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以后的日子?你还会留在这里吗?”仇心柳的眼神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所有的光芒都被收了回去。
她的声音,在这无边的冷夜里听来,愈发寂寥。
“未曾想过。”解星恨闭上了双眼。这个他一直在规避却又暗暗憧憬的问题,终于还是被提上了心头。
还是由她提出来的。
“……我会一直在这里的,直到帮助爹爹完成他的事业。”仇心柳平静地说道。她低下头开始拨弄玉佩下垂着的穗子,拨完了一遍,又从头拨第二遍。
解星恨没有回答。方才还对仇雠垒起戒备心的他,不知要如何给她答复。
告诉她仇雠可能的真面目吗?
可是他是她的父亲,即便他说得句句在理,她会接受这个事实吗?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真得站到了仇雠的对立面,她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她当然会选择父亲。
仇皇殿毕竟是她的家。
哪怕是非颠倒,人通常总也不会背弃血亲。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越来越后怕。
在剑庐的八年,他呼吸的,是别样的空气。
明白的,是另一套事理。
没有谁是该杀的。
即便他不配再活,也不该由你执刀。
天道自有安排。
八年后的他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坚决地为仇雠杀人,坚决地相信这一切都如他所谓的正义。
如果——如果这一天真得到来……
解星恨几乎不敢想下去。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他只能举起右臂,使劲地抵着额头。
仇心柳默默地看着他痛苦的动作,有一些心疼,但倔强却让她停在原地。
“你不要因为我们之间发生过——发生过——所以觉得对不起我。你从来没有欠我什么。”
这番话仇心柳在心里翻来覆去已经默念了很多遍。
她很早就想说了。
她这一辈子最讨厌施舍,讨厌怜悯。
如果你爱我,那我定与你生死相守。
如果你不爱我,那就走。
至于你对我做过的事,我自己会摆平。
她要的是真爱,而不是义务。
她绝不想成为谁的包袱。
但她却似已做了父亲的包袱。
所以她更不能再成为解星恨的包袱。
这一生中她最爱的两个男人,至少得有一个,她要让他活得潇潇洒洒。
爱得潇潇洒洒。
女人的懂事总会让深爱她的男人愈发痛苦。
解星恨忽然像一匹压抑太久的狼,一把将仇心柳揽进怀里,死死地扣住她的颈,臂间的力道重得她快连气都喘不上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仇心柳只觉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疯狂地颤抖。
无法停止地颤抖。
这是仇心柳第一次看见解星恨这般的情绪失控。
那冷漠仿佛藐视一切的眼神之下,原来潜藏着这般炽烈的情感。
她忽然觉得他和她很像。
太像。
都只是一个不幸的孩子。
不幸,却又倔强地活着。
太倔强。
外表看似坚强如钢筋铁骨,内心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任性。
他的冷漠。
都只是一种掩饰而已。
解星恨的手臂终于松了。
但他还在颤抖。
汗水和着泪水从他脸上流下,****了她的肩头。
那是一种奋力压抑着的呜咽。
像是月夜下一匹孤单的狼,立在山头,悲哀地低嚎。
今夜无月。
他也并不孤单。
“你屋里有酒吗?”仇心柳下巴仍搁在他的肩头上,身子也还在他的怀里。但她忽然这样问了一句,解星恨便彻底松了怀抱。
仇心柳扶正了身子。
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但是他还是坦诚地先作了回答,才追问道:“你要喝酒?”
仇心柳的嘴角忽然勾起了笑意,如水的眼睛里流动着一种淘气的欣喜,道:“我不喝,但有人要喝。”
话音刚落,她便一把牵起他的手,向练武场下跑去。
“跟我来。”
解星恨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已跟着她来到了练武场西南角的双层石楼里。
他们住的地方。
仇心柳停在了一扇雕花檀木门前。
“来这里做什么?”仇心柳方要推门而入,解星恨一把按住门环。
“喝酒呀。”仇心柳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屋里有酒?”解星恨的眼里又是怀疑,又是诧异。
“当然。”
仇心柳拿开他的手,径直推门而入。
“药酒药酒,做药当然得有酒。”她一边点亮屋里的灯,一边悠悠地答道。
“真是白给你配了那么多药。”一星火苗窜起,一盏荷灯便照亮了大半间屋子。“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钱呢。”仇心柳小嘴一嘟,撇了他一眼。
“酒在哪里?”解星恨本就不太相信她的屋里有酒,这灯刚一亮,他便立刻环视了一圈。
哪来的酒?
别说是酒缸,连个酒瓶都没有。
“好酒当然得藏!哪会摆在外面嘛!”仇心柳一边解释着一边走向床边。
她一下钻进了床底,只听见石头挪移的声音,一块方形大石砖便被推出了床底。
“解星恨,你在干什么?!快点下来呀!”她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仇心柳的密室很特别。
解星恨刚下去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密道里。但跟着她走到尽头才发现,这,就是密室。
一个狭长的密室。
密室的两条长边都放着架子。有的架子上摆着书,有的摆着箱柜,有的摆着弓和羽箭,还有的,摆着些瓶瓶罐罐。密室的尽头有一个大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巨大的缸。
酒缸。
解星恨没走几步就闻到了扑鼻的酒香。
可他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酒味上。
而是密室尽头的一件东西。
一个木头人。
长长的脑袋,四四方方的胳膊和躯干,眼睛是用笔画上去的,嘴巴是一个大大的弧度。
上弯的弧度。
幸福的笑。
可是这木头人的身上却扎满了箭。
仇心柳方才还在摆弄她的箱柜,换了下头上的坠饰,瞥眼看见解星恨正一动不动地立在哪里,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个箭步杀到他身前:
“这不是你!”
她张开双臂,奋力挡住身后的木头人。
可她这一句却是欲盖弥彰。
解星恨毫不回避的眼神直射进她的眼睛。
“女人说谎并不是件好事。”他的声音低缓而平稳,“你说的。”
仇心柳的小脸“噌”地红了。
她忽然像是彻底放下一般,忽地坠下张开的双臂,厉声道:
“哼!承认就承认!谁要你以前总对我不理不睬的……”可她却越说越轻。她虽然承认了,但总似乎还有些理亏词穷的样子。
难怪解星恨有时总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刺痛。
估计那时这木头人就恰好又被她射了一箭。
唉……人哪,还是不要招人恨的好。
不然——什么样的报复都能有。
解星恨伸手摸了摸木头身上的箭伤。
恍惚间似乎真的是痛在自己身上。
“哎——所以我说——你就改改你这破脾气吧!多说几句会死人吗……”仇心柳本想乘机让他改改性子,可说话间她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剩下的话便又吞了回去。
“算了,今天看你心情不好,就不跟你计较了。”她急忙转了话题,“你喝过酒没?”
“从不喝酒。”解星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似有些许骄傲。
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仇心柳在心里嘀咕。
在她看来,男人还是要喝一些酒的。
男人会喝酒,也就会说话了。
会说讨女孩子欢心的话。
解星恨或许正是因为不喝酒,才那么不会说话。
真是该早点带他来这里的。
“你喝过?”解星恨的一问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我当然没有!”仇心柳这话回得太不漂亮了。
她不仅磕磕巴巴,脸颊也烧得绯红。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呢?
就算是承认自己喝过酒,而且喝过很多酒,那又如何呢。
他不在仇皇殿的那八年,她每次替爹爹完成任务却得不到一句表扬时,便会冲到这小地道里,拉满弓,上满箭,射得小木人一身窟窿,然后撕开酒缸上的红纸,酩酊大醉一场。
她的酒量差得可以。
几瓢就能灌醉。
而且别人的酒量都是越练越好,她却总不见长。
“那看来我们都是第一次了。”
解星恨一下撕开酒缸上封着的红纸,抄起旁边的瓢就要舀下去。
“等等!”仇心柳一掌遮住缸口,道:“哪有这么喝酒的?”
“那要怎么喝?”解星恨疑惑地看着她。
她的规矩还真是多。
“酒,当然要罚着喝。”仇心柳双眼盈波,伶俐地朝他一笑。
“罚?怎么罚?”解星恨目中的疑惑更深了,却不知早已迈入了她的陷阱。
“这个罚嘛,是有很多种的。”仇心柳的双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像是故意在卖关子,可良久解星恨却还没有追问,她只能悻悻道:“看你这么笨,我们就来最简单的好了。”
“最简单的?”解星恨却还是不解。
仇心柳已经不想再看着他那张俊脸上呆笨的表情了。
她转过身去,在前面的货架上翻了很久,终于挖出了一个很小的东西,举着它强作精神道:“掷骰子。”
解星恨你还是真是一窍不通啊。
还得本小姐手把手教你,想来真是有些心酸。
所以要是有一天你赶跟着别的姑娘跑了,别怪我心狠手辣。
至少得把这些年的学费还我。
仇心柳“啪啪”地打着心里的小算盘,又在解星恨名录下的簿子上记下了一笔。
“你懂的还真是不少。”
仇心柳本想着记好帐就放下各种鄙夷的小心思,好好同他掷骰子,谁知这货还倍儿傲娇,反咬她一口。
你懂的还真是不少。
这分明是在质疑嘛!!
仇心柳愤愤地咬起嘴唇。
“呀!你没猜错,我以前是喝过酒,而且喝过很多酒!”她每次一生气,也不管自己之前说了些什么,只由着性子一股儿全摊牌了。
“为什么我的第一次都要留给你?!”仿佛是一句不解气,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
可她这话一出,立刻就“当”地清醒了。
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啊?!!
方才的红晕还未消退,现在又是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她已顾不得看解星恨的反应,慌忙低下头用袖子捂起脸,希图这冰凉的绸缎能带走一些热气。
解星恨的脸也滚滚发烫。
心底,还有一丝不满。
他要同她一起喝人生的第一杯酒,可是她,却自说自话地先喝掉了她的那一杯。
霎时少了八分兴致。
可这酒,还是要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