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宋江哥哥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不对,他不是这种人!经验告诉他,不能鲁莽,不能乱来。一想到这,李逵有些得意起来。心里说:嘿嘿,人人都说我黑旋风粗心、鲁莽,今儿个我就多个心眼儿给你们瞧瞧,哼!他眼珠转了两转,耐着性子问王林道:“王林,是俺宋江抢走你女儿,可有什么证据?”
王林忙从怀里摸出那块红绢褡膊,用手甩了甩,说:“这就是证据!”
李逵接过红绢褡膊,瞧也不瞧就气得牙齿格格响,恨恨地说:“好个宋江!你口口声声说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背后却干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别怪俺铁牛对你不客气!”
他狠狠地一拳头击在桌子上,冲着王林说:“老王,你做下一瓮好酒,宰下一个好牛犊儿,只等三日之后,我一定送你那满堂娇孩儿来家。”
王林听李逵要送他女儿回家来,满口答应说:“好汉,你若能送得我女孩儿回家来,老汉不要说一瓮酒,一个牛犊儿,便搭上我一条老命,也报答不尽哥哥的大恩大德!”
李逵说:“好!我如今就回去见俺宋公明,当众数说他的罪行,叫他先辞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和数不尽的小喽罗,然后俺便押着他和鲁智深离开山寨,直接到你这儿来对质。那时节,我若叫你出来,你可别像乌龟一样,缩了头不敢出来。”
王林咬着牙齿,恨恨地说:“我老汉若见不到他们两个,便不说了,我若见了他们两个,我恨不得咬掉他们一块肉下来,我怎么会躲着不肯出来见他们呢?”
李逵站起来,走到王林跟前:“记住,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做了中看不中用的镴枪头。”说完,便气冲冲地走出酒店,直奔梁山寨而去。
宋江、吴用、鲁智深一干人这时正立在山寨前,眺望着春色覆盖的梁山,谈论着军中之事。另一方面,清明拜祭,众弟兄们放假,今天三日已到,是规定返山的期限,宋江他们便等在寨前,看谁先回山。
李逵气冲冲地走到山寨上,大步闯进了聚义厅。见台上坐着宋江、吴用、鲁智深三人,他故意不理宋江,只与吴用施礼道:“学究哥哥好。”又故意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问,“俺宋公明哥哥在哪里?”
宋江以为李逵故意装疯卖傻,与他逗乐,带着几分笑意地说:“你这家伙好生无礼,只与学究哥哥施礼,却不与我施礼!”
李逵这才故作惊讶地看着宋江,说:“哦,原来宋公明哥哥也在这里!对不起,得罪了!”顿了一下,他便手舞足蹈地唱起了结婚典礼上常唱的喜庆歌,“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唱完了,又问道:“哥哥,俺嫂子在哪里?快请出来让俺拜一拜。俺这里有些零碎金银,也送给嫂嫂做拜见钱。”
宋江忙打断他:“你这家伙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呀?”
李逵说:“你最最要好的朋友为你庆喜哩!”
“庆什么喜?”
李逵变喜为怒,气呼呼地说:“你别装糊涂了!你那新娶的压寨夫人在哪里?”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吱声的鲁智深,知道李逵又是喝醉了在发酒疯,他觉得李逵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很好笑,便禁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惹得李逵无名火起,双眼圆睁,指着他骂道:“秃驴!你笑什么?这都是你帮他做成的好事。”
宋江更糊涂了,也觉得有些好笑地问:“怎么,智深兄弟,也有你呐?”
鲁智深摊开两手,晃了晃脑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李逵见他们俩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越发气得不行,厉声吼道:“你们两个都休想装蒜蒙混,俺铁牛今日饶不了你们!”
宋江这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严重,便不再逗笑,耐着心严肃地问道:“山儿,你下山去,听人说了些什么事情,你何不对我明说了?”
李逵喘着粗气,把头偏向一边,不肯吭声。他想让宋江自己把“坏水”倒出来。
宋江又说:“山儿,既然不好和我说,你就对学究哥哥说吧。”
李逵憋不住了,便转过头来,望着吴用,霹雳般地吼道:“这黑汉要娶老婆,这秃驴就帮他做媒。”吼了两句又不肯往下说了。
宋江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把身子偏过一边问鲁智深道:“智深兄弟,他说你曾做什么媒来?”
鲁智深没好气地说:“他这莽牛,不知道到山下灌了多少酒,醉得来像只踹不死的老鼠一样,谁知道他嘀里嘟噜胡诌些什么?”
李逵见他们合伙干了坏事,却又装聋作哑不肯承认,越发气得火冒三丈,冲着宋江怒吼道:“我当初敬你是条好汉,原来你却是个畜生!竟干出这种好事来……”李逵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转过身对着堂下站立的士卒们大放悲声地说:“大家知道吧,咱梁山泊有天无日啊!”
说到这里,李逵的声音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头低垂在胸前直摇晃,全场也都为李逵这异样而激动的话惊愕了,一时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堂内霎时静下来,寂然无声,只有堂外那面杏黄旗在风中猎猎有声,这声音很快使李逵从悲痛中惊醒,他抬头望去“替天行道”四个字让他刺心般地疼,他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拔出腰中的板斧,几步冲上去,举起斧子就要砍那旗杆,幸好被堂下的几个士卒及时拦腰抱住了,旗杆才没有被砍倒。
宋江见他如此撒野,气得忍无可忍了,大声喝斥道:“你这铁牛,有什么事也不查个明白,便要提起板斧砍倒我的杏黄旗,真是太放肆了!”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军师吴用也忍不住发话了:“山儿,你也太……”
李逵见吴用也有埋怨语气,瞪圆双眼恶狠狠地朝他说:“你说我口太快、心太直,难道你也帮他说话不成!”说完,他又转过身对堂下的众人大声喊道:“弟兄们,大家都来。”
“都来做什么?”宋江忙问。
“都来做一个会亲庆喜的筵席!”
宋江又忍住气,耐着性子说:“山儿,你下山在哪里吃酒,遇着什么人,说我些什么?你从头到尾说与我听,只要你说得明白,我便饶你。”
李逵见宋江还在假装正经耍赖皮,再也憋不住了,便直通通地瞪他说:“你抢了杏花庄王林的闺女,还想赖账不成?”
宋江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原来老王林的女孩儿,有人说是被我抢来了。难怪你生这么大的气。不过,这事情有点蹊跷,还没有搞清楚,你怎么……”
李逵不等宋江说完,便抢过话头大着嗓门说:“这桩事分分明明,清清楚楚。有什么蹊跷!现如今老王林在家里痛不欲生,宋江啊!他在家里戳着俺梁山泊人的脊梁骨骂哩!”
“他是怎么骂我们的?”宋江关切地问。
“他骂俺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说到这,李逵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浓浓的伤感侵上心头,使他不能自制,竟破天荒地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堂下的士卒,都被李逵的哭声感动了,静默片刻之后,他们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不知道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宋江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原因,这时只见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对吴用说:“学究兄弟,想必是有歹人冒充俺与智深兄弟名姓,抢走了满堂娇。”
吴用点头称是,宋江便又对李逵说:“山儿,你说王林的闺女是我抢的,你也该问他讨个证据,这事才能弄清真假。”
李逵早就料到宋江会这么说的,忙止住哭泣,说:“你要证据么?有,有,有。”说着忙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红绢褡膊,拿在胸前抖了抖,得意地说:“这红褡膊就是证据。”
宋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李逵身边,接过红绢褡膊看了看,便笑着说:“咳,我说你这铁牛呀!这东西又不是只我一个人有。你怎么断定它就是我的?”
听宋江这么一说,李逵还真愣了一下,圆睁着眼睛,心想: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但他马上又想:这也许是宋江在耍滑头抵赖吧!对,就是这样!俺要小心,不要让他瞒过了。哼!想到这里,李逵又有些得意起来,便不再反省自己的粗心与疏忽,死死认定宋江便是强抢民女的强盗。宋江越是不肯承认,他便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这么打定了主意,他便又恶狠狠地盯着宋江说:“这东西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不成?”
宋江觉得事情重大,必须立即弄个清楚,否则既败坏了自己的名誉,也败坏了梁山泊的名誉,还会冷了弟兄们的心,断送梁山泊的起义事业。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对李逵说:“山儿,这事光听我分辨,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样吧,你说满堂娇是我抢来了,我总会把她藏个地方吧。我如今就让你到山寨里去搜,若搜出来了,我便……”
李逵不等宋江把话说完,便抢着吼道:“哼!你想得真好!谁不知道山寨上兄弟们都护着你。他们帮你藏好了,这么大个山寨,我上哪儿搜去?”
宋江见此法不行,便又说:“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先和你打个赌,呆会儿咱们一块儿下山,到王林酒店去,让他来辨认。如果他认出抢他女儿的真是我,那我就拼着这颗头输给你;不过……”他故意停了停,目光严厉地盯着李逵,“如果他说不是我,那你输些什么给我?”
李逵一听宋江要与他打赌,又来劲了,大着嗓门说:“哥,你要与我赌头!”他眼珠转了转,又狡黠地说,“好吧,要是我输了,我摆一桌酒席请你。”
宋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铁牛,倒越来越学会占便宜了,摆一桌酒席,那还不饱了你自己的口福!不行,你得赌一样配得上我这颗头的东西。”被宋江这么一逼,李逵倒有点拿不定主意了,他脑子里开始打转转,但一见四下里黑洞洞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一个人,他无法多想,攥紧拳头,使劲朝下击了一下,发誓说:“罢,罢,要真是我输了,我就向你纳上我这颗牛头。”
宋江说:“军中无戏言。”
李逵也说:“军中无戏言。”
“既然如此,”宋江朝着吴用说,“学究兄弟,你就替我写下军令状,好生收着。”
吴用二话没说,铺开纸,提起笔来就要写。这时忽听得李逵大声说:“慢着!”他眼睛盯着鲁智深,“难道这做媒的花和尚就饶了他不成?”
鲁智深拍了拍他那光脑袋,笑着说:“我这光头,不赌它吧,省得你说不吉利。”
李逵哪里肯依,大声说:“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你这颗秃头,也得给写上!”
鲁智深也毫不示弱,压过李逵的声音说:“写上就写上,到时候你可没有两颗头输!”
李逵看着吴用在写军令状,以为自己必胜无疑,便斜着眼睛,觑一眼宋江,得意地说:“谁叫你夺人爱女,逞己风流,哼!”
宋江也毫不示弱地说:“你看你这副粗野凶狠的样子,你别得意早了,到时候我饶不了你哩!”
李逵说:“嘿,宋江,哪怕你指天画地能瞒鬼,今儿个也骗不了我李逵。”
宋江看着吴用把军令状写好了,便说:“走,下山去。”说罢便往外走。
李逵紧跟在宋江身后,得意忘形地念起了自己随口编的顺口溜:
下山寨,共对质;
认得真,觑得实;
割你头,塞你嘴!
说着,还用手在宋江的后颈项上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宋江转过身来,嗔怪地说:“你这家伙怎敢如此无礼!”
李逵笑着说:“非铁牛,敢无礼;既赌赛,怎翻悔?”说完又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兄弟们大家都来听着……”
“你又吆喝什么?”宋江问。
李逵说:“俺如今和宋江、鲁智深同到杏花庄上去对质,只等那老王林嘴里道出一个‘是’字儿……”李逵故意顿下来,眼睛觑着鲁智深,“你这做媒的花和尚,不要怪我,我一板斧先分你作两个瓢儿——谁叫你帮他拐了人家十八岁的闺女满堂娇。”
鲁智深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双手抱着头说:“哎哟!吓死我了!”
李逵不理他,又说:“俺单单把宋江留下,我要亲手服侍哥哥走一遭。”
“你怎么服侍我?”宋江抢着问。
李逵又有些气呼呼地说:“我服侍你,我服侍你,我一只手揪住你衣领,一只手抓住你腰带,滴溜扑将你摔个‘一’字,用大脚踏住你胸脯,举起我那板斧来,对准你那脖子,‘咔嚓’一声。”李逵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就是跳出你家七代先灵来,也将我劝阻不得。”
李逵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这里宋江见李逵走远了,忙叫士卒备两匹马,他与鲁智深各骑一匹,追赶李逵去了。
一路上,李逵把宋江、鲁智深盯得紧紧的,生怕他俩半路上逃跑了。宋江、鲁智深的马儿走得快了些,李逵就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上,气喘吁吁地说:“咳!宋江,你也等我一等啵,听说要到丈人家里去,你敢情喜欢得急不可待呀!”等宋江、鲁智深的马儿走得慢了,李逵走在了他们的前面,又回个头来一个劲儿催促道:“咳,你们两个倒是走快点儿呀!一个个像窟里拔蛇、毡上拖毛似的。”一会儿又挖苦说:“花和尚,你也是小脚儿么?这样走不动,我看你多半是做媒的心虚,不敢走了吧;宋公明,你也走快点吧!你这会儿莫不是怕拐了人家女孩儿,不好意思了,也不敢走了么?”
宋江、鲁智深看着李逵这副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样儿,真是既好气又好笑。宋江也不时回敬一句:“李山儿,你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呀?到那里老王林认得不是我,你当心你的脑袋。”
到得山下杏花庄村口,远远地能看到王林酒店的酒旗了,宋江故意停住脚步,想试探一下李逵,便对他说:“山儿,你不记得当初上山时,你认俺做哥哥,我们也曾有八拜之交哩,你就不念旧情了么?今日你就饶过我吧?”
李逵一听这话,仿佛自己已经打赢了这场赌赛似的,更加有劲了,毫不动情地说:“哥呀!你说先前我们曾有八拜之交,可谁叫你是个花木瓜儿,中看中用,你这些话,只会让俺发笑,俺如今怎肯与你讲什么辈分,叙什么情谊,俺只要你的头哩。”他顿了顿,又催促说,“走吧!走吧!就要见到你丈人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还怕什么哩。”
李逵就这样一路得意洋洋,风言风语,将宋江、鲁智深押到王林酒店的门口。只见王林家的大门紧紧地关着。
原来,老王林自从上午李逵走了之后,便关了店门,一个人呆在家里暗自伤心。他一会儿对着梁山泊呆呆地站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那满堂娇儿呀!”一会儿他又怒气冲冲地骂道:“哼!什么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敢情都是些强抢民女的流氓、强盗。”哭过了,骂过了,心头的悲痛与怒恨还是不能排解。于是,他拿起酒瓢,揭开酒缸盖,舀起一瓢冷酒,咕噜咕噜便往下咽。几瓢冷酒下肚,老王林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了。他忙铺好枕席,倒下炕去。刚一躺下,他又怕满堂娇孩儿回来了,没人开门,便又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东倒西歪地走到门口。打开店门,东看看,西望望,不见满堂娇的身影,便又关上店门,口里不住地哼着:“我那满堂娇儿呀!”哼着哼着便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李逵他们到来时,他正睡着没醒呢。李逵带着宋江、鲁智深走到王林酒家门口,先嘱咐宋江、鲁智深说:“你们两个不要说话,等我去叫门。”说着便走近门边“嘭嘭嘭”地拍了几下门,喊道:“老王,老王,开门。”
里面没有动静,老王林还在呼呼地睡着。李逵又使劲猛拍了几下门,放大嗓门喊道:“老王开门,我将你那满堂娇孩儿送回来了。”
王林迷迷糊糊听见说什么“满堂娇孩儿送回来了”,慌忙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嘴里欣喜若狂地说着:“真是李山哥送我孩儿回来了!我快开门,我快开门。”他眼睛还没有好好睁开,便慌慌张张打开了店门,也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便双手抱住迎面而来的人,哭哭啼啼地说:“我的儿呀!你让我想死了!”他抱得紧紧的,双手摸呀,亲呀,忽然发现这人身上毛茸茸的,又粗又壮,有些不对劲,才睁开眼睛一瞧,忙不迭地松开手,说:“呸!原来不是。”他忙将头探出门外,东看看,西望望,没有发现满堂娇的身影,便迷惑地望着李逵问道:“李山哥,我那满堂娇儿呢?”
李逵见王林想女儿想得这样昏头昏脑,既同情又觉得好笑,便打趣道:“老王,你也让俺进了屋再说吧!俺叫了两三声开门都不应,一说送你那满堂娇孩儿来家了,便慌忙开了店门搂住俺那黑乎乎的粗膊子,叫道:‘我那满堂娇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