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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说(9)

夜里我替他祷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着一件伤心的历史,那天我给他写信的那个女子,一定就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没有!也许他和我一样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许他是我的哥哥,因为他也姓杨。最奇怪的是我心里感到一切令我承认他是我的哥哥。

我想明天去大胆问问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婴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三号

今晨七点钟,我抱着那个花篮到大楼去,在楼梯下我逢见两个人抬着软床上来。我心忽然跳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楼,果然那间房子门口围着许多人,我走进去一看,他死了!僵直的卧在床上,嘴边流着口液,两眼还在半开着,手中紧握着一张像片。

这时软床已上来,把他抬到冰室去。

我一直靠在墙上,等他们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着泪收拾他的床褥。在枕头畔我又发现了他那本日记。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好,包了一个小包和我那个花篮一块儿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记我收起来了。我想虽未得到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终的大概只有我,承受他最后的遗什的也许只有我。

说不出来我心头紧压的悲哀,我含着泪走进了冰室。里面已有几个人在,大概就是送他进来的那些银行同事们。地上放着一个大包袱,他们正在那里看殓衣。我一张望,见他的尸骸已陈列在墙角的木板上,遍体裹着白布,他的头偏向里面,地下放着那个花篮。

唉!我悔,昨夜未来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面前时,他已经脱离了人间的一切烦恼而去了。可怜他生前是那样寂寞孤苦的病着,他临终也是这样寂寞孤苦的死去,将来他的坟头自然也是无人哭吊无人祭献的寂寞之墓。我咽着泪把花篮放在他的头前,我祷告: 他未去远的灵魂,接受世界上这孤女的最后祭献!

我走出了冰室,挟着这本日记,我不敢猜想这里面是些什么记叙。朝霞照着礼拜堂的十字架,我低头祷告着回来。

余辉

日落了,金黄的残辉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现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心灵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癯的脸上现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的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绯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辉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

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齐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说着都鼓起拿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罢,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诞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捡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的报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休养安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被践踏的嫩芽

梦白毕业后便来到这城里的中学校当国文教员,兼着女生的管理。虽然一样是学校生活,但和从前的那种天真活泼的学生时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块岩石在狂涛怒浪中间,任其冲激剥蚀,日子长久了,洁莹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创洞和驳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树上,风风雨雨频来欺凌她惊颤的心,任人间一切的崎岖,陷讲,罗网,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终日来来往往于人海车轨之中,勤苦服务她这神圣的职业。

她是想藉着这车马的纷驰,人声的嘈杂,忘掉她过去的噩梦,和一切由桃色变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梦白身世的人,都羡慕她闲散幽雅的兴趣,和蔼温柔的心情;所以她在这学校内很得她们一群小天使的爱敬。她自己,劫后残灰,天涯飘萍,也将这余情专诚的致献于她们,殡埋了一切,在她们洁白的小心里。

有一天梦白正在办公处整理她的讲义,一阵阵凉风由窗纱吹进来,令她烦热的心境感到清爽舒畅。这时候已经日暮黄昏,回廊上走过一队一队挟书归去的白衣女郎,有时她们偶然抬头和她们相触的目光嫣然微笑!

钟声息了,只剩下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梦白为了这清静的环境沉思着!散乱的讲义依然堆集在桌上。这时忽然有轻轻叩门的声音,门开了走进一个颀长淡雅的女郎,丰容盛鬋,眉目如画,那种高洁超俗的丰度,令人又敬又爱。梦白认识她是这校中的高材生郑海妮。

海妮走到梦白的桌子前,她嗫嚅着说:“先生!我有点事来烦扰您”。说着把书包打开拿出一束信来,这一束信真漂亮,颜色是淡青、淡黄,淡紫、淡红,还有的是素笺角上印着凸起的小花。梦白笑了!她说。“呵!这一段公案又来了。”

海妮脸上轻泛起那微醉的酡红,薄怒娇嗔的告诉梦白这束信的来历和那厌烦的扰人,为了免除家庭的责难,同学的嘲笑,她希望梦白向学校提出,给她一种惩罚,不要再这样来扰人讨厌。梦白翻着这一束信静听她絮烦的妙语,她心现着有点醉了!“海妮!把这信留在这里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应该怎么办,我再和你商量”。“谢谢先生!”海妮微微弯着腰,姗姗地走出去了。

晚餐后,梦白在灯下坐着看学生的试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给她一束信,她遂把试卷放在一边,她把那束信抽出来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儿女是应该相爱的,那我就求你接到这信时你不必惊讶!我仅仅是个中学生,既不是名画家,更不是大诗人,我不能把我崇敬爱慕的女郎,用我的拙腕秃毫来描写于万一;我不须要赞美,我只求心灵有一块干净地方来供奉她,人间采一朵幽淡如兰的鲜花来祭献她,再用我的血泪灌溉这朵花永远是盛开着,令她色香不谢。

昨天我独自在图书馆看书,正是心神凝注时。门帘动了,你姗姗地由我身边走过去。借完书,你又姗姗地惊鸿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这样一来一去,把我平静的心波鼓荡的狂涛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这里枯坐,遂挟了书走到操场的树荫下。我想在那噪杂人声中,来往人影里,消失了我心头的倩影。谁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来到操场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憾;但是我那时真恨你,并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学校已经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学我见过数百人,在万花群艳中未曾令我神夺志移,但是你来了之后我就觉的两样了,几次自己想驱逐这幻影的来临,但是终于无效。海妮!这些诉告在你自然是值的卑视讪笑的,我本不愿把这些难邀一笑的言语来扰你清听,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觉真心的祭献是不至于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梦白看完后,觉得这信写的很真诚别致,还不怎样令人不能往下看,海妮的情书自然也该超出于旁人吧!她想着不禁笑了!接着又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对于这渴慕你的人们,环绕于你足下的人们是一样的与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样超拔于群侪,令你垂青,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我毫无特别的才能建设值的你敬慕。

我现在是求学时代,不幸便无意中受了爱神的戏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于黑暗的陷讲,我那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诅咒那嘲弄人的命运,我好似驰骋山野的骏马,忽然自愿把鞍辔加上,任人鞭骑,这是令我日夜痛心怆然下泪的遭逢呵!海妮!不论怎样,我永远珍藏这颗心至永久罢!我不敢说是爱你。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身世,我是孤儿,父母都在十年前相继弃我而去,族叔抚养我到如今,我从未曾分望过人间的幸福,只求能有点树立时,不辜负叔父一场教养。在我这十八年凄空清寂的生活里,微微有点余温使我生命之火星光彩闪烁的就是你了,你的学问品格处处都令我敬慕,我才不自主的把这颗幼小被伤的嫩芽,重献到你的足下来求践踏。

你是名门闺秀,富室千金,天赋给你的是人间的欢乐和幸福,我也明白,到什么时候我和你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侯门似海,我终于是徘徊在朱门外的流浪者。我本不必把我的哀曲向你弹述,希望求你的怜恤,你是不能衷同情于我的;但是海妮,我能够珍藏你于方寸灵台之中,我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林翰生

梦白连读了几封信后,她的神色异常颓丧,她觉这信里所说的话,好像十年前也有人这样向她说过一样。前尘梦影又涌现到她的回忆边缘上来,令她默默地向着灯光沉思。她不知怎样来处理这一段公案。

翌晨,梦白同海妮商量,海妮的意思还要令梦白提出校务会议,因为不给他惩罚时,怕他还要再写信来,频频相扰。她是想藉此申明表白给她的家庭同学看一看的。梦白原想探一探海妮的口吻,如果她能通融和缓时,她是不愿意声明这件事的,因为这事的结果,在她素有经验的心中已都安排好了;林翰生又是品学皆优的高材生,她怕他受不住这无情的风波!但是海妮这样坚决她也无计再能调剂。这严重的空气,遂允许了海妮的要求,在当天下午把这件事情提出校务会议。

会议室里一张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瓶花,四周都坐满了穿长衫西装的人们;这都是校中的重要职员。门开了,梦白手里拿着那一束鲜艳的信笺进来,他们都很注意的问道:“这是什么?”开会时,梦白先把这一束信的公案报告了一遍,主席一面读着信一面征求各位的意见。有的主张重办,有的主张从宽,众见纷坛,莫衷一是。主席后来把两种意见折衷办理、议决给林翰生一个行为不检的特别惩戒,由本级级任面加训迪。这是姑念他平常品学皆优,所以这次才不出牌示给他包留情面。林翰生做梦也不知道,他写给海妮的情书遭了这般厄运,在这庄严堂皇的会议席上,互相传观。

三天后的早晨正是狂风暴雨时候,海妮神色仓忙,面穿灰白,又来到梦白的办公处,她站在梦白面前嘤嘤因泣!梦白不知她受了何人的委曲,再三问她,她由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递在梦白手中,拆开来写的是:

海妮:

我不怨你对我这样绝倩。就是这一点行为不检的惩戒,我也不介意;不过我三年多在学校里师长同学面前,我未曾失意过,这次事情发生后,似乎一切人们都觉着我是个轻薄可鄙的少年,将不齿于友侪,这是令我最痛心的。

到如今我在情感上并不忏悔我过去是错误,我用天真忠诚的心血,滴沥着写给你的估,就是枪眼对着心口,钢刀放在颈上,我也不懊悔那是罪恶的表现,不道德的行为。他们那些假道学的人们,根本不能来讪笑我,虽然我自始至终,对于这件事我不愿有所表白。海妮!为了你的绝情,陷栽我于这黑暗的深渊,不能振作。但是我已另外发现了路途了。我已和叔父商议好,明日便束装回里,我不愿再在这学校逗留,这里对我无一点留意,海妮!就是你,我也不再向你说什么了,我为了你的清静,我从此不再写信,也不再在这里停留,愿我们从此永远隔绝好了。

本可以不必写信给你,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此后的消息,你也该放心了。海妮!我自然爱你一如往日,此后不论漂泊到天涯地角,我也遥远的替你祝福!也希望你慧心里不要忘了这被你践踏的嫩芽,海妮!海妮!从此你的倩影日离我远了,也许是日距我近了。假如你是有情人,愿你将来心幕上不要留今日的残痕。至于宇宙对我的命运和安排,我也不怨恨冷酷,因为我能在极短的时期中认识你,而且又与你以微小可纪的印象,我已曾满足了。夜深了,我按着惨痛的心灵,向你告别,向我认识你的学校告别!

林翰生

梦白看见这封信,她并不惊奇,不过她心头感到万分的凄酸!抬头见海妮还在低低的泣!纯是个不懂事的儿女态度,她本想说她几句,后来因她已经心碎便忍住了。

一阵风吹开了窗帷,梦白忽然见阶前的一株不知名的紫花被风雨欺凌的落红满地。这时雨直如注,狂风卷着雨丝把纸窗都湿了,梦白低低的向海妮说了声:“也许这时候他已经走了。”

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