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勋听了,知道是在叫自己,便高兴地摸着黑,走上前去,他边摸边走,不想一头撞上,疼得他“哎哟”地叫了一声。那女声说:“你是不是戚公子?”韩世勋答道:“我正是。”女声又说:“我是小姐的奶妈,小姐让我领你进去。”说着,就一把抓着韩世勋的手,朝府中走去。
他们穿过大厅和回廊,走进小姐的闺房。奶妈说:“小姐,放风筝的人来了!”爱娟在黑暗处问道:“在哪里呢?”奶妈回答:“在这里。”便将韩世勋的手交到爱娟的手里,然后说:“你们两个先坐坐,我去点灯来。”说完,便摸索着出门去了。
爱娟拉着韩世勋的手,与他坐到一张凳子上,急切地说:“戚郎,戚郎!这两天都快把我想死啦!”说着,便要搂住韩世勋。韩世勋躲开身体,小声地说:“小姐,我是一介书生,能够接近千金之躯,实在喜出望外。只是你与我原是因文学而结交的,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所以,希望小姐略微舒缓从容些,不要有失高雅。”
爱娟笑着说:“什么舒缓从容些?我们好不容易见面,哪管得了许多!”
韩世勋见言语相劝不行,便转了话题,问道:“小姐,我后来写了一首拙作,不知小姐有没有赐和?”爱娟说:“你那首拙作,我已经赐和了。”韩世勋急忙说:“那就请小姐把佳作念一念吧。”爱娟顿了一下,说道:“我的佳篇一时忘记了。”韩世勋吃惊地说:“自己做的诗,只隔半天,怎么就忘了?请你再记一记。”
爱娟见赖不过去,就搪塞着说:“我一心只想着你,真的把诗忘了。你让我想想。”说着,便转起念头来。稍过片刻,爱娟便说:“嗯,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念念。”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韩世勋听罢,大吃一惊地说:“这是‘千家诗’中的一首,小姐怎么说是自己做的呢?”爱娟听他一说,惊慌地答道:“这,这,这当然是‘千家诗’的一首。我是故意念它来试试你的学问的,你果然记得,看样子你的确是一个才子。”
韩世勋执意地说:“小姐的原作,我总是想领教的。”爱娟有些不耐烦地说:“别提了!现在一刻值千金,我们该珍惜才是,哪有功夫去念诗?”说着,便硬要把韩世勋往床上拉。韩世勋惊得手足无措,有些站立不稳。
正时此时,奶妈拿着灯烛走进来,爱娟不得不松了手。奶妈一边放好灯,一边说:“灯来了。你们两人随便些,不要耽误了大好时光。我出去一会儿再回来。”说完便走了。
烛光照着屋里的一切,照亮了两个人。韩世勋微微抬头,朝爱娟望去,只见她的脸上敷满厚厚的脂粉,如同蜡面人一般,嘴唇涂得腥红似血,身材又胖又矮,不禁惊异万分,暗自惊呼道:“啊呀!怎么是这样一个丑女子!她那副打扮似妖魔,难道我真的见了鬼怪?她刚才讲的话文理一点也不通,昨天我见的诗怎么会是她做的呢?”
韩世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便想着脱身之计,说道:“小姐,今晚我听得你的吩咐便匆匆赶来,忘了家中的一件大事。现在忽然想起,便如坐针毡,我暂时向你告别,等改天再来拜访。”
爱娟着急地拉住韩世勋说:“不行!今晚来不来由你,可放不放由我。现在在这里,除了这一桩,还有什么大事可言?”接着,故作温柔地说:“公子,现在已是良辰美景,我俩何不共享呢?”
韩世勋脸色忽变,用力甩开手,生气地说道:“小姐,婚姻乃是人道的开始,如果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苟合了。这怎么可以随便呢?”
爱娟也生气地说:“住嘴!我今晚难道是请你来讲迂腐道学的吗?你如果是个道学先生,就不该到这里来。你说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认为都有了。”
韩世勋奇怪地问:“在哪里?”爱娟说:“人有三父八母。那奶妈应该算在八母之内。现在有奶妈主婚,就是有父母之命了。”
韩世勋无可奈何,又问道:“那媒人呢?”爱娟走到梳妆台下,拿出风筝说:“这不是媒人?如果没有它,我和你怎么能见面?我们自有奶妈主婚、风筝为媒,难道还不算明媒正娶吗?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说着,便又将韩世勋往床上拉。
突然,闺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奶妈走了进来。韩世勋一惊,见是奶妈,便故意慌张地说:“不好了!夫人来了!”爱娟惊慌地松开手,韩世勋转过身,匆忙逃出门外。
韩世勋仓皇逃出詹家大门,回到戚府便精神恍惚。整日里昏昏沉沉,一合上眼睛便见到那丑女的模样。过了不久,韩世勋竟然生出一场病来。
听说韩世勋病了,戚补臣前来探望,韩世勋见了便要起身相迎,戚补臣连忙说:“贤侄,不要起来,我听说贤侄病了,便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现在病情好些了吗?”
韩世勋回答道:“侄儿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碍。年伯不必为我担心!”
戚补臣看了看说:“这样就好,我想对你说,当初你父亲把你托给我,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天姿聪明超逸,品格不同寻常,一定能成大器。今年是大比之年,我想让你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可是现在你病了,该如何是好?”
韩世勋听了,精神一振说:“年伯,你放心!我只是得了点小病,很快就会好的。我一定会去京城参加考试。”
戚补臣说:“好吧!你当务之急是养好病。等你病好了,就上京应考。”说完,便起身告辞而去。
过了几天,韩世勋的病就好了,准备启程进京赶考。中午时分,饯别宴已经摆好。戚补臣、戚友先和韩世勋一齐坐到桌边。戚补臣拿出银两说:“贤侄,你此次进京应试要全力以赴,我在家只待你金喜讯报。这里有银子一百两,以备车船饮食之需,请贤侄收下。”
韩世勋接过银两,激动地说:“谢谢老伯!你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这辈子就是衔环结草,也难以报答!”
戚补臣说:“贤侄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不求你衔环结草来报答,只求你勤勉得中,以慰你黄泉下的父母,也可以使我无愧于好友临终的嘱托。”接着,亲手斟满三杯酒说:“我斟下这三杯浊酒,是请你恕我年老不能送到郊外。我敬你三杯,祝你早日金榜题名!”
韩世勋慎重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道:“小侄一定尽力而为,不让年伯失望!”
戚友先也斟满一杯酒说:“我也敬老世兄一杯,希望你金榜题名、富贵荣华后不要忘了旧时的同窗好友,不要自大骄傲。”
韩世勋说:“我不会忘恩负义的!”说完便饮下这杯酒。
饯别宴结束后,戚家父子将韩世勋送出大门。戚补臣又叮嘱说:“贤侄,你一人出门在外,要注意天气变化,千万要照料好自己。”韩世勋拱手说:“小侄知道了。时间不早,小侄就此告别。”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京城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此时正是科举考试的时间,大小寓所中都住满了参加考试的人。
在一间寓所里,抱琴整理好衣物,又清扫了房间,便坐到椅子上,专心等着韩世勋考试归来。不久,便睡着了。
日近中午,韩世勋敲门进来,喊着:“抱琴!抱琴!”抱琴惊醒,揉着眼睛问道:“公子,你回来了?今天皇上考的是什么题目,你回答得怎么样?”说着站起身。
韩世勋坐下说:“今天圣上临轩主持策问士子,出的题目是问洞蛮犯顺、该抚该剿的办法。我深切地陈述了对坏事不加治理酿成的祸患,详细叙述了平定叛乱的方略,自以为议论倒还切合实际,只是不知道皇上注意哪一方面。能不能考中,如今只好听天由命了。”
抱琴说:“既然已经答完,就不必想了。现在已是中午,你想喝酒,还是吃饭?我这就去拿。”韩世勋懒懒地躺到床上,说道:“酒、饭我都不想吃。我太疲倦了,想睡一会儿觉。”抱琴便替他盖好被子,轻轻走了出去。
韩世勋沉沉地睡着了。
天色已黑,忽然有人来敲门,韩世勋坐起身想:“难道遇上了歹徒?”只听外面的人说:“相公,你快开门吧!你的心上人来了。”
韩世勋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我心上没有什么人呀!不过,我倒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他想着,便起身打开门,吃惊地说:“原来是詹家小姐,你来干什么?”
爱娟和奶妈一起挤进门。爱娟说:“公子,你那天夜里吃了一场虚惊,没能成就好事。今天我特地来找你。”奶妈也说:“戚公子,难得小姐有这番心意,你该高兴地接受才是!”
韩世勋使劲地摇着头说:“这不行!这不行!如果说那天是想苟合,今天就是想私奔了。这绝对不行!再说我不姓戚,我姓韩,你们找错人了!”
爱娟蛮横地说:“我不管你是姓戚还是姓韩!那天的风筝上是你的笔迹,我就只找你,不管你说什么!奶妈,快帮我把他拉上床!”说着二人便扑了过来。
韩世勋躲闪着,大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寓所里睡觉的人,听到这惊慌的求救声,都冲了进来。爱娟见那么多人进来,立即捶胸顿足地哭起来,说道:“你们快救救我吧!我本是良家女子,只因天黑走错了门,他就想强奸我,我不肯,他居然动手打我,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否则我活不成了。”
众人听说,冲上前来就将韩世勋五花大绑起来。韩世勋拼命地说:“不是这样的!她在撒谎!她在撒谎!”可是没人理会他,有人说:“这种人太可恶,该把他送到衙门里,让他吃官司,得点教训!”众人便连拖带拉,一齐把他送到官衙里。
县官戴着乌纱帽,睡眼朦胧地问道:“你们夜里到这里来,有什么要事吗?”有人说:“启禀老爷,我们抓到一个强奸犯,请老爷处理!”韩世勋挣扎着说:“冤枉!老爷,我是被人冤枉的!”
县官摇头说:“不准再吵!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当事人慢慢说清楚。”
韩世勋跪在地上说:“老爷,我实在冤枉!是她夜里跑到我的房间,硬要与我成亲,不是我想强奸她。”
县官嘲笑地说:“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你说她硬要与你成亲,有什么证据?”
韩世勋答道:“黑夜之中突然发生的事,我哪里有什么证据。”
县官又问爱娟:“小女子,你照实说,是你闯到他的房间要与他成亲,还是他勾引你去的?”
爱娟信口答道:“是他勾引我去的。”
县官说:“你有什么证据?”
爱娟说:“我有风筝为证。”说着,就从奶妈的包袱中取出风筝。
县官看罢,大怒道:“好一个风流秀才!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抵赖的?明明是你勾引女子,要强奸她,反说她硬要与你成亲!衙役们,拉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韩世勋被人拖着,仍然挣扎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
他正拼命地喊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见抱琴站在床前,说道:“少爷,你在做什么恶梦吧?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可要恭喜你啦!你考中状元了!”
韩世勋疑惑地说:“抱琴,这不是在做梦吧?”抱琴答道:“这是真的!少爷,你考上状元了!外面还有报子在等着呢。”
韩世勋急忙起身,走到外面。报子问:“你就是韩世勋吗?”他回答“是的。”
报子上前施礼说:“恭喜韩老爷!中了第一甲第一名,是新科状元了!请状元老爷赶紧收拾停当,迁往状元府。”说完,便告退离去。
这时,韩世勋才渐渐明白过来,弄清了哪个是梦,哪个是真。
次日清晨,韩世勋被人接到状元府。抱琴跟随进来,赞叹说:“啊呀!这里又堂皇又宽敞,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韩世勋走进厅堂,看了看说:“抱琴,你就在这里收拾打扫一下,再照看着门房。我到书房里看看,休息片刻。”抱琴说:“好的。少爷,你尽管放心休息。”
第二天,天气晴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许多富家的公子小姐也倚楼而立,都等着观看游街的队伍。
不久,锣鼓敲响,音乐齐奏。人们嚷着:“来啦!来啦!”便踮起脚,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新科状元穿着冠带官服,头上插上宫花,骑在披红的俊马上缓缓走来。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个状元真是英俊潇洒,人材同文才一样好!听说还没娶亲,不知道谁家的女子能结上这门好姻缘。”
韩世勋骑在马上,满面春风,用挑剔的目光仔细审视着眼前经过的女子。抱琴跟在旁边走着,偶而回头望望,或悄声说句话。
他们慢慢地行进着,突然,抱琴小声地说:“老爷,那楼上站的女子一定就是小姐。”
韩世勋放眼望去,心里说道:“此女子故意卖弄风情,弄得油头粉面惹人厌,可惜了那空中弥漫的香气和曲折缥缈的盘烟。我不会被她迷惑,分得清真假美丑。”他轻声地说:“此女子过分娇揉造作。”
韩世勋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着。转过一条大街,抱琴指着对面的楼台说:“老爷,那里的一个小姐长得挺好看。”
韩世勋仔细地看了许久,暗自说:“这位小姐乍一看,杨柳腰美容颜,的确惹人爱怜。可细细瞧来,她两边的桃腮退去了颜色,柳叶眉间堆积着哀怨,也许是过分的挑剔,也许是爱慕虚荣,错失了时光,耽误了嫁娶。我没有殷实的家私和世袭的名声,哪里能满足她需要的一切?”便轻声对抱琴说:“此女子依仗自己的好容颜,眼光太高。”
日近中天,游街的队伍在一座小桥边稍加休息。休息完毕,鼓乐重新响起,游街的队伍继续前行。韩世勋仍然骑着俊马,昂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只剩下最后的两条街了,韩世勋颇为失望,默然想着:“这偌大一个京城,年轻女子成千上万,可大多是装出的娇媚模样,没有让人爱怜的天然姿色,又怎么能合我的心意呢?看样子,我的意中人太难找了!”
忽然,抱琴有些激动地悄声说:“老爷,你看前面!那个与媒婆站在一起的小姐非常漂亮,恐怕你没有什么可嫌弃的了。”
韩世勋望着说:“嗯,相了一天,就只有这个还看得上眼。她恰似一株忘忧的萱草,叫人见了便心中舒畅。”
抱琴高兴地说:“那老爷是中意吗?”韩世勋连忙阻止说:“不行!她是七分妆扮三分容貌,四分天然六分人工,覆盖在衣服上的银红色虽浅,可衬罗衫的石榴裙太鲜艳。平心而论,她只能勉强做个小妾,怎么能居正位?我与她缺少前世注定的姻缘。”
抱琴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样的女子,你怎么还看不中?依我看,你这样挑选,哪里还有女子能相中?你也许是成心不娶。”
韩世勋摇着头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心中懊恼地想:“哪里是我不想娶?人常说,看花自古在长安,谁料想花虽多却不耐看。我看遍了京城的春色,可并没有闻到天香,更没有见到国色。我又怎么能草草率率,随意订下一门亲事呢!”
日暮时分,游街完毕。韩世勋和抱琴拖着极度疲乏的身体回到状元府。
韩世勋坐在椅子上,失望地说:“唉!我以为京城美女如云,一定能够让我早日结良缘。谁知道十有八九叫人掩鼻而过,经得起注目相看的,百里之内也没有二个,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抱琴劝解说:“老爷,你别灰心。我听人说,扬州自古产琼花,也一定有绝色的女子。不如我们请假回乡,顺路到扬州去选美女。你说怎么样?”
韩世勋听了,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明天我就去请假,现在赶紧休息。”抱琴听了,便转身离去。
清晨起来,戚补臣独自到花园中散步,愁思始终萦绕在他的胸怀。他不禁想起了往昔的岁月:
当初,戚夫人生下一个儿子就去世了。自己怕儿子夭折,便全心全意地抚养他,甚至过分宠爱放纵他。谁知儿子长大了,却不思上进,只喜欢做不正经的事。前些日子,还有韩家侄儿与他同窗研讨学业,虽然他心如野马,却还像被束缚住的猿猴。可自从韩生进京赴试以后,儿子则像脱缰的野马,白天赌钱,晚上嫖妓,很难见到他的影子。自己再怎样责备训斥,他都当做耳旁风,不予理睬。如今,自己已无可奈何,只得想出给他娶媳妇的办法。
他正想着,管家走上前来说:“启禀老爷,媒婆已经来了,正在厅堂里等着呢。”戚补臣说道:“知道了,我这就进去。”说着,便急急地走出花园。
戚补臣来到厅堂,媒婆就迎上来嚷着说:“成啦!成啦!戚老爷,我遵照你的吩咐,到詹家去替少爷说亲,詹夫人听了非常高兴,满口答应下来。只有一件事,她说詹老爷不在家,没有准备嫁妆,想先请少爷到她府上成亲;等詹老爷回来,再准备嫁妆,然后一齐送回戚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