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7443200000012

第12章 乡场上(2)

读书时,晚上没睡好白天可以补睡,有时是伏在桌上睡,有时干脆请半天病假钻进被窝。假期在家中,当然更是显得无拘无束,不管是大热天还是寒冬腊月,他就跟月母子一般,白天酣睡在床的时间比站在地上的时间多,晚上睁着眼睛比闭着眼睛的时间长一齐桂香不好说他,更不敢对他采取强硬的措施。她知道儿子至今还恨着自己,见过世面的齐桂香更怕儿子去寻短见,在她近五十年的生涯中,这样的事说不上是屡见但或多或少地见过几次。她只得顺着儿子,反正大的问题者?解决了,儿子的这点思想疙瘩随着生活面的扩大,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会逐渐淡化,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弄成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现在有工作了,肩头压上了重担,两个初中班的语文,外力卩一个班的班主任,年青人不担重担谁担,难道让自己的那些老师去担?况且这也是学校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啊!晚上彻夜未目民,也只得硬撑,特别是在出了那个事故之后。

那天,早班时间不见曾帆的影子,校长以为他有什么急事来不及请假就走了,也就没有追问,怕影响不好。上课了,学生到处找曾老师,校长急了,问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来到他寝室外贴着壁子一听,室内鼾声如雷,巴起喉晚喊也没有喊醒,只得找来几个人将门端了。

“闯你妈的鬼!”校长将他拖起来,他迷离着眼骂道。

“学生等你去上课……”校长的声音像惊雷,惊了曾帆的美梦。他穿起衣服拿起教科书就拼命地往夕卜跑。

齐桂香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焦虑地看着儿子,长叹一声,摇摇晃晃地跟随着华老师的小儿子去了。

曾帆望着母亲的背影,似乎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之子,奶奶苦了大半辈子把自己养育成人,自己现在有工作了有收入了,本应该好好地报答母亲,反而变本加厉地在精神上折磨母亲……

想着想着,眼泪偷偷地从眼角爬了出来,这时,曾帆真想坐起身来大喊一句:“奶奶,我没有病……”

“夹皮沟”

江城,坐落在渠江中游,一座古老的小城。江城师范学校位于它的东南角的一条沟里,一条贫民窟似的河街松散地拉着它。这情形有点像是衣着权褛、拖带女的老纟3伸出无力的手臂,去拉扯向一旁乱跑的儿女似的。

江城师范学校像是要挣脱这手臂似的,钻进旁侧的深沟里,掩映在莽竹之中。这条沟是有真名实姓的,真正知道的却不多,知道的也不会叫。那些在这里浸泡了两三年的学子,往往忘记不了的是“夹皮沟”,这当然要归功于那些迁移此名的“先贤”,它自己是不会从白山黑水的“威虎山”跑来的,只可惜这些“先贤”没留下自己的姓名,当然就谈不上拥有专利了。

教学大楼在沟的最深处,是一幢弯尺状的横沟而立的三楼一底的砖瓦房,四根合抱的水泥柱子构筑起了雄伟壮观的门厅,门的一侧挂着“四省江城师范学校”的吊牌。

这幢楼是江城师范学校的主体,名为教学大楼,实质上它的功旨远不止于此。它的一三两楼是教室,二楼是办公室、图书室、医务室,四楼是男生宿舍。

这幢教学楼并不巴岩,它的背后是一片莽莽的翠竹林,林中有一条并不规则的上岩的路,岩口有一棵需七7、人方能合抱的黄葛树。大楼门前,是月台,下面是河沙铺就的操场。外面是一条铺着炭灰的约50米长的路,它像河街那条臂膀的一根指头,紧紧地勾住江城师范学校的教学大楼。同时,它把学生食堂、教师食堂、教师宿舍、女生宿舍与教学大楼连成了一个整体。河街顺渠江走势而成街,有五里长,到这里大约走了五分之四,横街而出,下面便是河滩。顺江而下,那巍然屹立的白塔近在跑尺,它是南宋时的建筑物,四方形,九层,无塔刹。通高三十六米,第一至四层塔的两侧,挂有栩栩如生的石雕佛像十尊,第六层临渠江一面有“如来须相舍利宝塔”八字。此物大概是占了“大”的优势,破“四旧”才未被破掉。江城着名的“十二景”之一的“白塔凌云”才得以“凌云”下去。对岸的江城另一景:“鹤岭晴岚”,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那里原本有奎阁、文笔星塔的,现在就只旨是徒有虚名了。

林书记对齐部长的暗示心领神会,对曾帆撕扯毛主席像的事件作了一些了解,很策略。她把本公社其他大队排了出去,重点放在了月亮大队,放在了月亮大队的青年农民杨长河身上。

“双抢”季节,本应天天下大队。这天,林芝芳没有下队,晚上的冥思苦想使得她一起床就感到头晕脑涨。

她在家中时立时卧,后坐在卧室的书案前,在一张印有“江城县沙河公社”函头的材料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装入信封,写上“请月亮大队曾渊书记转交杨长河”的字样。

林书记来到横街,站在一家缝纫铺前,喊道:“老李,请你给我送一封信。”

这个老李是因嘴巴乱说而被戴上坏分子巾冒子的,他听到0乎喊,围腰未解,脏手未洗就匆匆从里间的灶屋里走了出来,他正在拉着风箱煮午饭。

他笑容可掬,嘴上不停地招呼林书记坐,手不住地在围腰上揩着。他接过信,请示道:“我饭已煮好了,是不是刨一碗再去?”

“要得,请你抓紧时间。”林书记回答着转身走进了公社的大门。

杨长河接到林书记的召唤,他从栽秧的田里爬上岸,洗脚更衣,匆匆地来了公。

林书记甚为热情,亲自为他递凳沏茶,然后和颜悦色地开始了这次甚为特殊的谈话。

“小杨,你父母的身体好吗?你在家中是老几呀?”在杨长河受宠若惊的回答声中,林书记说到了大队会计,并特意强调了一句,“他这个人呀,大概是年龄的关系吧,太缺乏革命朝气了。”

“确实是!确实是!!”杨长河连连称是,并列举了大量的事例来证明。

“公社党委准备让你来挑这革命重担!”林书记顺手将放在办公桌上的一张干部履历表递了过去,用期待的目光看定杨长河说,“有笔莫得?那好,你现在就抓紧时间把表填好。”

从笔迹看,告曾帆的人应该是杨长河,因此,林芝芳在接表时说:“你们大队有人写信反映曾帆曾有过撕扯毛主席像的行为,这事你是知道的,这写信的人你知道吗?”

“我…我……我写的。”杨长河惶恐不安地回答。

林书记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说:“你不愧是毛主席的好青年你的这种敢于斗争的精神值得我们全公社的青年学习嘛不过呢一我们应该把这种精神用来对付阶级敌人!”

齐桂平部长听了林芝芳书记的汇报,甚为感激。留下林书记吃午饭,他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

送走林书记,回到家中,齐部长没有午睡,而是躺在堂屋的椅子上一这椅子有些来历,是县委力、公室退役的椅子,曾经是一个国民党军阀的家具。它的框架是楠木的,弯曲天然,大气敦厚一陷入到了深层次的思绪之齐部长的家在一个围着高墙的独立的小院里,长五间带点转角,院中住着六户人家,都是县委的干部。齐部长的家在转角处,共三间,那间堂屋兼具办公室、休息室、客厅、餐厅多种功能。这个小院与县委大院斜对门,中间仅隔着马路。县委大院是一个江城籍的国民党军阀的私家园林,叫涵虚园。

中有山,称之后山。园中路乃青石板路或石梯,曲里弯拐,曲中通幽。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古树成林,树冠交叉,遮天蔽曰。

现在,齐部长微闭着眼躺在椅子上,正为自己的夕卜侄精心地构筑着安全的港湾,当然是在自己的安全不受影响的前提下。

他当然希望有着养育之恩的姐姐的独生子能上大学,能上着名的大学,但他又怕万一,万一有人把曾帆的事捅到地区,省上,甚至……不仅曾帆书难读稳,自己也可能难脱干系。如果次而求之,在本县读个师范校,即使……

颇云闷天

在“坑”中那段黑暗的时间隧道中,绝望与仇恨主宰着曾帆的意志。他仇恨那个状告自己的烂心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但又苦于找不到目标。

在极度的压抑之中,无须任何触动,这种情绪就会自然而然地爆发,时间、地点、环境对他似乎没有约束力课堂上,一个稚童的算术作业全做对了,曾帆高兴起来了,顺手扭住了这小学生红苹果似的脸,正欲夸他几句,骤然间,那绝望与仇恨的黑云在他心头一掠过,只见他牙齿一咬,嘎吱有声,竟将小学生的脸扭得紫了血。

与白莲的约会本来是秘密的短暂的,也是难得的!曾帆全无快意,他的脸就像黄梅季节的天,阴沉沉的,没有丝毫的晴意。

白莲憋不住了,就问:“你是不是要上大学了,就……”

曾帆腔不开气不出,把白莲一推,呼地站起,拔腿就走。留给白莲的是一个独自抱着被褥悄悄啜泣的昏天黑地。

在仇恨的恶浪之中,江城师范学校的一纸录取通知书,至多只旨算是根稻草;在绝望的黑风黑雨中,江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大概只能算是闪动了几下的焚光一曾帆依旧愤愤不平,他的心中依旧黑暗如漆!

他想断然拒绝这极为不公平的待遇然而,他底气又是那样的不足“哎呀,管它大学还是“稀饭”学校呵,好好孬孬总算脱了“农”皮哟,不要想得太野,先把“饭碗”端稳再说,高粱秆吃一节剥一节……”

同事们、亲友们的劝说开导,使曾帆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农民。于是,农村中司空见惯的生活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将他铜墙铁壁似地围着,使他惶恐不安。

同事们、亲友们的劝说开导,也使曾帆燃起了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一江城的诱惑力太大了,曾帆这个没有多少城市生活经历的人,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全等于他作为处男时对异性的疯狂的渴望。

那高耸入云的白塔,那滔滔不绝的渠江,晨曦中,落日下,那长鸣的声声汽笛,那曾放过《卖花姑娘》的电影院,那正在演绎着历朝历代故事的川剧团,还有那城里人的穿戴吃喝言谈举止……这些无一不像磁铁吸引铁屑似地吸引着曾帆……

开始,“夹皮沟”并未给曾帆带来舒畅的情绪。他没有学几节课英语,初中未曾见过面,高中一周两节,在那“不学,照样干革命”的大环境下,对它热衷的能有几人呢?从字母开始,他对这些字母似乎有一种本能的拒绝,随之是对话记单词。曾帆最怕老师抽他对话或认读单词,惶惶之中对那些本来就枯燥的英语课产生了极为厌烦的情绪,但这英语天天都有,每天至少也是三节以上一这是他的专业。

“夕卜语班”是地区教育局计对着师资需要的情况在江城师范学校开力、的一个班,面向全地区各县招生。

曾帆进外语班,得力于舅舅和他的同志们,也是江城师范学校这座小庙对曾帆这个大和尚的优待一不用费什么唇舌,毕业后最差也要分到区中学。

外语班的50个学生,来自全地区12县市,各4人,江城是大县又占地利,多2人。

除曾帆夕卜,外语班几乎都是来自各县的县城,且女生占绝对优势。

他们大都当过知青,短暂的农村生活并未改变多少城里人的生活习性一一漂漂亮亮的穿戴,超凡脱俗的谈吐,潇洒自然的举止。

这一切,对曾帆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威压。随着时日的延续,这种威压愈来愈强,使曾帆真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同学们倒并没有把曾帆看成乡巴佬,如果不听他那满口的“坑”话,形体上是难以和城市青年区分的。再说这些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同学,即使知道他是农村娃儿,也不会势利至1」另眼相看。

但曾帆却无论如何也卸不下背负着的自卑的沉重的十字架,特别是在一次次答不起老师的抽问而难堪地“开了立方”之时。

他失去了迎头赶上的勇气信心,他跟同学们不是越熟悉距离越近,而是越熟悉距离越远一一他几乎成了班上的独行客。课余时间,同学们总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打打羽毛球乒乓球,或赛一场篮球,或散散步踏踏青他却常常是独自一人,不是靠着白塔发思古之幽情,就是钻进教学楼背后的竹林,在3即月森的羊肠小道上徘徊……

这时,曾帆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它犹如一炸晴天霹雳,把曾帆炸蒙了。他不相信,就是把他油炸了,他也不会相信一万岁,万万岁的毛主席会逝世。

这毕竟是事实!

在哀风悲雨之中,曾帆的神经似乎脆弱到了极点,一曲哀乐,一个花圈,一环青纱就会叩开他理智的门闸,哀思悲情就会夺眶而出。

他这株幼苗,在二十来年的人工制造的阳光雨露中成长,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卩日光雨露化了一对毛泽东的崇敬,已到了无以复加的。

悲哀终于使曾帆和同学们有了共同的语言。

学校要在教学大楼后边简易的礼堂里设灵堂,同学们都在忙着扎花圈。曾帆成了最活跃的分子之一,他时而绑扎花圈的竹架,时而忙着裁白纸,时而教同学做白花。这时,一个同学从他身旁经过,不小心将裁好的一叠白纸弄起散在了地上。

“你还有点政治觉悟吗?”

那位同学听到曾帆的指责,还以为在开玩笑,嬉笑着回头一看,见曾帆黑着一张脸,便敛起笑容回答道:“发什么神经?不就是把白纸弄到地上了吗?”

“说得轻巧,扛根灯草。白纸,这何止是白纸是我们的哀思,是我们圣洁的情感,谁敢玷污它,我就砸烂谁的狗头!”曾帆红起眉毛绿起眼睛,把拳头握得紧紧地说。那样子就像要扑过去把那位同学活吞了似的。

那位同学被其他几位同学强拉硬拖劝走了,曾帆的怒气却没有消解这天中午,曾帆没有吃香一口饭这天晚上,曾帆没有睡安一觉一思想的机器在高速地运转,短短的十几个钟头想到的事情,思考的问题几乎比有生以来的总和还要多。他一想到同班的那位同学,一双浑圆的眼睛就在仲秋的黑夜里燃烧起蓝幽幽的光。

他还想到了清明节天安门的那个事件,禁不住长叹了一声,随之,忧思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夜色紧紧地包裹着他。

挪班之后

曾帆挪班了,入校仅一个月时间,就从外语班挪到了中文班,就从《鲁滨逊飘流记》的冒险故事里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当然是自愿的,并得到了齐部长的许可。

这一届,除全地区招生的夕卜语班夕卜,还有五个在本县招生的普师班,其中有个是“社来社去”班,这些学生毕业后从哪里来的还得回到哪里去,至多也只能当个民办教师或公社的什么“员”。四个普师班学生的学历参差不齐,有的是高中生,有的读过初中,有的实际学历是小学。为了便于教学,就从中分离出了数学、语文两个专业班,外力卩一个普通班。

到文科班不久,曾帆就开女台显山露水了。

那是学了茅盾先生的那篇《白杨礼赞》之后,石老师要求同学们仿照《白杨礼赞》用象征手法写一篇散文,时间不是两节课,而是一个星期的课余间。

曾帆的生活空间异常的狭小,就是弹丸之地的江城也仅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点上留有足迹,要说熟悉一熟悉里的一草一木,熟悉里的每个人,熟悉他们的面心地以及家庭人生的演变一像这种熟悉的地方大概只有桥桥坝只有“坑”中。

这里是没有白杨树的,江城全县也是没有白杨树的,曾帆为此不满,心想那是多么好的树啊!写这里的桑树吧,河岸田坡无处不有,但他马上就否定了,单形象就很难挪到作文本上来写这里的桐子树吧,但他马上想到了冻桐子花时的料峭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