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翰林见人都齐了,清了清嗓子,道:“今天会考,原是为了使大家能借此有所进步,所以必须按号入座,拿着签方可走动。各位应当严守文会规则,不准聚集在一起私自交谈,至于夹带传递等作弊现象……”
听到这里,柳希潜、车尚公不由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今天完了。”
不料沈翰林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本不是贤人做的事,老夫也不必防备了!”柳、车二人松了口气,道:“做文章弄假,简直猪狗不如!”
沈翰林赞赏地望了他们一眼,又道:“老夫还有一句话,先让诸位知道。老夫冒昧批阅大作,定会秉公评定,一次成绩高低,本不是定论,考在最后的不许乱发议论,考在前头的也不要骄傲自满,一切为了友谊才好,文会也可以长久办下去!”
大家齐声应道:“学生谨遵前辈的教诲。”
待大家都依字号坐下之后,沈翰林将诗题发下,道:“以绿牡丹为题,各赋绝句一首。”
柳希潜见家院还没来,有些着急:“笔砚怎么还没送来?”话刚落,就听家院在门外嚷道:“柳希潜相公,我给你送笔砚来了。”柳希潜接过拜匣,悄悄地将题目放在家院手中,道:“午饭要早点送来。”家院会意地去了,忽听车尚公道:“老师,我肚子疼,想上趟厕所。”
沈翰林点头答应,给了他一张出恭签,然后起身道:“老夫坐在这里,恐怕各位要受拘束,我先回去了。”
车尚公走出门来,就瞧见钱妈已等在那里,回头一瞅没人,便一溜烟跑过去,低低地道:“题目在这里,小姐做完了,马上送来,不要超过了时间。”
钱妈道:“老身知道,你就放心吧。”
柳希潜正自坐立不安之际,家院已捧着饭盒进来了,道:“相公,请先用饭。”顺势将文章递给了柳希潜。
“到这时才送饭来,真是急死人!”柳希潜一面埋怨,一面悄悄地看文章。
车尚公心里却雪亮:“柳希潜是有些缘故了,我的定心丸却还没到手,少不得再去领个出恭签,到门外去等钱妈。”
柳希潜心里有底,落得说风凉话:“车兄,你怎么又要上厕所?”
“这两天老是泄肚子,老兄若是怀疑小弟出去要作弊,可跟着小弟一同到厕所去一趟,看看可有家里的男仆靠近我么?”
车尚公出门一望,不见钱妈的踪影,额上的汗就冒出来了:“我厚着脸皮一再嘱咐,难道妹子是假心假意答应?不会,妹妹平时性情是很慢的,我再等一会儿。”正着急时,钱妈已走过来了。
“原来大官人在这里等着。”一面说一面把文章交给车尚公。
车尚公回到位上,一边抄,一边想:“谁能想到这篇好文章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呢!”刚刚把文章抄完,沈翰林的家院进来道:“请各位相公当面把试卷密封好吧。”
第二天,沈婉娥也知道爹爹以绿牡丹为题,会考了秀才,很想知道这些秀才们写得如何,便往沈翰林书房走去。不巧沈翰林不在,却有三张卷子放在桌上。
第一张是柳希潜的,婉娥轻轻吟道:“纷纷姚魏敢争开,空向慈恩寺里回。雨后卷帘看霁色,却疑苔影上花来。”不由惊叹道:“果然是天下少见的好诗,怪不得爹爹取作第一。”
又看第二卷,却是车尚公的卷子:“‘不是彭门贵种分,肯随红紫斗芬芳。胆瓶过雨遥天色,一朵偏宜剪绿云。’好!好!风致不比前篇差,取作第二名,将就说得过去。”
再看第三卷,却是顾文玉的诗作:“碧于轻浪翠于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错唤李青莲。”婉娥又吟了一遍,自言自语道:“嗯,此篇与前两篇的思力差不多,排在第三,有点吃亏了。”
三篇看完,婉娥心中不由得荡起一股春情,霎时羞上眉梢,唯恐被爹爹撞见,急急地转回闺房。
婉娥刚去,沈翰林散步回家,十分感慨:如今的年轻人文采好,真是后浪推前浪,老年人才思不如年少。这三篇文章勉强划了等级,其实都是好诗,难分高下。女儿前天作的那首小诗,老夫拿去让他们看看,就说是我做的,不知他们是否认得出来。
沈翰林步出书房,方见柳希潜、车尚公、顾文玉已在客厅等候。待大家施礼已毕,朗声道:“诸位佳作,老夫已批阅完毕,只怕名次排列不够妥当,大家不要计较才好。第一名天字号,第二名地字号……”
柳希潜、车尚公二人道:“不用拆了,这份卷子自然是顾兄的了。”
沈翰林微微一笑,道:“老夫打个譬喻,三位如果同赴进士宴,恐怕美名儿还说是探花好!老夫也有粗俗小诗一首,请教诸位。”沈翰林将沈婉娥作的诗递了过去,柳希潜与车尚公看过后称赞不止:“老师的大作,果然不同凡响,学生们万不及一。”
顾文玉看后却沉吟不语,忖道:“不像是沈老先生做的……”
沈翰林见他沉吟,道:“顾兄怎么说?”
“依学生看起来,不是老师手笔。”
“什么?难道老师做不出,要请人代写么?”
沈翰林微笑道:“你先说说这首诗怎样?”
“这首诗十分娇媚,学生很喜欢,只是觉得太娇媚了一些,看风采像是闺阁之作呢!”
“确实不是老夫所作。”
“那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也不必去管他了。”
顾文玉暗想:诗中说愧乏谢家才,显然是指谢道韫的故事,嗯,这话语蹊跷,诗作得也很俊俏,这代笔之人倒像是一个才女。
柳希潜与车尚公没有看出诗作者是谁,胡乱奉承了几句,甚觉无趣,便向沈翰林作别道:“老师,这次的考卷让学生拿回去吧!”
沈翰林点头道:“好!大家传看就行了。”
顾文玉与沈翰林告别,竟不理睬柳、车二人,独自去了。
柳希潜十分气恼,嘲笑道:“你看小顾太没意思了,自己就走了。”
车尚公也跺着脚叫道:“小顾,难道你一辈子再不和我们见面了?”
“嘿,我有个主意,以请同社朋友为名,把他骗到家来,羞辱他一场,怎么样?”
“好主意!就让小弟做东道主好了!”
二人想到一起,觉得甚为有趣,不由得相视大笑起来。他们在这里高兴,车静芳在家里可就着急了:我与哥哥同道作弊,这干系却是不小。考得低了,应当羞死人了,哥哥去看成绩,怎么还不见回来?
车静芳正坐立不安,车尚公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多谢妹子,多谢妹子!”一面连连作揖。
“考了第几?”
“侥幸考了个第二。”
“考得也不算高,有什么值得谢的。”
“妹妹,这话就差了。若凭哥哥的本事,别说第二,就是考第六都不成!刚才沈老先生公布考试名次的时候,哥哥脸上好光彩哟!”
“大官人,柳希潜相公差家院来请你,现在门外等着哩。”钱妈进来说。
“好,你去告诉他,说我马上就来。对了,考卷还在袖子里,你看完了,我再传给别人。”说着,把卷子递给车静芳,出门去了。
车静芳接过卷子一看,不觉自语道:“这第三名的卷子,倒也不弱,诗文也是一流,却排在最后,那第一名不知是怎样的奇妙哩!”
静芳把谢英代做的诗文反复吟了几遍,心中感叹:“天下竟有这样的才子么!”又反复琢磨:“青苔绿花色相近,丝毫不露雕琢痕迹,文思奇妙,条理清晰,堪称鬼斧神工。奴家平时吟咏之余,总觉得那种超凡的文才,今生难见,想不到今日得吟这千古绝唱,奴家只得甘拜下风了。”
抚弄着这张试卷,车静芳触动起心思来:想我车静芳,空有这如花之容,文采也不过白白受人称赞,年过二八,还不知许配何人?哥哥又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自己又不好明言,倘若哥哥糊涂,把奴家配与他那些狐朋狗友,岂不误了奴家终身?唉,我若能得配文才有如这位书生一样的丈夫,终身有托,也就满足了。想到此处,一时间竟泪如雨下。
忽听有脚步声响,静芳急忙将泪水拭干,钱妈看到小姐流泪,问明了情况,心中暗想:小姐的意思,似乎是看上了柳希潜,老身总得让小姐如愿才好。
柳希潜会考考了第一传遍了吴兴,都恭维他是沈翰林的得意门生。这两天他高兴坏了,竟连文章是不是自己做的也忘记了。
这天来到别墅,才想到该去看一看小谢。
听到敲门声,谢英急忙开门:“原来是柳兄到了,小弟草就的那首绿牡丹诗,不知用上了没有?”
“小弟从来就是考第一的,这次幸得老兄帮助,不过也只是照常。”
谢英暗自好笑:“天下竟有这样不知羞耻的人。”
家院洋洋得意地走了进来:“禀大官人,车家把会卷送来了。”
谢英道:“放在这里,让我也看看。”
家院又道:“大官人,有人请你去赴宴呢。”
“这样说来,我先去了,真是酒债难偿。”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谢英又好气又好笑:这柳希潜在我面前还这样装腔作势,在外面还不知如何吹嘘哩?沈老先生,你把一个白丁取作第一,恐怕差了些吧!如果不是糊涂也是眼花,连做假也瞧不出来,真是的。
气恼一阵,又将会卷一看:“哎呀,奇怪,车尚公第二,文玉兄倒成了第三,莫非是评卷的人受了别人的托付?难道这个只会唱花脸的车尚公也会做诗?”谢英疑心顿起,再看车尚公的诗,不由得不叫好:“妙哇!清新俊逸,是庾信、鲍照似的一流人物呀!他怎么做得出这样的好诗?恐怕也是传递进去的。”想了一阵,又觉奇怪:车尚公家没请到这样的高手,他家中也没有这样的朋友,谁给他代笔呢?就是吴兴城中,我也没有听说有这样出众的人才,大概他家有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正自胡思乱想,钱妈听看门人说柳希潜大官人正在书房读书,径直走了进来,见到谢英便叫:“柳相公。”
谢英一看不认识,便道:“我从来不认识妈妈,今天有何事来到柳家?”
钱妈以为他就是柳希潜,见他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儒雅,心中赞道:“与我家小姐果然天生良配,老身这媒是做定了。”说道:“老身的家就在你庄房附近,今天特意来与你说闲话。”
“妈妈有话尽管说。”
“老身姓钱,是车大官人家的奶妈。”
“哦,就是车尚公了。”
“正是,相公你的家世,老身都知道,但不知相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曾娶过妻子?”
谢英心中一动:“听这口气好像是来提亲的,我不免来个将错认错,暂且承认是柳希潜,看她说些什么?”叹道:“钱妈,不瞒你说,小生是读书人,苦读寒窗,虚度年华,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相公贵庚多少了?”
“十九岁了。”
“怎么还没娶亲?”
“说的人家也不少,只是小生想略微挑拣挑拣。”
“什么样的才能中相公你的意呢?”
“既要长得漂亮,又要有文才,譬如有卓文君那样的美貌,苏蕙那样的才华,难哪!”
“这么说来,连亲都还没有定?”
“不错。”
“原来是这样。”
“小生也想问问钱妈妈,方才妈妈说是奶妈,那么,是乳养大官人的了。”
“这倒不是,是小姐的奶妈。”钱妈微笑道。
“哦,原来是带着小姐,小姐多大年龄了?”
“刚满十七,青春无价。”
“许配人家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
“俺小姐也像相公这样说,要挑个才貌双全的,才肯嫁给他。”
“挑相貌也是应该的,不过,女人家不通文墨,怎么知道谁有才?”
“我家相公会考的诗就是小姐作的。”
谢英惊讶道:“你家小姐作的?”
钱妈道:“你若不信的话,卷子在这里,请相公仔细认一认,闻一闻上面还有小姐的香气呢。”
谢英嗅了嗅试卷,点头道:“果然香,钱妈。我作的诗,小姐看过了不知她以为如何?”
“她也像你这样喜欢,吟诵终日,不肯离手,老身暗暗地听她一再赞叹。”
谢英心中暗喜:“原来小姐也很欣赏我!本该说出真名实姓,又怕钱妈嫌我贫寒,不肯帮忙成就好事。先含糊地认下,等她回复了小姐,再有好消息到来时,才能说清底细,对,就这样办!”想到这里,谢英道:“小姐既然喜欢看小生的诗,等有了新作,再去请教。”
“相公千万不要对别人说。”
“这是自然。”
钱妈高高兴兴地走了。
车静芳自钱妈去找柳希潜后,心里就一刻也不得安宁。钱妈去了并不久,车静芳似乎就像过去了一年。在窗前站得久了,车静芳不知不觉困倦起来,依着栏杆朦朦胧胧地睡去,似乎柳希潜相公正吟诵着自己作的诗,向自己倾吐爱慕之情,自己也吟诵着柳希潜相公的诗,对他脉脉含情,大加赞赏哩!
钱妈回来时,见小姐梦中念念有词,不禁微微一笑,道:“小姐!小姐!”
车静芳被惊醒,见钱妈正对自己微笑,道:“钱妈,你回来多久了?”
“小姐,我刚回来。柳希潜相公好英俊哩!雪白的脸蛋好像抹了粉似的,身姿么,好像玉树临风。这段好姻缘,可不能错过了。”
车静芳脸上一红:“钱妈,书生善于诳骗,还得向旁人仔细打听,多半当面讲的并不是真情。”
“小姐放心,老身这一次访问,是弄清楚了的。明天大官人请会考的朋友,柳希潜相公一定要来。小姐亲自去看一看,就知道了。不会有差错,你看看那风度长相,也一定会说是个好相公。”
“这样说也有道理,只在帘子里看看就行了。”
“啊呀!差点忘了。明天是浴佛节,庙里的姑姑请老身去吃饭,好些会友都去念佛,看来不能陪伴你了,等老身回来时,再细问小姐就是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车尚公令家院准备好了酒席。顾文玉原本打算不来,又见柳希潜家院来请,若是不去嘛,又怕两个泼皮说他考的不好,不敢赴席,只好勉强地随家院来到车家。
车大一见,笑嘻嘻地迎上前去,道:“小弟备了一杯薄酒,单请同社的朋友,便是谢兄与柳兄同馆的朋友,也没有邀请。”
柳希潜答道:“小弟下次做东。”
顾文玉谢道:“小弟尚未宴请二兄,怎好先来打扰。”
车大道:“请坐席吧。”
“顾兄先请。”
“不敢,还是柳希兄先请。”
车大道:“若论年龄,该是柳兄;若论名士么,还应该是顾兄。”
顾文玉看穿了他们的虚情假意,微笑道:“还是按照会考名次才对。”
柳希潜哈哈大笑:“这样小弟就占先了。”见车大与顾文玉依次坐下,又道:“小弟下次不去参加会考了。”
车大故作惊讶:“哦!那是为什么?”
“小弟这两天偶然得了点小病,请车兄告诉社长,说我到时不能赴会。”
“我看柳兄红光满面的,不像有病啊!”
“唉!你不知道,我这是心病。我若再去,顾兄又不能得第一,怎么好意思哩?”
“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我一去又准考第二,再说我的事也很多,就由社长处罚好了!”
“这么一来,我有病,你又事忙,就只有顾兄一人去考,还怕第一不是顾兄的么?哈哈!”
顾文玉任由他们冷嘲热讽,觉得和他们争执不值得,自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名堂,便告辞道:“酒喝多了,小弟得回去了。”
柳、车二人慌忙把顾文玉拉住,道:“那怎么行?今天总得好好乐一乐,顾兄不愿赏脸么?”
柳希潜道:“大家唱支曲子,怎么样?”
车尚公道:“太一般了,没劲!”
“那咱们来演场戏,怎么样?”
车尚公一拍大腿,道:“太好了,只是演哪一出?”
柳希潜装作深思一会儿,道:“有了,就演《千金记》中的一出‘韩信胯下’,你我二人扮演淮阴少年,顾兄,你就扮演韩信,怎么样?”
顾文玉作难道:“这个……小弟从来没演过戏。”
“顾兄,又来程朱道学那一套了,大家都是在戏场中逢场作戏么,逗逗乐子,有什么不好?”柳希潜一边说,一边强自拉顾文玉站立,“你不用唱,只站在这里,当个韩信就行了。家院,你就打一打鼓板。”
不一会儿,柳希潜、车尚公就打扮妥当,唱着上场:“淮阴少年总驯良,叵耐韩信忒性刚。今朝必定到街坊,要使旁人笑一场。”
柳希潜本是泼皮,如今装扮成淮阴恶少,倒也十分相像,只听他道:“我就是淮阴少年,名叫王一,兄弟就是王二,都是淮阴市上有名的好汉,近来出了个什么韩信,整天背着一把宝剑,在市上摇来摆去,显得我们不像好汉,真是可恶!不如找到他羞辱一场,方消我恨。”
车尚公接着道:“前面来的那一个就是他了。”
“韩信,你这样一个人,只在河边钓钓鱼也罢了,偏要大模大样地自称好汉,抵得上我们的一个屁么?”
“我听说好汉杀人不眨眼,你若真是好汉,就用剑把我兄弟二人杀了,才显出你有本事。若是不敢,就好好低了头,从我们的胯下爬过去。”
他二人在此胡闹,小姐在帘子里早看得清清楚楚。顾文玉只是冷眼旁观,心里十分明白,只是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