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光的夜晚,只有寥落的几颗星在闪耀。
像是黑沉沉的夜幕上被人戳了几个窟窿。从天外透来的光,悄悄地窥探着这片黑暗的大地。
屋内也有炳炳两点光。
解星恨白日淡漠的眼眸,现在看来却深邃无比。
深邃,却射着光。
似要把这片黑暗看穿。
“仇雠养子解星恨实为——”
他的眼前不断浮现那隽秀的字体,深深浅浅,穿梭来去。
实为什么?
那份笔画间的秀气,于他而言却是这般神秘。
为什么仇雠那般担忧?
他在担心什么?
是否他藏着什么秘密?
解星恨从床上坐了起来。起身来到窗前。
他已经无法入眠了。
手扶石阑,望着黑漆漆的夜幕上零落的几个光点,他忽然手头一紧,炽烈的目光射向星斑,似要循着光源,看向这深深夜幕之外的世界。“我——究竟是谁?”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夫君,不早了。”温柔的声音轻轻在石屋里回荡。
这是一间太小的石屋,小到勉强才可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床头美人的身姿,她一身鲜红的打扮,手中正织着一条紫色的围巾。
桌前坐着的面具男子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
桌上摊着的,是一本蓝色封皮的旧书,纸张在灯光映照下泛着陈旧的黄色,看着似乎有一些岁月了。
这是一本好看的书。
仇雠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双眉紧皱,已经完全沉浸其中。
也难怪他听不见美人的轻唤。
红衣丽人起身来到桌前。
她一起身,便已到了桌前。
这是间太小的石屋。
她轻轻拿下方才自己为他披上的氅衣,昏黄的灯光染上细白的手,显得更加柔美。
她把氅衣挂在床头的钩上,又回过身来看着他。
他没有丝毫反应。
目光,还是寸步不离地在书上游走。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抽走了他胸前的书。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向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恼怒,但马上就消失不见。
“睡吧。”这话是他自己说的。
他起身揽住丽人的柳腰,在她颊上落了一个吻。
他这一吻,丽人的脸就立刻红了。
像是一个少女。
无论是谁见到这红衣美人,都未必猜的出她的年龄。
她是那种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人。
岁月似乎还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可是她的眉眼间却全是成熟的风韵。
她的皮肤,她的身材,还是少女的样子;可是她的穿着,她的打扮,却俨然是一位夫人。
一位有着火红瞳眸的夫人。
胡夫人轻轻掀起床板。床板下摆着各种物件,有书,有瓦罐,有箱柜。
胡夫人将手中的蓝皮书放下之后,便轻轻合上床板。
她轻柔地掖去被上的褶子,转回身子,开始为他解扣。
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的袍子。
她的手正为他解去白袍上的扣。
“今天不了。累。”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她的手便立刻停止了动作。
她并没有很失望,也没有很宽慰。
二十年的夫妻了,对这些,她都早已习以为常。
她睡里侧。
待她完全躺好,被子也都盖好了,仇雠才回头吹熄了灯。
他在脸上摸索了几下,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也上了床。
屋里漆黑一片。
这是一间没有窗的屋。
连星光都无法窥探。
谁都不得一窥。
起风了。
墙头疯狂摇曳的树影,悄悄地纵容着一条黑影。
风止了。
黑影也消失在墙头。
宽阔的大厅里,黑暗正悄悄纵容着一道黑影。
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能量猛然聚在大厅的深处。
聚在一面高大的石门前。
解星恨迟疑了。
他方才只一心想着要察明身世,却完全忘了仇雠的坚实防围。
没有谁能够进入这扇门而又不会惊动门后的他。
这是一间太小的屋子。
这是一间没有窗的屋子。
没有他的延请,谁都无法进到这屋里。
只要他还活着,谁都无法窥探他的秘密。
解星恨的拳头攒得很紧。
一步。
他和真相的距离,只差一步。
但他无论如何都迈不进这一步。
这扇森冷的石门,就像仇雠的面具,把所有的人,挡在了真相之外。
解星恨忽而觉着空气里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一股暖流正向自己迎来。
未待他反应过来,他的右手已被那温暖的风牵起。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任那风儿把自己带出冰冷的大厅。
屋外星光寥落。
仇心柳终于放开他的手,轻轻揭去他的面罩,低低地道了一句:“我就知道是你。”
练武场是整个仇皇殿最高的地方。
仇雠特地从别处运来完整的石块,硬是垒起了个三丈高的台子。
或许是为了让门人刻苦习武。
那些或因技不如人,或因三心二意而被打下高台的人,仇雠从不会向他们报以任何怜悯。
他们唯一的归宿——乱葬岗。
所以仇皇殿能培养出如此精锐的手下,练武场功不可没。
不进则败。
不战则亡。
这是仇皇殿的生存法则。
练武场的四个角落各站着四名大汉。
他们见少主和小姐来了,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都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上来。”仇心柳的语气清冷而强硬。
“是。”
小姐来练武场并不是稀罕的事。
少主来练武场,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可是小姐和少主同时来练武场,就实在是一件新鲜事儿了。
莫不是两人要切磋武艺?
可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呢?
真是奇怪。
四个大汉缓缓走下练武场的台阶。
他们虽然离得很近,嘴唇也微启微合,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们虽然向前走着,眼神却总还飘飘忽忽向后边拐,却又不敢转头;他们虽然十分好奇,但都非常清楚明白:大小姐的事,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安全。
现在练武场上空落落的只剩他们两人。
高高的练武台,隔绝了一切声音。
谁都听不见他们的话。
“我知道女人太聪明不好,可是女人说谎也不是件好事。”仇心柳坐在武器架上,看着天上微弱的几点星光,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要去拿什么。”
“你一直在我后面?”解星恨虽然早已领教她的古灵精怪,却依旧不太相信方才一直有人尾随着自己。
“没有。我一直在大厅里。”仇心柳垂下了睫毛。
密密的黑睫缭绕着嘴里呵出的白气,像是水边的一排雾杉。
美丽中总有忧伤。
解星恨知道她为什么去那里。
“我想和娘说说话……”仇心柳淡淡地说了一句,眼神落在腰间的翡翠玉佩上。
星光太寥落,这白日里明翠剔透的玉佩也似染上了夜的黑,竟变成了墨绿色。
这枚玉佩,一直挂在她的身上。
形影不离。
那次四海之劫,起初就是为了找回这枚玉佩。
他知道这枚玉佩于她的意义。
“你娘给的?”解星恨的眼神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
仇心柳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些明明灭灭的东西,忽而望向天边,答道:“是的。”
她看向的那一片天空里,没有一粒星。
她忽而又垂下头,道:“不是。”
“若是娘给我的,那你也会有一份。”她的目光再度抬起,眺望那片无星的夜空。“是爹爹在我出生时送给我的。”
解星恨的眼神颤动了一下,他显然也吃了一惊: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
是呀,若是义母给她的,那他也会有一块。
向来义母为他们做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
无论是围巾还是毛衣。
可是这枚玉佩,却只她有。
他没有。
解星恨的内心在震颤。
却并不是因为愤怒,因为嫉妒,因为吃醋。
相反,他感到的,却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欣慰。
一份终于被释怀的长久的抱歉。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是自己抢了她的父亲。
现在他终于明白,仇雠到底还是对她有爱的。
“我想和娘说说话,也许爹爹也在屋里……”仇心柳瘦弱的肩头也随着眼眸一起垂下,像是被这无边的黑夜硬生生给压低的。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动因。
也许爹爹和娘亲在一起,心情好了,就会和她说上一两句。
只要一两句,哪怕是毫无内容的一两句,对于她,都是做梦也得不到的奢侈。
解星恨看着她被夜空越压越低的肩,几乎已经听到了她的抽泣声。
但是仇心柳没有哭。
她忽而仰头看向头顶这一片天,说道:“今天你先回去睡,明天爹爹一早便会出去,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帮你弄到那本书的。”
“他要去哪里?”解星恨的语气里有了警觉。
从前他并不关心仇雠的行踪。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关心了。
即使这个把他抚养长大,授他武功技艺,亲如生父的人,他也再不能完全相信了。
虽然他早起了疑心。
可是在这之前,他还骗着自己。
现在他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事情远没想象的那般简单。
若是再继续欺瞒自己,最后恐会酿下不堪设想的后果。
“不知道。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仇心柳这般平静的声音,解星恨还真是很少听到。
可这个夜晚,她全部的话语都是一样的音调。
平平的,淡淡的,像是一朵睡莲寂寂盛开,又似一朵睡莲悄悄拢去。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爹爹去的每一个地方都很遥远。”仇心柳的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解星恨在这种时候问上这样一句话,是很破坏气氛的。
仇心柳果然有些生气,一把将眼光洒向他,双眉瞬间上了结。只见她刚想破口嗔骂,一开口却马上又闭上,只露出一小排洁白的牙死死地咬着红润的下唇,瞪着他的眼慢慢收回凶光。
解星恨,亏本小姐一直把你当自己人。
这是仇心柳吞下的那句话。
她的面色终于有些缓和。
解星恨的表情却很尴尬。
他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又旧病重犯了。
要不要这么自立?
要不要这么冷傲?
她也不是第一次帮自己了,他却说得好像从没受过她半点恩惠。
难怪她仇大小姐会勃然大怒。
女人,其实本来并不是爱生气的。
“解星恨。”仇心柳的表情已完全恢复平静。
甚至带上了些别的色彩。
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
“你有没有想过复仇以后的日子?你还会留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