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石评梅精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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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小说(10)

许久了,我湮没了本性,抑压着悲哀,混在这虚伪敷衍,处处都是这箭簇,都是荆棘的人间。深深地又默窥见这许多惊心动魄,耳聋目眩的奇迹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语杀人的伎俩。我战栗地看着貌似君子的人类走过去,在高巍的大礼帽和安详的步武间,我由背后看见他服装内部,隐藏着的那颗阴险奸诈的心灵。有时无意听得许多教育家的伟论,真觉和蔼动人,冠冕堂皇;但一转身间在另一个环境里,也能聆得不少倾陷、陷害,残鄙过人的计策,是我们所钦佩仰慕的人们的内幕。我不知污浊的政界,也不知奸诈的商界,和许多罪恶所萃集的根深处,内容到底是些什么?只是这一小点地方,几个教室,几个学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学校里,也有令我无意间造成罪恶的机会。我深夜警觉后,每每栗然寒战,使我对于这遥远的黑暗的无限旅程更怀着不安和恐怖,不知该如何举措,如何忏悔啦!

我不愿诅咒到冷酷无情的人类,也不愿诽议到险诈万恶的社会,我只埋怨自己,自已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庸才,不能随波逐流去适应这如花似锦的环境,建设那值得人们颂扬的事业和功绩。我愿悄悄地在这春雨之夜里,揩去我的眼泪,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艰险的眼泪。

离母亲怀抱后,我在学校的荫育下优游度日。迨毕业后,第一次推开社会的铁门,便被许多不可形容描画的恶魔系缚住,从此我便隐没了。在广庭群众,裙屐宴席之间周旋笑语,高谈阔论的那不是我;在灰尘弥漫,车轨马迹之间仆仆之风霜,来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惫百战的残躯,复活了业经葬埋的心灵,委曲宛转,咽泪忍痛在这铁蹄绳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尝是我呢?五年之后,创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强”的天性,把填满胸臆的愤怒换上了轻浅的微笑,将危机四伏,网罟张布的人间看作了空虚的梦幻。

有时深夜梦醒,残月照临,凄凉(静)寂中也许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在那里闪映着。有时秋雨渐沥,一灯如豆,惨淡悲怆中也许能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在那里欷歔着。孤雁横过星月交辉的天空,它哀哀的几声别语,或可惊醒我沉睡在尘世中的心魂;角鸱悲啼,风雨如晦的时候,这恐怖战栗的颤动,或可能唤回我湮没已久的真神。总之,我已在十字街头,扰攘人群中失丢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愿离开我自己,曾为了社会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过嗟叹过,灰心懒意的萎靡过,激昂慷慨的愤怒过;似乎演一幕自己以为真诚而别人视为滑稽的悲剧。但如今我不仅没有真挚的笑容,连心灵感激惭愧的泪泉都枯干了。我把自己封锁在几重山峰的云雾烟霞里,另在这荆棘(的)人间留一个负伤深重的残躯,载着那生活的机轴向无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的走去。

写到这里我不愿再说什么了。

近来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于那种遗失自己——似乎自骗的行为;才又重新将自己由尘土中发现出,结果又是一次败绩,狼狈归来,箭锋刺心,至今中夜难寐,隐隐作痛;怕这是最后的创痛了!不过,我愿带着这箭痕去见上帝,当我解开胸襟把这鲜血淋漓的创洞揭示给他看的时候,我很傲然地自从我是人间一员光荣归来的英雄。

自从我看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之后,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环境,不知不觉之中我有许多地方都是在试验她们,试验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开辟一个不是充满空虚的荷花池,而里面有清莹的小石,碧澈的小波,活泼美丽的游鱼?

第一次我看见她们——这幻想在我脑中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许多活泼纯洁、天真烂漫的苹果小睑,我在她们默默望着我行礼时,便悄悄把那付另制的面具褫去了。此后我处处都用真情去感动她们

有一次,许多人背书都不能熟读,我默然望着窗外的铁栏沉思,情态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这时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由墙陬发出:

“先生!你生气了吗?我父亲的病还没有好,这几天更厉害了,母亲服待着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着母亲值夜;我没有把书念熟。先生!你原谅我这次,下次一定要熟读的。先生!你原谅我!”

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头只比桌子高五寸。这时她满含着眼泪望着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复。“先生?芬莱的父亲因为被衙门裁员失业了,他着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莱的话,请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证。”中间第三排一个短发拂额的学生,站起来说。

“先生!素兰举手呢!”另一个学生告诉我。

“你说什么?”我问。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伤心哭晕过去几次,后来家人让我伴她到我家,她时时哭!我心里也想着我死去五年的母亲,不由得也陪她哭!因此书没有念熟,先生……”

素兰说着哽咽的又哭了!

我不能再说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责备她们?我只低了头静听她们清脆如水流似的背书声,这一天课堂空气不如往常那样活泼欣喜;似乎有一种愁云笼罩着她们,小心里不知想什么?我的心确是非常的感动,喉头一股一股酸气往上冲,我都忍耐的咽下去。

上帝!你为什么让她们也知道人间有这些不幸的事迹呢!?

春雨后的清晨,我由别校下课赶回去上第二时,已迟到了十分钟。每次她们都在铁栏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绳,远远见我来了,便站一直线,很滑稽的也很恭敬的行一个童子军的举手立正(礼),然后一大群人拥着我走进教室,给我把讲桌收拾清楚,然后把书展开,抬起她们苹果的小脸,灵活的黑眼睛东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说:“讲书了。”她们才专神注意的望着我看着书。不过这一天我进了铁栏,没有看见一个人在草地上。走进教室,见她们都默然的在课堂内,有的伏着,有的在揩眼泪,有的站了一个小圆圈。我进去行了礼,她们仍然无精打采的样子。这真是哑谜,我禁不住问道:

“怎么了?和同学打架吗?有人欺侮你们吗?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哭?因为我迟到吗?”我说到后来一句,禁不住就笑了。“不是,先生,都不是。因为波娜的父亲在广东被人暗杀了!她今天下午晚车南下。现在她转来给先生和同学们辞行。你瞧!先生,她眼睛哭得像红桃一样了。”自治会的主席,一个很温雅的女孩子站起来说。“什么时候知道的!唉!又是一件罪恶,一支利箭穿射到你们的小心来了!险恶的人间,你们也感到可怕吗?”我很惊煌的向她们说。

“怕!怕!怕!”许多失色苍白的小脸,呈现着无限恐怖的表情,都一齐望着我说。

我下了讲堂,走到波娜面前,轻轻扶起她的头来,她用双手握住我,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我说:

“先生!你指示我该怎样好,母亲伤心的已快病倒了。我今天下午就走。先生,我不敢再想到以后的一切,我的命运已走到险劣的道上了,我的希望和幸福都粉碎成……”她的泪珠如雨一般落下来。

“波娜!你不要哭了,这是该你自己承受上苦痛挣扎的时候到了。我常说你们现在是生活在幸福里,因为一切的人间苦恼纠葛,都由父母替你堵挡着,像一个盾牌,你们伏在下面过不知愁不认忧的快乐日子。如今父亲去了,这盾牌需要你自己执着了。不要灰心,也不要过分悲痛,你好好地持奉招呼着母亲回去。有机会还是要继续求学,你不要忘记你曾经告诉过我的志愿。常常写信来,好好地用功,也许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我说不下去了,转身上了讲台,展开书勉强镇静着抑压着心头的悲哀。

“我们不说这回事了,都抬起头来。波娜!你也不要哭了,展开书上这最后一课吧!你瞧,我们现在还是团聚一堂,刹那后就风吹云散了。你忍住点悲哀罢,能快活还是向这学校同学、先生同乐一下好了。等你上了船,张起帆向海天无际的途程上进行时,你再哭吧!听我的话,波娜!我们今天讲《瘗旅文》”

我想调剂一下她们恋别的空气,自己先装作个毫不动情漠然无感的样子。

无论怎样,她们心头是打了个不解的结,神情异常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