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安庆城里就沸沸扬扬传开了一条消息:
轩辕三光得了肺痨,没几天可活了。
街头小巷间人们窃窃私语,十善赌坊外也围着三五成群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好奇地盯着门缝,真希望自己的目光能钻进去一看究竟。
十善赌坊里除了偶尔传出的几声咳嗽外,再无昔日摇色子和赌徒笑骂的声音。
过路人皆唏嘘地摇着头,虽然由衷地敬佩这屋里人的品格,但又不敢苟同他的处世方式——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不能理解他的处世方式。
好好的一身武功,好好的一个大汉,为何偏偏嗜赌成性?可他赌,虽把自己赌得一穷二白,也把恶人赌得缺胳膊断腿,但却从来不坑害好人,反倒是经常担些别人你推我搡的责任,做些老天爷看了也定会称赞的好事。
比方说,收养遗孤。
可一代侠义赌徒也落得了肺痨的下场。那些曾受过他恩惠的人,经过他门口时虽有踟蹰,但到底还是怯步了,也不敢进去问候一句。
一是怕这赌鬼又扣下自己要赌,虽然他现在总有法子让你最后的时候赢上几盘好“净身出户”;但他们心里当真最为害怕的,还是被这老赌鬼传染了痨病。
最凉不过人心。
“老子什么时候才可以扯开嗓子吆喝几句啊?”轩辕三光压着嗓子问道,语气不耐烦的很。
“等大叔的宝贝女儿回来了,您老随便怎么吆喝我们都洗耳恭听。”江瑕坐在地上咂巴着嘴,正品着酒。
“老子明明只答应放话出去,啥子时候又答应要装病……”轩辕三光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使劲搔了搔毛茸茸的泥腿,随手拿起身边的酒碗,一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
“大叔你知道吗?您老的心肠可是晚辈至今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最好的了。”黑惜凤也抬起酒盏,轻抿了一口笑道。
“惜凤,你这就是马屁拍在了马脚上。”江瑕乐得咧嘴大笑,黑惜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混不知觉,反倒愈发得意,接着道:“恶人最怕别人说他心肠好,你若这么说了,他一定会变本加厉的坏。这是恶人改不了的坏毛病,这才是轩辕大叔患的‘不治之症’哩。”
“哈哈,虾子说的没错!”轩辕三光哈哈大笑,又举起方才江瑕为他重新倒满的酒碗,一饮而尽。
黑惜凤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泥腿大汉,当真觉得他是一个怪人。
别人这么损他,他反倒高兴的紧?
顾小纤不胜酒量,起初连连推脱,可后来黑惜凤也似有些不耐烦,丢了一句“小纤,让你喝就喝一点,莫要扫了大家的兴”,她才红着脸接过碗,才轻抿了一小口,脸就更红了。
江瑕在这种时候却总是比较体谅人心,一把从她手里端走了碗,笑道:“别听你那黑大小姐呼喝,你越是顺着她,她越要‘黑’你。”
顾小纤心中十分感动,脸又红了一层。
四人小声地喝酒,小声地说话。
“我轩辕三光和人赌了一辈子,却当真没有赌过舞步。今生得见九秀山庄大小姐的舞姿,当真是万幸的很!”轩辕三光每说一句话就要干掉一碗酒,可他的语声还正常的很,丝毫没有喝醉的征兆。
只听黑惜凤嫣然一笑,谦谦然答道:“轩辕叔叔见笑了。歌舞乃女孩子的看家本事,你们大丈夫也许看着很难,对于女儿家却是易如反掌的。”
“你什么时候这么谦虚了?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太虚伪!”江瑕鄙夷地睇了眼黑惜凤,举起碗就大喝了一口。他们才相识不过几天,可两人说话间却早已没了客套,你朝嘲我讽反倒是家常便饭。
黑惜凤面上含笑,手却不知何时已溜上了江瑕的臂膀,江瑕只觉得一阵酥麻和钻肤之痛,黑惜凤已迅速抽手,眼波流转间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江瑕经这一番“暴力警告”也不敢再多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遇上这丫头,简直就像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克星。
这丫实在太能治他。
“你确信巧巧一定会回来?她连你这死党都能出卖,不义还能孝到哪去?”黑惜凤撇着嘴施施然道,说罢又向轩辕三光赔礼笑道:“轩辕叔叔,小女这样说,您老千万莫要生气,只是那日他们丢下小虾带赃溜走的做法,实在让我觉得有些遗憾。”
轩辕三光摆摆手,笑道:“没啥子事。这女娃就是这样,幺妹儿说的不错。”可他忽而攒眉沉色,语气也惆怅起来:“这娃子老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江瑕却拍拍轩辕三光的后背,自信满满道:“放心,她一定会回来的。”
黑惜凤狐疑地看了江瑕一眼,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忽听门被“咚咚咚”敲响了。
江瑕向轩辕三光使了个眼色,轩辕三光便起身向门口走去。
黑惜凤拉着江瑕的手,看他不动,惊惑地问道:“你不藏一藏吗?”
江瑕却咧嘴一笑,悠悠道:“我是来捉贼的,贼都不躲,我为何要藏?!”
“吱呀——”轩辕三光打开了门。
过往行人看见这瘟神竟然出来了,顷刻一哄而散,连那些不知事由的人,也没头脑地跟着跑开了。
眼下门庭冷清。
那敲门的人呢?
却听屋内响起一个沉重的声音:“爹,我回来了。”
轩辕巧巧已在屋内。
轩辕三光正欲回头去看,却听屋外又传来一句:“伯父好,嘻嘻。”再一看,屋墙角下竟露出一张大圆脸来,继而便出现出了一个大圆身子。
熊霸显然又吃胖了一圈。
“你这龟儿——”轩辕三光左手上那仅剩的两根手指,正颤颤巍巍地指着熊霸。
熊霸看见轩辕三光自是很害怕的,所以他尴尬地嘻嘻一笑,就赶紧闪身进了屋。他虽然体格壮硕,但身手并不迟笨。
“小虾!”这一进屋他就怔住了。
只见那坐在地上朝他笑而不语的人,不正是江瑕吗?
瞧他虽然笑得满面春风,但熊霸只觉得他每一丝笑纹,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他这一惊呼,轩辕巧巧也大吃了一惊,回头去看,果然见到江瑕就在眼前,而他的身边,竟正是那日他们在浴房冒犯了的黑大小姐黑惜凤,就连那看守浴房的蓝衣丫鬟也在。
屋门已被轩辕三光关上。
他因方才饮了不少酒,两颊现在有些泛红,又看他挺胸昂首,模样十分壮伟,看来完全健康的很,哪像是个病人?
轩辕巧巧又一想,爹爹若是真的得了重疾,哪还能起床来给她开门?!
原来是陷阱!
她本是忧父心切,现在却受人玩弄,心里委屈的很,眼里就有泪水打起转来,又一想江瑕就在身后,自己简直已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更是心灰意冷,干脆直接嚎啕大哭了起来。
“巧巧……”轩辕三光见女儿哭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平生最怕女人哭,而若是自家女儿哭了,那更是头疼欲裂。
“巧巧……”熊霸见巧巧哭了,心立刻像被揪紧了似的疼,可他天生嘴笨,却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巧巧哭着,心里又急又难过。
这在场几人中最会安慰人的当然要数江瑕了,可他却似乎毫无怜悯之心,竟还撇着嘴嚷道:“你哭什么啊,替你背黑锅的人还没哭呢!”
他这一说,轩辕巧巧哭得就更凶了。
“喂!你别以为你哭我就会饶了你。要我饶了你,就把东西交出来!”江瑕却丝毫不退让,咄咄相逼,语声严厉。
顾小纤怯怯地低着头,她想去安慰那哭着的女孩,却没有勇气。
江瑕这般凶神恶煞,连黑惜凤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嗔了一句:“你怎么老爱把女孩子惹哭?你当真不懂怜香惜玉么?”又款步迎了上去,握住轩辕巧巧的手,安慰道:“妹妹莫哭,有话好好说,若是他理亏,我们自不会放过那毒舌鬼。”她见巧巧若有所动,似乎有收住哭声之势,便又莞尔一笑,接着道:“但若是你有所不对,还望妹妹知错能改,我们也不是记恨之人,你若改了,咱们还能和好如初。”
她这一番话,纵使是铁石心肠之人,多少也能听进去点,更别说眼前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虽然身手老练,可心肠还是柔软的,说几句就能被人说动的。
黑惜凤正待她抬眼望向自己,她好再给她个鼓励的眼神,这事情就能完美解决了,谁知这女孩忽而反手扣住她方才握着她的葇荑,一把折向她纤细的脖颈,已然将她控在怀中,吼道:“开门!否则就休怪我动手!”
黑惜凤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反为她所迫,气愤不已,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只能瞪着江瑕,看他如何“英雄救美”。
他如若不救——
那只要她还能活着,他就休想再活下去!
只听轩辕三光大声吼道:“巧巧!”脸上是少见的怒色。
江瑕没想到巧巧过了这么多年竟变得如此无遮无拦六亲不认,为了那么一张破油布竟然朋友也敢伤老子的话也不听——虽然她从来不听轩辕三光的话——他当真猜不透她这些年和熊霸究竟做了些什么。
他现在是真的为黑惜凤担心起来。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
他可赔不起啊!所以他只能谄笑和气道:“巧巧你别冲动,有话我们好好说。”
谁知巧巧的手臂又猛地向内勒了一寸,大喊道:“没什么好说的,给我开门!”黑惜凤的喉咙已被卡住,脸憋得又紫又青,早已不复那桃花笑靥了。
江瑕正要快步跑去开门,却听一声惊呼,竟是巧巧发出的,在回身去看,巧巧正握着自己的右手,手上有猩红几点,正汩汩渗出血来,脸上那是痛得呲牙咧嘴,五官像是被人揉在了一起。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也不知道慕容家就是以暗器出名的吗?”只见黑惜凤正在一旁掸着衣袖,柳眉轻蹙,一脸嗔怪,又见她抬眼望着轩辕巧巧,悠悠道:“没事啦,流点血,再麻上几个时辰就会好的。算是给你点教训,以后别随随便便占人家便宜,就算你是个姑娘,也不可以。”
熊霸急忙从腰间撕下块布头来,要给轩辕巧巧缠上,只见巧巧已跌坐在地,眼泪又流了下来。轩辕三光见女儿受了伤,也是着急的很,奈何他一个粗莽大汉,当真不怎么懂得包扎,他自己身上的伤口,从来都是任其自愈——血流干了,结痂了,也就好了。
江瑕却自腰间解下个小袋子来,一边一手打开熊霸笨憨的手,道:“熊大你那布也太脏了吧,像你这样,伤口不感染才怪。包扎什么的,还是我来吧。”他竟真得开始有条不紊地包扎起来。
“惜凤,你下次可千万别扎巧巧的手啊,她就靠这吃饭的了!要是一不小心这手真给你废了,你让她还怎么妙手空空啊?”江瑕一边包扎一边说道,虽然说得竟是责怪之言,但从他嘴里吐出时却另有几分讽刺之意。
黑惜凤“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轩辕巧巧咬着嘴唇,也不抬头看江瑕,江瑕却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一扬,笑道:“巧巧,你拿着这看不懂的破布四处躲躲藏藏,这辛苦不都是徒劳的么?我知道你一定在找人解这图,今儿你遇见我算你走运,我恰巧知道这解图之人在哪里。而且我还知道,普天之下,只这一人能解此图。”
轩辕巧巧本想逞能到底,永不搭理江瑕,但听了这句话,却也终于耐不住开了口:“他在哪里?”
只见江瑕阴测测一笑,道:“桃花谷。”
“桃花谷?!”轩辕巧巧瞪大了眼,有种不安的预感在蔓生。
“正是那替你背黑锅的人,仇心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