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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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乡场上(3)

吃饭思索,走路思索,睡觉思索,苦思冥想了两天两夜,桥桥坝背后梁子上的棵枝繁叶茂的黄葛树定格在了他思想的屏幕上。

曾帆的《黄葛树》出手不凡,深深地感动了石老师。他说:“在师范校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改到如此高水平的学生作文!”

语文教研组的其他老师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或批改作文或备课的笔,抬起头来看着石老师。曾帆的作文本在老师们的手中传递着,老师们无不啧啧。

讲评作文时,石老师声情并茂地念了曾帆的作文,并毫不掩饰地说:“作文有这等水平,就是现在出去教一个初中,我看也是绰绰有余。”

几十双眼睛久久地落在曾帆身上,曾帆既高兴又羞涩,他脸红地伏在桌上好久好久都没有抬起头来下课时,石老师把作文本给了曾帆,同时还给了他10来张稿笺纸,要曾帆用正楷抄下来。曾帆满含感激地望着石老师使劲地点着头。

石老师三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的圆脸上是挂着笑容,那样子像是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不顺心的事似的。他走路不像是走而是像小跑,并且总是独自一人。

他讲课讲得蛮好,走上讲台,把教科书和备课本往桌子上一放,就用他那残留着江浙口音的四话抑扬顿挫地讲起来,从头到尾,很难见到他翻书或看备课本,似乎他所传授的所有知识都装在他的肚子里。

听他的课是欣赏艺术,他用精美的口语、眼语、肢体语和艺术化的板书构筑起一道又一道的情趣盘然诗情闽意的风景。

石老师并不是没有遇到过不顺心的事,而是遭遇了太多太多的磨难一大学时,因写出了那部小说《老妈妈》而插了白旗,这是以高中那所县城中学的年迈的女校长为素材而创作的,据说那位女校长有严重的历史问题。

这样一来,石老师的人生就被定了调。拖着这条尾巴,在华东师大毕了业,没有分回到故乡一浙江杭仲,而是流放似地分到了“蜀之鄙”一江。

乔老师背微微有点驼,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讲课时,常常把备课本和教课书叠合在一起,一刻也不放下,往眼前送一下讲一句。

他对曾帆特关照,助学金最高,每月三元。他私下里对曾帆说,要曾帆好好表现,争取在学校里把党入了……

曾帆对乔老师并不怎么感激,反而觉得此人卑微而对石老师,情感却在一次次地升华一由感激而敬佩而崇拜……

曾帆的散文《黄葛树》在地区文联主办的季刊《嘉陵江》上发表了,曾帆的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接近一年的黯淡生活似乎并不存在了。这天,虽然是阴雨绵绵,但此时的天空,在曾帆的心中似乎比春光明媚还要春光明媚。

终于等来了放午学的时间,他嘱咐了同一食桌的同学几句,便携带着刊物上气不接下气地5包进了石老师的寝室一石老师是最具有资格第一个享的人。

当曾帆迫不及待地打开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特殊字物时,石老师显得异常轻松地说,曾帆,你留下作纪念吧,我已经有两本了,我是它的特约编辑。

曾帆又空着肚子跑到县城找舅舅。舅妈为他盛了一碗饭,他肚子饿得慌本想三下五除二一口气就把饭吃了,他没有,而是手忙脚乱地打开报纸,将载有自己散文的《嘉陵江》呈送到舅舅的面前。

齐部长放下筷子接过刊物并不用心地翻着,陡地,他目光一亮,停留在了《黄葛树》上,随即,有些情不自禁地对舅妈说:“帆帆的文章发表了!”

舅妈把头伸过去,与舅舅一起看着曾帆的杰作。

舅舅很高兴,拍了拍曾帆的背膀说,好呀,帆帆,你爸爸妈妈算没有白你。

曾帆边吃饭边向舅舅舅妈讲起了写这篇文章的经过,讲起石老师,当然是带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当曾帆讲得情不自禁时,舅舅敛起笑容打断了他的话,说:“帆帆呀,不管是在高中还是现在的中师,你给我的总的感觉是与那些灰色人物贴得太近。”

这次,也可能是第一次,曾帆没把舅舅的话当话。他走进糖酒公司找到了舅舅的那位当经理的熟人,谎说自己的母亲过生日,请他帮忙打十斤酒。

石老师喜酒,在中国的酒文化里,文人喜酒似乎成了不成文的传统。

曾帆把酒送给石老师,石老师高低不收,后经不住曾帆的恳求,石老师同意收,但他说必须按平价付钱。

第二天早晨,全校学生做完操没有马上散场,大家靠拢成纵队站在月台下面。校长用异常激动的口吻向大家讲话,说:“老师们、同学们,我校78级文科班曾帆同学的散文,在《嘉陵江》上发表了,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是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员工的光荣,为此,我代表学校向曾帆同学表示热烈的祝贺!”

从此,曾帆的名字刀刻斧凿般地留在了江城师范学校700多名教职员工的心中,也成了那些自以为可以匹配的少女们高热梦中的白马王子。

“坑”中的思猪

端阳节的夜晚,有月,一弯新月,朗朗的月光很温柔,像母亲对爱子的抚摸,像十岁姑娘的情怀……

月亮坝院子里,孩童们显得异常地高兴,他们欢度着这仲夏之夜这节曰之夜。一群孩子正在“撵猫”,以男童为主,他们欢笑着叫喊着,或从阶沿上跳到青石板地坝里或狂奔乱窜。还有一群孩子,正圈坐在地坝中间“丢帕子”,以女童为主。大人们端根矮凳或摆架凉椅在自己门前的“领地”消夏。

白莲洗完碗又烧了一锅水洗了一个爽快的澡,用干毛巾绞着满头的乌发,只在大门前亮了一个相就退到她的闺房中去了。

她今夜的心思特多,就跟外面的月光一样茫无际涯。她继续绞着乌发,觉得不湿了,就对着架在书案上的那枚圆镜,懒懒地梳弄了一下,然后用一根红毛线在脑后一腰,心里有了几分宁静几分轻松。

“好景”并不长,沉重的思绪又一次浮出,在白莲的心里搅动……

她一口气吹灭了煤油灯,拖着木椅走到后门旁,拔开门闩拉开扳门,融融的爱意扑面而来,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地纯净……

她坐在椅子上,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那只“帆”正从月华的诗意中缓缓地归来,她似乎已经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汗香他的热烈他的狂野……

这时,白莲坠入到了蜜池之中,幸福的暖流从心间涌出正向她的玉体的各个部位辐射渗透,骨架似乎已被融化,整个躯体暖暖的软软的,就像在春阳的摩挲中一般……

白莲微微地闭上了眼……

她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似乎清醒了一点。她怕母亲,怕母亲的唠嗓叨叨,怕母亲的穷追不舍,怕母亲说起山那边兵工厂的宽皮大脸的小伙……

亲朋好友对他似乎很有好感,说心里话自己对他也没有什么恶意,但他不是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只旨是……

现在,白莲想要是母亲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会向母亲袒露自己的心……

白莲手中缓缓扇动着的蔑扇悄然无声了,她坐在后门边的黑暗中,望着中天的那弯新月,就连禾田里彼伏此起的打锣似的喧嚣,她也充耳不闻。

白莲坐在后门的黑暗中,黑黑的大眼睛闪着思念的光晕,宛如一尊黑色大理石雕塑,思想的彩翼扑棱一声登空了,跃出“坑”的铜墙铁壁,冲剌似地向着日思夜盼的江城飞去……

这天上午,出工时,几个嘴馋的婆儿客路过一个单家独户的人家时顺手牵了几把猪血红李子。一拢田便引来了姑嫂叔侄的哄抢,白莲也抢得几个。

劳动中,笑骂声、摆谈声、吆喝声和着搅动的水浪声,闹翻了“百大丘”的天。杨长河首先向一个姓熊的摘了李子的妇女发起了攻势,说“熊家婆”你病了呀,那李子还是一个青疙瘩就摘来吃。

另一头,一个山羊胡子对身边的“和尚光头”说:端午节百草入药,吃点果子不得生毛病。“和尚”不信,说这也怕是假话。

这时,不知是那位爆出了今天江城在划龙船的消息,一下子就引发了见过世面的人的激情,他们争先恐后地讲起了抢鸭子的动人情景。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说是当场日子忘记了买雄黄,问“左右邻舍”买没有,言下之意是想匀点一吃雄黄酒是端阳节的节目之一。

还有几个妇女正在忙着交流包粽子的情况。

那轮羞羞答答的太阳接近了中天,雄鸡喔喔喔唱午的声音此起彼落。这时,“百大丘”旁的石板路上,一对男女青年正忙着赶路。男青年上穿鱼肚白衬衫,下着湖蓝色裤子,脚套棕色塑料凉鞋,畏畏缩缩,极不自然。与他相距一两根田埂的女青年,更是不好意思,一朵红色的油纸伞罩得很低,几乎遮盖了身体的上半身。“百大丘”中的眼睛,齐刷刷地移向了那朵红纸伞。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杨长河故意大叫一声,但姑娘没有中他的计,那朵红纸伞依旧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杨长河,把你朱(猪)一群也牵出来走走呗。”“熊家婆”说。

“熊家婆,你老昏了,人家杨长河那个不叫猪一群,是叫狗一窝。”不知是谁抽了一句。

“呵呵,狗一窝……”在人们的说笑声中,那一对男女青年已翻过了。

一位短小精悍三十来岁的妇女见白莲不声不响,说莲儿,你个死狗,今天人户不走,是想要吃一辈子月亮坝的饭吗。另一个堂嫂接过话头说,我们莲儿呀,莫说什么农豁皮娃儿,就是那端国家饭碗的,恐怕都要选了又选。白莲依旧话,笑了笑。

这一幕幕似强劲的东风,吹动着白莲思绪的羽翼不停地扇动拍打。当思想之鸽停落在那日思夜盼的青翠欲滴的爱情之树时,白莲窥视着他审视着他一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他端坐着,正全神贯注地读一本《四川文艺》的杂志,没有被柔情的月华所诱,也没有为周遭的灿烂群芳所动……

帆一白莲张口欲喊,嘴刚张,她赶忙伸出双手捂住了,她为自己的没喊出声而万分庆幸。

帆,是值得信任的!

别后的数月,虽然只是匆匆见过一次面,信,欧阳艾也只转来三四封,白莲依旧认定曾帆是值得信任的,就像信任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肝一般地信任。

现在,要是他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啊!白莲心想,我们定会到那淋浴着如水月华弥漫着野草和禾苗清香的石板路上去走一走,绝不像今天那对老土,我们定会肩并肩手拉手。

想到这些,白莲认定有必要把自己今夜的这份心情记录下来告诉自己的帆。于是,她轻轻地闭门点灯铺笺走笔。

母亲从地坝里走至1」白莲的闺房坐在床沿上说,我昨天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那可是打起灯笼也难找的对象哦……

那是前天,又来了一个媒人,她找到白莲的母亲,又是介绍对方的情况,又是拿照片出来看,并说结婚之后还可以农转非。

面对着为自己操碎了心的母亲,白莲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了。

“坑”中云起

那是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曾帆没有出去活动,独自一人在教室里阅读着从县文化馆和学校图书室借回的一大堆杂志和书籍,为圆自己的作家梦做着踏踏实实的铺垫工作。

许是心灵感应吧,这几天来,曾帆有些心慌意乱。现在,他读到一段美文,读了几遍。闭目一思脑幕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拿起边边。

“给,你的信。”班上那位同姓的女同学不声不响地走进教室站在他的身旁说,“又在写文章啊,这样专注,我看看。”

曾帆看信,她拿起了本子。

白莲白莲白莲……她轻声地念着。

曾帆一把夺回了本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写了一整篇的“白莲”,不由得笑了,笑得有些尴尬。

晚餐后,曾帆独自来到校园后的竹林里,在一笼竹子背后坐着,拿出信细细品味着。弄清楚白莲的意思后,曾帆拿着信笺站起来,望着暮霭沉沉的故土,心事茫茫。

一年多了,她把自己的一颗心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从来没有提出丁点的要求。现在,她提出要明确关系,要名正言顺地做妻子。这也算要求的话,我如果不能满足,爱她,又从何言起,我还配称男儿吗?试想,一个弱女子既未订婚又拒绝人家介绍对象,且这些对象的条件都不错,旁人会怎么看,亲人又会怎么说。

他啪地打在额上,两手往腰板上一撑,很坚决地说,这件事,该做了,是该做的时候了!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曾帆小跑着进了教室,悄无声息地坐下,只见桌上有一本书,不是课本,而是一本小说,名字叫《幸福的家庭》。他并没有往下读,白莲在他的思绪之网中挣扎,他正在计划什么时候回去,如何向母亲公开这字一。

江城到沙河的早班车到了。刚掉头,在公路两旁或蹲或立或提的人群,疯了似地向车子一涌而去,这跟饥饿的狼群忽然见至1」一只小山羊的情形差不。

曾宏挤进去占得一个理想的位置一一车门这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下江城,曾宏还是大姑娘坐轿一一头一回。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条没有打补丁的裤子,粗白布染的,染得不好,要青不灰。借了一个通院子,借得一件白衬衣,手长衣袖短,只得把衣袖挽到倒拐子。脚上没有穿草鞋,穿的是自制的“凉皮鞋”。

眨眼工夫,就满满地挤了一车一巷道里,脚踩脚;发动机机壳上,人坐人上车的梯子上,人重人。车门口,人头攒动,还在不要命地往里挤。卖票员被挤到门角里无法动弹,驾驶员气得娘呀老子的乱骂,仍无济于事。他只得拖把相〖头跳出驾驶室绕过车头挤进人群……

不知是驾驶员凶神恶煞的面孔,还是那高高举起的榔头起了作用,挤车人的疯狂劲得到了遏止。这时,驾驶员和卖票员里应外合终于把车门关了。

曾宏瞧着那些没有挤上车的男女,脸上漾起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这是一了的。

客车启动了,曾宏的目光依旧在窗夕卜,车内实在没有搁置目光的地方,心思却落在了对江城的向往上一一他想象着江城的大小。

看得见江城了。

江城边有岩,曾宏乘坐的客车到了岩口,正在下那条与江城相连的长坡。他看见了很多房子,有的低矮如静止的龟鳖,有的拔地而起,像是座座人造的山;他还看见了很多的烟囱,像一根根擎天的柱子,从里面冒出的烟,跟阴沟里的污水没有什么两样;那条江,曾宏在心里打赌说,那是渠江。江面上有木16,还有轮船,它吐着污水似的烟鸣着汽笛,像一头老牛似地缓缓挪。

客车进入城区,前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搅起了遮天盖地的灰尘,伴着浓浓的汽油味向人扑来,曾宏伸手拉车窗,拉不动,旁侧的一位青年见状伸手把机关轻轻一带,窗门很听话地闭上了。

曾宏很是不甘心地把手放回膝上,眼睛却没有离开车窗,像是看一件稀罕物儿,一眨不眨地看着。街房一一地从他眼前掠过,他视而不见,那些像刚从打麦场归来满面尘土的老妪似的街房。

曾宏走走问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往往是有问必答,那些身着奇装异服的青年人,似乎就没有这份心肠一曾宏向一家店铺内的一位时髦姑娘问路,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乱鸡窝”微微昂着,就像一尊石雕似的没有半点热气。曾宏扬高了声音,她很厌烦地把那楼桃小嘴一努,就再也没有气息了。

曾宏问拢“夹皮沟”时,第四节课已下课了,随着铃声响起,气宇轩昂的教学楼大门,像打开的闸门,络绎不绝的人流从另卩里一个劲地往外涌。

这些风华正茂的师范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排,说说笑笑,缓缓地向食堂走去。当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彩云似地从曾宏的眼前飘过时,他想到了内侄女白莲,读书那样得行,要是能走在这中间,肯定不会比任何人差!唉,人争命不争,政策罩到的,只有一辈子修理地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