长是山口溪电站的阳秋平,他曾拿着标杆,陪我工作过两年多。
学习班开学了,首先是大队长训话,无非是要大家在此老老实实地改造,接受审查,顽抗到底就是自寻绝路。然后讲明:大家一边检查问题,一边在电站劳动改造,完成电站的扫尾工程;晚上分组学习,交待自己的问题。
我们这个组共10个人,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我是最年轻的一名学员。大队长指定了一名组长。组长姓关,1949年以前是一名伪营长,大家背后叫他关老爷(关云长),1960年劳改释放后在家管制劳动,每天晚上的讨论会照例由他开场。
九月的湘南仍然十分炎热,夜间堂屋里蚊子嗡嗡直叫,堂屋中间燃着熏蚊的黄荆叶,烟雾缭绕。关老爷拉长了声音说:“同犯们,我们都是人民的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感谢政府对我们宽大处理,给我们一个改造自新的机会,我们要重新做人,要听“管教”的话,好好改造。”他说得那么流畅自然,背诵着那多次运动中重复的台词。接着发言的也跟着他以“同犯”相称。我只在小说和电影中看到革命党人在监狱中以同志相称,“同犯”这个单词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很不习惯。
小组里那名干瘪老头外号叫“罗酸菜”,据说1949年前,他家几代都是当地有名的抠门,家里一年四季吃酸菜,平日炒菜舍不得放油,用一根筷子绑上一块肥肉,炒菜时用筷子在锅里涂几下,炒完菜又把它放回酸菜坛子里。他家还有祖传的宝贝,木鱼和木鸡,是过年拿出来待客的,只能看不能吃。经三代的努力,到1949年前买了18亩田,成了穷村里大户,土改中被划了个地主。老百姓说他犯的是土地法,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从此他交上了辛酸的厄运。这个土地主身上哪能找到丝毫黄世仁、刘文彩的影子?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练出一身好功夫。别看他身材瘦小,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两包水泥200斤担起来健步如飞,难怪“新生资产阶级分子”顺德说,阎王老子打发他来就是来做事的,他是天生的“工蜂”。
鲁师傅和我是熟人,他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当地的木匠是要学徒三年的,前两年做粗活,给师傅家干家务,给老板娘倒马桶,后一年才能得那些师传的秘传。所谓秘传无非是一大堆口诀,例如板凳各部分的尺寸比例、屋顶的坡度等,由于没有文化,学的东西不能活用,你如果想就地形盖个新式样房子,他就可能盖出一个炮楼不像炮楼、房子不像房子的怪物来。水电站建大坝要做模板,找了很多木匠都做不好,后来有人找来了鲁师傅,他看了下图纸,用一张纸在一旁画起来,我在旁边一看,他是用三角函数在计算,字体流利。我问他在哪里学的木匠,他苦笑着回答我,是自学的。我心中很纳闷。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原是县城中学的数学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就自己做起木匠来,因为手艺好,大家都叫他鲁班师傅。原来如此!
在学习班他很少说话,当年不就是乱说话惹下了祸根吗?如今他选择了沉默。
这些老运动员,运动一来就得登台亮相,挨斗挨批,演出一番。村子里闹争水争山,闹械斗,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有个风吹草动,就抓几个阶级敌人出来斗斗,杀个鸡给猴看,“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切就风平浪静,迎刃而解。
顺德是天生的养蜂迷,他三句话不离蜜蜂,在他的眼里,人也变成了蜜蜂。养蜂人当然买卖点蜂蜜,因为得罪了村干部,此次运动中,有人说他的蜜蜂是吃社会主义的花粉,酿资本主义的蜂蜜,蜂蜜饱了他私人的荷包。他的罪名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蜜蜂被人共了产,家产全部充了公。望着那些老同犯,比起那些死鱼子来,他可成了显眼的浮头鱼,他总担心运动到头,会怎样为他“一定终身”。
花苟的罪名是坏分子,是学习班最潇洒的人。他蓄着西式头,口袋里还放着香烟,香烟有两种牌子,“岳麓山”是专给干部抽的,自己抽“红桔”牌。六十多斤的担子压得他缩着颈根,两肩耸起,大家笑他三个脑壳。大家喜欢听他讲故事。他是这一带有名的赌头,经常到瑶山里去开赌。他告诉我赌博的方法就是“压宝”。赌博的场面是相当壮观的,十几张桌子成直线摆开,赌客坐在桌子边,每人面前放一块砖,把赌资压在砖旁,每人可压“1、2、3、4、”中的两个数字。他作为庄家坐上方,在众目睽睽下抓一把黄豆用碗盖住,再用筷子将豆子四个、四个的扒出来,然后抓着最后剩下的豆子数论输赢。开碗“揭宝”时,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碗中的豆子,仿佛他们就是阶级敌人,是一个也不能跑的。当然大赢家总是花苟。有一次赌到深夜,赢的钱装满了书包。赌客愈赌愈眼红,他连忙装着上厕所,一出门拔腿就跑,里面的人发现后,紧跟着追出来。他一边跑一边丢钱,后面的人因捡钱减慢了速度,他终于逃脱,带着四分之一书包的钱脱了身。他告诉我只要学习班一结束他就重操旧业,只要把赢的钱交一部分给生产队作为搞副业,就没有人管他了。
秋苟在学习班和我同罪,他沉默寡言,是个大难不死的人。1967年武斗时,非法组织贫下中农法院把他作为反动子弟绑赴刑场,幸好县里的支左部队闻讯后,开着摩托急驰而来,大叫“枪下留人”,才救了他一命。那年八月,在那股武斗的恶浪中我们是从广西绕道逃跑回家的,假若不跑,就也在劫难逃了。知青战友、诗人王百明就在那场浩劫中长眠在都庞岭下、潇水之滨。
既然进了这个门,当然就有所犯,我的罪名是坚持反动立场的“黑五类”子弟。具体罪名有三:一是出身于反动家庭;二是当我看不惯那些目无国法、私设贫下中农法院、草菅人命的人时,挺身而出,在大会上顶撞他们,站出来为那些受迫害的群众说了几句公道话;三是撕毁了贴在我的书箱上所谓贫下中农的封条。在此次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千条万条,贫下中农的扁担第一条”,哪里还有我说理的地方。
学习班里形形色色的同犯有各种各样的故事。阶级斗争要年年讲、天天讲,如今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作为学习班里最年轻的接班人,想起同犯们的遭遇,看看自己满身的伤痕及胸前挂着的反革命牌子,我绝望了,这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苦难的岁月何时是个头……
那一天歇气时,我溜到了电站的坝上,往下看,坝高二十多米。我突然起了轻生的念头,走近坝边,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准备往下跳……“不,我不能跳,我决不能做懦夫。”这时我耳边恍惚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汉,当年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司马迁能忍痛遭受宫刑,这种令人倍受污辱失掉尊严的处罚,并未损坏他们钢铁般的意志。我当然不能和伟人相比,但至少不能做辱没祖宗的窝囊废。此时假若跳下去,明天外面就会传出消息:一个长沙下放崽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了。我将会在此“盖棺论定”,川流不息的山口溪,将永世洗刷不了我的冤情。
我毅然地转身回走,在一块阴凉处坐了下来。
远处副大队长阳秋平拿着一个瓶子朝我跑来,原来他在到处找我。他走近我身边,将一个瓶子递给我,那里面灌的是蜂糖水。又顺手在口袋里拿出了两个棕叶粑粑要我吃,安慰我说:“俗话说,君子不跟牛头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耐一下,过了这一阵就好了。”他陪着我走下了大坝。
啊,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敌人。
学习班的民兵站了三天岗,就撤退了,因为革委会知道,这些土生土长的敌人是既翻不了天,也逃不掉的“死鱼子”。民兵撤走了,由谁来看管我成了问题,经再三考虑,他们把我交给了学习班的何叔。
何叔,四十多岁,矮矮的个子,四方脸,大眼睛,显得很面善。他家住永丰大队,是一个富农,一家四口人。儿子比我小,在队上出工;女儿九岁,在念小学。一家人穿着整洁简朴,四间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刚到他家,他老婆走出门口迎接我们,晚餐还砍了肉,加上几个小菜,显得较丰盛。饭后在他家洗了澡,上床睡觉,没想到何叔竟来与我同睡。这实际上是在暗示我,学习班把负责看守我的任务交给了他,希望我不要给他为难。真是“恶人出高招”,不知是谁出的馊点子。
就这样,我白天在工地劳动,晚上就住在他家。他家没把我当外人,生活安排得可以,人也很热情。他自留地里瓜菜满园,还喂了不少鸡,间或为我添点菜。
我对这一带地形熟悉,原已想好了逃跑的计划,翻过他家后面的那座山,就上了去县城的马路,然后直奔县城边的知青组,先躲一阵子,再找机会逃跑。但一想到这样会株连他全家,也就暂时放弃了计划。日子一长,也和他们拉拉家常。我和他们谈谈城里的事情,家里的过去,祖上的故事,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我养好了伤,恢复了身体。在那年月,就是这场运动,让我和这些同犯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几个月,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那年11月底,大队又调我回去批斗几天,我回到了大队,还是老一套,反正适应了,皮肉当然也受了点苦。第三天晚上十二点多钟,我趁民兵换班的机会,从后门逃出了村庄,村后的小路很黑,我摸着出了村,一出村口,就没命地跑起来。从大队到公社,要过一座桥,夜间慌不择路,竟找不到桥。赶紧脱光衣服,用手举起,蹚过齐大腿深的水,上了岸,光着身子又跑。身上的河水刚干了,又淌满了汗水,跑得气喘吁吁。我真想学花苟的办法,一路丢钱保命,但我身无分文,无钱可丢,就也顾不得丢人了。好在乡间的路上夜间无人,否则会把我当做精神病人抓起来。清晨四点多钟,回头望望无人,才定下神,在路边穿好衣服,跑到江河大队知青组。老哥子和小哥子一看我的狼狈样子,早就猜着几分,赶紧将我藏在知青组的二楼,白天大家轮流放哨。知青洪哥间或来神秘兮兮地报一点外面的动静,大家都很紧张。三天后弄来一条船,沿着一条小河沟从水路将我偷送到马河。我又在马河知青组躲了七天,逃离县城,返回长沙。
在逃离村子的两个小时后,大队组织了十多个民兵在后面追赶,并在大山里找来了几名枪法出众的猎手,要他们发现逃犯,就绳之以法。接连五天,每天都派人到汽车站去抓人,好险!
我多么庆幸,终于告别了“同犯学习班”。
……
我感到十分冤屈。我们是带着“出身不好”的原罪到广阔天地的熔炉中脱胎换骨的;我们是满腔激情到农村去,与贫下中农结合、走革命化道路的。我记得知青诗人王百明的诗句:“我们的青春属于祖国,我们的事业属于人民,我们的理想-红旗手,我们的事业-革命人。”但谁能想到,我们满腔的豪情壮志得到的是如此回应,我们遭受的简直是一场灾难。
1970年7月,看来是走投无路了,背着反动知青的罪名,我逃离了江永县。一想起批斗场上捆、绑、吊、打的情景,总有些惊魂不定。刚一回家,派出所的人又上门训斥,勒令立即回乡,否则给予遣送。晚上,弟弟的同学来敲门,我以为查户口的又来了,吓得翻墙而出,事后才知道是一场虚惊,但仍不敢回家,于是在外过着流浪的生活。
那天,正在街上游荡,碰到同公社的知青李为贵,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周哥,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有人还说你自杀了呢。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正找你有事,走,我们一起吃面去!”
算是他为东,请我吃了一碗光头面。为贵边吃边问我:“我倒有个好去处,你去不去?”“能住有吃就行。”我立即答应,这是我当时最高的生活要求。
为贵的老家是安徽省利辛县,解放前,他父亲被抓了壮丁,后来在部队混上了个连长。解放后,由于这段历史,成了管制对象,为贵当然也跟着背黑锅,1964年和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起戴着红花下放到江永当知青。前些日子他去了一趟安徽,回到老家三黄寨村。他的叔叔、伯伯是贫农,跟大队公社干部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亲戚们知道他的苦衷,劝他说:“你父亲当年是五花大绑走的,谁知道绑出了一个军官,真是有点说不清楚。这样吧,你干脆回老家,回来你就是贫农,在家里挣工分吃饭,谁也不会欺负你。”
为贵一想这话也在理,在当地住了几天,虽说苦,却还舒畅。看到当地肥皂紧缺,突然想到我曾有办小肥皂厂的念头,特来邀我同去。他许诺,到他家保证我享受贫农待遇。我虽觉得事情太玄,却挡不住贫农的诱惑。以前不是有很多人迫于生计闯过关东吗?我何不去闯闯安徽?
下一步就是考虑具体的计划。两人口袋里总共12元钱,这点钱好干什么?为贵心中却暗有打算。
第二天,我们花八元钱在南货店买了八斤茴香,然后用塑料包了两层,打成一个背包。傍晚我们偷偷溜进长沙火车北站,看准了一趟往北开的货车,爬了上去。火车经过湖北,车站查得很严,我们就躲在货车里,饿了吃干饼,渴了喝凉水,车子进入河南才松了一口气。这里外流的人特别多,爬车已经习以为常,烈日下大群农民坐在敞篷货车上,每人背上一只细而长的口袋,装的是高粱、小麦、玉米、地瓜干,都是出来倒腾粮食的,有的是倒个差价,有的是细粮换粗粮,因为粗粮比较容易填饱肚子。我们也加入了这支外流大军。
我旁边坐着位大伯,居然隔着塑料袋闻出了茴香味,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小兄第,你的茴香能卖上好价钱,每斤七八元钱。”
我心里一紧,对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小兄弟,别紧张,我可不是“打击办”的,一不抓投机倒把,二不反资本主义。你看车上这么多人倒腾粮食,还不是换点吃的,谁能当上资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