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着)[明]高濂
公元1126年冬,金军攻破北宋京城开封府。次年四月,又掳徽宗、钦宗和宗室后妃等数千人北去,灭了北宋。宋高宗赵构在建康登上了皇帝宝座,守着半壁河山屈辱求和。就在这“靖康之变”的动乱中,开封府尹潘夙解职归田,回到了河南故里闲居。
潘夙还在开封府任上时,就与同僚陈老先生十分要好,结了儿女亲家,以玉簪和鸳鸯扇坠为订婚信物。哪知告老还乡后,一别就是十六年,音讯全无,婚事也就拖了下来。
陈老先生原是开封府丞,自与潘夙别后不久,就一病不起,留下夫人钱氏与女儿陈娇莲,撒手归西。
陈老先生为官清正,没有什么积蓄。钱氏带着娇莲,日子越过越艰难。女儿又长大成人,这桩婚事,倒令钱氏十分作难:十几年没有信息,这桩婚事恐怕也付之流水了。
陈娇莲倒十分懂事,常常安慰母亲道:“母亲,自古就说‘一富一贫,才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才见’。现在父亲去世,家境贫寒,何况事情已隔了这么多年,不必再提,只有耐心等待了。”
如今恰逢朝廷要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潘夙只好把儿子的婚事先搁置一旁。潘必正对婚姻大事也并没挂在心上,听爹爹吩咐,便和书僮进安收拾好琴剑书箱,拜别父母,往京城而去。
陈家母女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苦度日子,潘夙待儿子考试归来,也定会派人前去找寻,替他们完婚。偏偏金兵大举南侵,宋朝军队望风而逃。可怜老百姓,逃难中妻离子散,陈娇莲与母亲钱氏也被冲散了。
乱兵过后,娇莲不见了母亲,急得四处大喊:“娘,娘……”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答声。娇莲长在闺中,从没出过门,如今走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又累又饿,看看天色已晚,心里害怕,见前面有处密林,便想在里面暂时躲过一晚,明日再说。
忽听得前面一声“哎哟”,原来是位农妇跌倒了。娇莲忙走上前道:“婆婆,这前不挨村,后不沾店,小女子一人太孤单,请婆婆带我一起走吧!”话没说完,脚踩着小石子,也跌了下去。
农妇笑道:“我刚起来,你又跌倒了。看你也怪可怜的,起来和我一同走吧。”
娇莲小脚早就走痛了,这时跌倒一时竟站不起来了。农妇听见远远的敲锣声,生怕又被乱兵碰上,不耐烦地道:“快些走!快些走!呸,咱们人生面不熟的,为啥要受你牵连?”说着,慌慌忙忙地丢下娇莲,自己走了。
娇莲想到自己如今似柳絮乱飘,无处是归宿,一时悲从中来,伤心地哭泣起来。
“姑娘,你住哪里?为什么在这里啼哭?”娇莲抬起头来,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嫂,料无恶意,止住了哭,道:“我本是官宦人家之女,被乱兵和家人冲散了,从小没离过家门,不知走哪条路才好,前前后后也没有投靠的地方,恐怕只有死了才干净!”说罢又哭。
这大嫂是个热心肠的人,便开导她不可寻短见,道:“姑娘,我本想留你在我家安顿,只因我有丈夫,内外不便。如今兵荒马乱的,姑娘也很难再往前走,我们村里有一个女贞观,都是出家的女尼,我领你入观暂住一些时日,不知你觉得怎样?”
娇莲垂泪道:“若能这样,大嫂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请问大嫂贵姓?”
“我是女贞观的邻居张二娘。”
“不知女贞观在哪里?”
“你随我来,就在前面。”
张二娘领着娇莲转过小溪,在一道绿杨低垂掩映的朱门面前停下。“里面有人吗?”张二娘轻轻地叩了三下门。
“哦,原来是张二娘。”观主打开门,见后面还站着一位小姐,“这位娘子从哪里来?”
张二娘道:“她是官宦人家子女,因为遭遇乱兵,与母亲分散,迷了路,我在路上偶然碰见,特地引来到师父处寄居。”
娇莲自思无处容身,不如暂且入观为尼,向观主施礼道:“小女子愿拜师为徒。”
观主道:“做我徒弟不要紧,只是要长吃素斋,伴青灯古佛,你受得了吗?”
“师父在上,弟子情愿皈依,身上有金凤钗一双、鸾坠一对,现献给师父,当做饮食的费用。”
“姑娘,只要你受五戒三皈,其他就不必说什么了,这也是你我的缘法,方能千里相会。”
张二娘道:“既然这样,老师父请上坐,让她向你叩拜。”
观主拦住道:“先拜了三宝神佛,然后再拜我。我问你: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陈,名叫娇莲,谭州人。今年刚十六岁,没有许配人家。”
“既然这样,我替你取个法名,叫做妙常。你先跪下,拜了三宝神佛。”
娇莲拜过神佛,又拜观主:“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娇莲含悲忍泪归了佛门,又拜张二娘道:“张二娘在上,受我一拜。若不嫌弃,从此结成姐妹,好不好?”
张二娘喜道:“好!好!好!”
到了这时,娇莲方放下心来,终于有了一个家。只是不知母亲流落到何方,也无可奈何,空劳挂心了。自此娇莲改名妙常,每日里吃斋念佛,不知不觉过了一年。
却说陈夫人和仆人陈旺与娇莲失散之后,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也没找着娇莲,这天来到了潘家村。
老仆人陈旺以前随老爷来过潘家一次,依稀记得门巷,道:“老夫人,前面就是潘亲家家了。”
陈夫人整了整头发、衣服,心里担忧:“不知他们肯不肯认我这穷亲家?”
陈旺看出了陈夫人的担心,道:“老夫人既然到了,总得去试一试。依老仆看来,潘亲家不会如此绝情的。”
陈夫人道:“但愿如此。不过,你还是先进去和他们讲,有穷亲戚来投靠。”
陈旺道:“老仆知道了。”
潘夙与夫人正在后院赏花,听仆人禀报有客来了,忙到堂前,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站在堂下。见潘夙与夫人来了,那人慌忙跪下磕头,泪如下雨。潘夙道:“起来说话,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陈家的陈旺。”陈旺站起来道。
潘夫人这时也认出来了:“哎呀,果然是陈亲家的旺官。快请坐,亲家母还好吧?”
陈旺道:“她已经在门外了。”
潘夙与夫人听说亲家母来,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拉着陈夫人的手进了客堂,道:“亲家母,先歇息一下,再慢慢细说。”
陈夫人见亲家毫无嫌弃自己之意,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细细地说出与娇莲失散的遭遇。潘夙夫妇听说娇莲不知在何方,也不禁老泪纵横,哽咽道:“幸好亲家还安然无恙,就先在我们家住下吧。”
陈夫人没见到潘必正,问道:“怎么不见令郎呢?”
“他参加春选考试去了,也有两个多月没有书信了。”潘夫人担心地道。
这一说,又惹起了伤心处,两个亲家母不禁抱头痛哭一场。还是潘夙的劝解,两人方收住泪水,拉起家常。从此,陈夫人在亲家家中安居下来。
夏天很快到了,雨过初霁,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天气又闷热起来。金陵知府张于湖走马上任,怕城里太热,便令仆人王安先在城外找个佛寺道院,可以洗澡乘凉。又恐怕惊动大家,要王安只说是位相公,不可说出真实身份。说也凑巧,王安竟找到了娇莲出家的“敕建女贞观”,张于湖便在此休息。
陈妙常在观中和一众师兄,表面上似乎心如止水,但青春的骚动,却难以抑制。眼见门前燕子双双飞去又飞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思,不时涌上心间,难以排遣。
这天晚间,又是观主讲经的时候。“禅机玄妙,法流净土,二十八门妙品,普渡群迷……你须把孽根磨,早办慈航出爱河。”她那里滔滔不绝,尼姑们一齐合掌,口念“阿弥陀佛”,观主讲累了,道:“徒弟们,你们要依据经卷,仔细地体会佛意,不可马虎过去,我要去打坐一会儿。”
见观主走了,陈妙常道:“列位师兄,听了半天经,身体都疲倦了,我们到松棚下散散心,好不好?”尼姑们都高兴地道:“好!”
“你们看,一轮明月斜挂树梢,万籁无声,花影满石阶,真是太可爱了。”妙常由衷地赞叹道。尼姑们笑道:“果然可爱,只是少了几个丈夫。若是有丈夫陪着,那才美哩!”
“不要取笑!”妙常道。
“尼姑尼姑,原有丈夫,只为挣点钱财,来戴这顶毗卢。”一个年纪稍大的尼姑道。其他几个尼姑道:“早就听说陈姑弹得一手好琴,就弹一曲听听吧!”
陈妙常笑道:“好吧,就怕玷污了你们的耳朵。”
幽幽的琴声,清澈婉转,时而如白鹤直冲云霄,时而如青鸾急急飞腾,引得月下散步的张于湖来到松棚旁。
“原来是陈仙姑给尼姑们弹琴,可爱,可爱。”张于湖自言自语地道。
“刚才弹得妙绝,再弹一曲怎样?”尼姑们央求道。陈妙常不忍拂众意,玉指轻拨,琴声一变,竟流出一股悲意,仿佛是在诉说内心的哀伤,又似牵来割不断的愁丝。正在哀愁深处,突然琴弦断了。
“好像有人在偷听。”妙常道。
“不会吧?这里哪会有人进来。”尼姑们道。
“佛门虽然与尘世人间相隔,只怕花荫深处有人躲藏。”陈妙常道。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尼姑们道。
张于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见她们都走了,方走出花阴,赞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可惜进了尼姑庵。不知我张于湖有没有这个艳福?我先题首诗在这粉墙上,寄托我离别的情怀。明天陈仙姑经过这里,一定会看到。王安,王安!”
王安从梦中惊醒,见主人还没睡,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快把文房四宝拿来。”
“知道了。”
张于湖取过笔砚,在墙上题道:“一曲霓裳香雾薄,夜深偷向月中看。分明人坐天香窟,何事空门虚合欢。”题罢,回到屋中,仍久久不能入睡,不知这首诗能不能勾引住她?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张于湖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恋,大着胆子敲响了妙常的房门。
“原来是相公,贫尼施礼了。”
“仙姑不必多礼。”
“未得相迎,罪过,罪过。”
“随便来禅堂拜访,打扰仙姑清修,惭愧,惭愧!”
“不敢当,请用茶。”
张于湖见妙常并无嗔怪的意思,浅浅地啜了口茶,试探地道:“仙姑,昨夜听你弹的妙曲,小生回去一夜无眠,巫山心事不知向谁说?”
妙常知道他的来意,道:“相公,贫尼早已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你不要错把杨枝当柳枝,多情不如去章台。”
张于湖见她一口回绝,却不相信她当真没有人世情欲,只得迂回地进攻,笑道:“小生一句玩笑话,请不要放在心上。”四下一望,见桌上棋盘非常精美,道:“仙姑难道也会下棋?”
“不敢,稍稍懂得一些。”妙常道。
“请你指教一局。”
妙常含笑点头。二人便在黑白世界你来我往,杀得天昏地暗。
张于湖不过是想借下棋和妙常多呆一会儿,眼睛望着妙常秀丽的脸庞,心猿意马,棋就下得差了,竟然连输了两局。
妙常笑道:“相公,你都让了两局了。”
“仙姑,你不仅琴弹得好,棋也下得妙,小生不是对手。”张于湖见她手摇一把扇子,灵机一动,道:“仙姑手里一把好扇,怎么没人题字呢?”
妙常道:“欲请相公墨宝,又怕轻慢了。”
张于湖接过扇来,思忖一番:“不如挑明一些,看她究竟有没有情。”挥笔题道:“碧玉簪冠金缕衣,玉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香腻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共眼儿,觑人痴。”
妙常接过扇子,道:“词章虽然写得妙,不过语言太轻狂了些。外面闲花野草虽多,相公还是不要狂言才好!”
见她并没有发怒,张于湖又挑逗道:“禅房清冷独坐,谁与你为伴?”
妙常道:“一炉香烟,空闲时弹弹琴弦,岂不胜似活神仙么?相公,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贫尼禅心只爱空旷寂静,莲池不是蓝桥,不要耽误了你自身。”
张于湖见她说得真切,叹道:“仙姑,你的心像玉一样洁白,容貌像瑶池的仙女般美丽,可惜白白地老去,请原谅小生的冒昧。”
第二天,张于湖带着王安,悄悄地上任去了。
潘必正进京赴考,前两场十分得意,不料偶感风寒,病倒客栈。在书僮进安精心的侍候下,过了一个月才好,因此错过了策问考试,自然也就榜上无名。潘必正满心羞愧不敢回家,想起有个姑姑,从小出家金陵女贞观,不如到那里投亲,温习功课,明年再赴京考试。
潘必正与书僮进安一路行来,不觉已经到了女贞观。
听见敲门声,观主打开门来,不由得十分惊奇:“呀!原来是必正侄儿,怎么会来到这里?”
潘必正不由得垂泪,只说了句“没有中试”,便呜咽起来。观主见状心疼,忙让他坐下。
陈妙常听见堂前人声喧闹,有人悲戚哭啼,急急走了出来:“这一位相公从哪里来?”
观主道:“这是我的侄儿,因为没有中进士无脸还家,所以远投到观中。骨肉相望,实在令人感到凄凉。侄儿,你把考试未中的情况一一说给姑母听。”
潘必正忍住泪水,将落第的情况说了一遍。
观主叹道:“自从与你们分别,远离尘世,我也时时想念着你们,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
潘必正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侄儿,不必眼泪汪汪,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我这里清静安适,翠竹幽幽,虽没有鱼肉,却适合写文章。”观主劝道。
陈妙常见他目光有神,气概不凡,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亲近之感,不禁也劝慰了几句。
观主随即吩咐香公:“把东头的碧云楼收拾一下,让相公休息。”
潘必正和书童进安从此就在碧云楼里住下。凭栏而望,只见松竹森森,绿柳随风摇摆,不时飘来阵阵荷香,虽是炎夏,却感凉风宜人,十分舒畅,果然是攻读诗书的好地方,一腔愁绪,顿时去了许多。
观中住了几日,潘必正想起那天见到的陈妙常。这几天仔细偷看,果然如临凡仙子,光彩夺人,不禁掩卷叹道:“这等美人,为什么偏偏要遁入空门?”又思念家乡,一颗心却似乎让妙常给拴住了,不忍就这样离去。
正想着心事,香公进来道:“潘相公,陈姑煮茶焚香,特请相公前去闲谈片刻,请不要拒绝。”
潘必正没料到陈妙常会请他,心中如小鹿乱撞,十分激动,道:“好,我们一起前去便了。”
沿着长满芳草的小路,穿过清静的庭院,一阵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浓荫下,掩着一道小门。
香公道:“陈师父,潘相公请来了。”
陈妙常急忙快步相迎:“相公,贫尼施礼了。”
潘必正慌忙回礼道:“仙姑不必多礼。”
妙常道:“禅房草屋,只有清香和苦茶。自相公到观中,还没很好地招待。特备下清茶一杯,聊表心意。”
潘必正道:“多谢了。”
“道宁、道成,上茶。”
原来这道宁、道成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跛脚,给潘必正沏好茶水,道:“相公请用茶。”
道成道:“潘相公,小尼提醒你一声,前两天也有一位相公,比你稍微老一点,也来和我师父闲谈。谁知他不规矩,可能想调戏我师父,被我师父劈脸喷了八百八十八口啐气,抹了十七八碗唾沫走了。你不要又蹈前辙噢,你若是找我,就不要紧,可以随时奉陪。”
陈妙常叱道:“不要胡说,快进去。”
“我真的愿意,不是取笑,若是说谎,让我舌头上生疔疮。”道成笑嘻嘻地道。一边说着,一边不情愿地走了。
潘必正道:“这禅房真好,是仙姑建造的?”
“不敢当。不过我这儿庭院幽静,满地松阴无点尘,煮茶品茗,倒可以消除不少烦恼。”
“仙姑是从小出家呢,还是长大以后才出家?”
“贫尼是从小就入空门的。”
潘必正与陈妙常第一次坐得这样近,见她虽是一身僧服,却别有风韵,天生丽质,少女的芳香使他心摇神驰,开口道:“博山香炉香烟缭绕,林中深处有黄莺啼叫,虽有仙家景致,但独守禅房,枕衾自温,有谁问寒问暖呢?你看那红花盛开,绿叶娇嫩,蜂飞蝶舞,还不是为着伤春?”
陈妙常道:“山林泉下,这一身清静悠闲,也不是红尘中人可以体会得到的。潘相公,巫山迢迢路远,是要伤神劳思的,不要白费了梦中的想念。”
潘必正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心不禁凉了半截,正要答话,却见香公进来道:“潘相公,观主让你马上去。”
“仙姑,多多打扰了。”潘必正告辞出来,不觉十分惆怅。
其实,观主找潘必正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叮嘱侄儿要珍惜时间,好好用功,明年也好中试,衣锦还乡。
晚上,潘必正躺在床上,窗外月光如水,想到陈妙常姣好的面庞,哪里还睡得着?一阵无端的烦恼排不去,解不开,不禁披衣出院,信步到了白云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