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梦见自己仰面躺在一片翠****滴的草原上,阳光正和暖,天上朵朵白云就像四周的绵羊一般柔美,他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色将蓬松的云朵撕扯成一丝丝的袅袅白烟,像仙女的缎带一样在天空中画出优美的弧度,看得让人心醉。
忽而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继而他便觉得鼻子一阵奇痒,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再抬眼看天,白云和阳光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朴素的白布床罩,他身上也盖着翠绿色的褥子,没有草,没有蓝天,但屋里亮堂,他还躺在床上。他的鼻子,却依旧很痒。
只见小安正拿着他剑上的穗子搔着他的鼻孔,咯咯咯乐得合不拢口。
江云急忙转身一个骨碌滚下床去,奔出有三尺远,才回头望着床上这两个小家伙——仇心柳已不在屋里了——只见小安胖胖的小手还握着穗子,眼下正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他,似在说:“咦,你怎么溜了?快回来呀,我还没玩够呢!”——那一脸“你就是我玩具”的表情,无论谁看了,都是又好气又喜欢,只能无可奈何地用鼻子长长吁一口气。昨夜一直酣睡的小情现在也醒了过来,脾气极好地坐在妹妹身边,嘴角抿着浅浅的笑,一双曜如星辰的眸子专注地望着父亲,无论谁,若是被这么漂亮的孩子给瞅上一眼,再坏的心情也难免变得开朗。可是眼下这好看的孩子却似在纵容着妹妹肆意将人欺负,而这欺负的对象还正是他们的亲爹——这也太过任性,这也太没大没小,太目无尊长了吧?!
当真是不肖子女!
他江云本是个严肃的人,眼下又被人这般活生生给扰了清梦,而且还是遭两个孩子这般戏弄,不生气那才是怪事——可这怪事偏偏发生了,他非但没有生气,竟还迈步向床边走去,又如昨晚一样,伸出两只大手包住了小安铃铛般的小手,又低头在小情白嫩的小脸上浅浅地亲了一口。
只听身后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随之传来的是一个甘冽如山涧清泉的声音:“云哥哥,你醒了呀。”
小安正在一边数着脚趾头。
爹爹和娘亲说话,没人关注她了,她心觉无趣,只能靠一遍遍掰着脚趾头打发时间。
小情却坐得端端正正,眨巴着一双水水的大眼睛,时而瞅着爹爹,时而瞅着娘亲。
好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听懂似了。
可你若真得问他听懂了什么,他一定会甜甜地对着你笑,并不能答上来。
他也许只是对一切都有着一种安静的,羞赧的好奇,而观察是他了解这个世界的第一种方式,他这双明亮的大眼睛,也是他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户。
他的沉稳,恬静,都让人忍不住由衷地欣赏这个孩子,虽然有时像小安那般淘气的孩子确是更招人疼爱。
但他毕竟是哥哥,以后这个调皮的妹妹,还需要他的纵容。
“所以你试遍了这山里所有的草药,但还是没能让娘恢复记忆?”江云喃喃道,眉宇间锁着愁思。
这失忆之症,当真是顽疾啊。
“嗯,但还有一棵没试。”仇心柳忽闪着眼睛答道。
“是什么?”江云听到还有一线希望便急忙追问道,谁知仇心柳认真的神情里竟藏着难以察觉的坏意,只听她慢慢道出一个字:“你。”
江云脸色一惊,继而便忽然伸出手来往仇心柳身上一阵乱抓。
“痒……痒了啦……”仇心柳已痒得忍不住笑出泪来,他才指手,温柔将她搂紧怀里。
他却没有怪罪她把自己也归为了“草药”,就像十几年来她从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便“木头”、“木头”地一声声喊着。
只听仇心柳轻声道:“蓉娘正在屋里,我们去看看她吧。”
水芙蓉侧身坐在床边。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对着床头的箱子做些什么。
“蓉娘——”仇心柳甜甜地叫了一声。
江云也欲张口,却不知该叫什么好。
仇心柳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
他们这才看清,水芙蓉正用树枝在给箱子开锁。
只见那树枝的枝梢已插入了锁孔,“咔哒”一声,箱子打开了。
她小心地打开箱盖。
箱子里是一双云纹小绣鞋,一条红面绿线的小棉裤,还有一顶大红色的绒线帽子。
每一样、每一件的做工都是那么精细,无论是小鞋、裤子还是绒帽,上面都绣着好看的图案;那图案乍一看复杂的很——手不够灵巧的人是根本无法驾驭的——可是这些图案虽然繁复,比如那小棉裤上用绿线绣出的繁枝锦叶,但看去却尤为精致,不仅摆脱了一般绣品的稀疏单调之感,而且丝毫没有线条的凌乱和颜色的过满。那份自然、那份栩栩如生,简直是巧夺天工,一看就知道必定是出自一双灵巧之手。
水芙蓉这才抬眼诺了一声,可是眼神却不似昨夜的那般活泼。
“蓉娘,这箱子里的是什么?”仇心柳明明看见箱子里是些衣物,却还是这般问起,只因她实际要问的,是她从哪里得来的箱子。
“昨天在那个山洞里发现的,今早我去将它取来了。估计又是山里的猴子从哪户人家偷来的。”水芙蓉虽然一五一十作了回答,可是她的声音依旧闷闷不乐的,好像在想着其他东西。
她再抬眼的时候却是在瞧江云,注视了良久,才又开口道:“柳儿,我觉得我真该和师太好好谈一谈了。我现在愈来愈相信前世今生这事儿了。也许我早该皈依佛门的。”
仇心柳却几步来到她的身边坐下,一手轻轻合上箱子,一手牵起蓉娘的手来,莞尔一笑,语声恳切,道:“蓉娘,你的感觉没错,但那不是前世,那就是你的今生。”
水芙蓉长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她那本来活泼的眼神愈发深邃,眼下心里想必一定涌起了许多事来,只听她缓缓说道:“柳儿,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说我只是失却了记忆,而这所有令我感到熟悉的一切,都曾是我过去的一部分,是么?”
仇心柳嫣然一笑,点点头,继续道:“嗯,蓉娘,这些都曾是你过去的一部分。”她重又掀起箱盖,指着那箱子里的衣帽道:“你看这些。”她又指指小情身上穿着的云袄,道:“还有这件。”又将在一旁一直欲言又止的江云牵过来,道:“还有这个。”然后她抬起水芙蓉的手,攥紧自己的手心,认真地说道:“这些都是你的作品,这些——都是出自蓉娘的巧手。”
水芙蓉扑棱着眼睛望着江云。
她的目光并不炽热,江云却愈发觉得双目灼热。他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愈看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那久违的熟悉,那从未在别人脸上找见过的似曾相识,竟让泪水偷偷爬上了他的眼眶。
忽而他“扑通”跪倒在地,一声“娘——”就从喉咙里嘶喊出来。
仇心柳本不想让这母子相认变得太过凄婉,可眼下看到江云这般悲楚,忽而却又明白了,有些场合,是非凄婉不可的,毕竟他这压抑了十多年的情绪需要宣泄,而那依旧恍恍惚惚记不太清楚的人儿,也需要这悲恸的画面来唤醒些什么。
只见水芙蓉呆呆地望着他,眼里渐渐也有了泪,她也从床上跪了下来,张开双臂紧紧拥住江云,竟也开始泣不成声。她哭得是那么的伤心,仿佛要哭断了肠子,仿佛十七年前那份令人奔溃的陌生感重新袭上心头——那一天她照见山泉里的自己,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可是她的记忆,却像婴儿的一样崭新。
什么于她都是新的,仿佛她一出生就已长得这么大。
这十七年来,她一直留在这里,留在这深山里,有时能从洞里捡到一些带着熟悉气息的东西,有时只是一声鸟鸣,一阵风拂枝叶的声响,也会令她怔怔地停下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就连水芙蓉这个名字,都是如静给她起的。
“大姐姐,你看这荷花,就像你的脸蛋一样美,你一直都不告诉我们你叫什么,现在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就叫‘水芙蓉’,好不好?我刚从你给我的书上看来的词儿,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果然多看些书总是好的!”
于是她终于有了名字,水芙蓉。
不知为何,她喜欢这个名字,一如她喜欢荷花一样。
她刚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卧榻上,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虽然它们本来就是陌生的,因为她从来没有来过这片地方——可是除此之外的一切,也都是陌生的。
脑子隐隐作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身上的伤疤一天天的愈合,她虚弱的身体也一天天的康复,可只有脑海里依旧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回来。
如果记忆只是如林鸟般的,被突然的变故吓跑了,但傍晚来临时,它们为何却不像鸟儿会归巢,重新回到她的脑海里?
一天天过去了,一月月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
她一直留在这深山里,留在这小庵中,并不削发为尼,却也不回到那纷繁的红尘之中,只因老尼的一句话:“天之所然,奈何违逆天命?”
既然天注定了要让你忘却一切,只因老天觉得这些东西于你无益,你又何苦非要捡回,去重历那曾经的酸楚?
所以这些年来她便一直留在这里,留守着这一份无知与清闲。
她曾多次想要落发为尼,可师太却总不允许。她总说她并未放下心中尘念,所以还不能拜入佛门。
可是信佛不就是为了帮助自己摈除杂念的么?
但师太就不愿收她为徒,一拖再拖,后来,连她自己也终于不再提起了。
小尼姑总和她抱怨:“蓉姐姐,不,还是叫你蓉娘比较好。这佛门就像一堵墙,你拼命想要进来,我却拼命想要出去,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可好?”可水芙蓉还未及回答,师太的拂尘已扫到了小尼姑光溜溜的头上。
你可以信佛,但你若诚心要成为佛祖的弟子之一,就先得自己做到清心寡欲。
等你做到清心寡欲了,再来和我谈吧。
可是这些年来,她想要变得清心寡欲一些,心中却总有挥之不去的好奇。她极力逼迫自己跪在佛像前诵经,拨念珠,亦或是敲木鱼,但心思总像袅袅的青烟,不住地往外钻去。
只一声清脆的鸟鸣都可以勾走她全部的注意。
而这一情况,自仇心柳来了,就愈发得日盛一日,她多年来唯一积攒起的那一小点努力,也如江河一泻千里,全都白费了。
仇心柳总是怂恿她出去看看。
在她自己的肚子还没有大到走不动的时候,她会拉着她一起去那些无名的山洞里瞧瞧。
有一次他们发现了几大箱子的珠宝,把彼此都挂了个玲琅满目,然后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他们在山里遇见一朵七色花,一人尝了一瓣,那花朵,竟有蜜一般的甜,入口丝滑,感觉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十岁,再一看,两人果然容光焕发,本就娇美的脸蛋愈发得娇嫩,活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山洞里总能瞧见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这愈发地催醒了水芙蓉心底那似乎与生俱来又被长期压抑着的好奇心。后来仇心柳挺着大肚子终于走不动的日子里,她得空了便自己一个人出去探寻,越走越远,也见着了越来越多的稀奇玩意儿。
不过无论她走得多么远,但总也走不出这座山。
然后仇心柳生下了两个胖娃娃。那是她头一回觉得整个脑海里似有东西在兴风作浪。那襁褓中的面容,如这山间万年不变的云海那般熟悉。
像是有什么被掀开了一个角。
是什么呢?
她轻拍着襁褓劝那怀中婴孩入梦,自己却清醒地根本睡不着,她要是可以再清醒一些,也许就可以明白,这番熟悉究竟从何而来?
是否她曾经也拥有过这样一个孩子?
这孩子,也如他一般的静美,一般的懂事,像一朵纯白的云,让这世间所有的绚烂都变得平淡?
仇心柳来到这小庵里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件云袄。现在她打开这个箱子,才发现那件小云袄,似乎和这些衣物是出自一人之手。
那件云袄似乎没有完工,所以单落在了外头;而这些已经缝好了的棉裤、绣鞋和帽子,已格外用心地锁进了箱子里。
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还是为了留作什么特殊的纪念?
仇心柳说她是从山上的屋子里拾来的,而那山顶的屋子已然已经荒废了。
从前那里住着什么人?他们曾有过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吗?
而她,又是如何来到这小庵的?
水芙蓉每每只要多想一分,头就疼得厉害;可是纵使她千般忍耐,以为疼痛过后便会有所报偿,也许便能回忆起些什么,但到底都是自己的奢望。
然而她并没有失去全部的记忆。
当师太患了风湿,心柳从山间采来了草药,一时却调配不出那健步散来时,她竟毫无差错地将那药方给念了出来;而对于这些上了锁的箱箱柜柜,她开锁从来只需要一根木枝。
这些能力,也是一出生就会有的吗。
当她这么问起仇心柳来的时候,她微笑着摇摇头。
所以你只是失却了那段记忆。
那段比这些技能更重要的记忆。
但不要灰心,相信我,我一定同你一起去将它找回来,就像我们一起寻到的那些幽深奥妙的山洞,好吗?
仇心柳捏着她的手,给她的心头注入信心。
可她忽而又忧伤地垂下眸子,低述道,可师太说,这一切都是天命。我失忆了,也是天之使然。
仇心柳却猛地掷开她的手,竟生气地叱喝道,哪有什么天命?!纵使有,你也不要相信!否则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呆望着仇心柳愠怒的脸,虽然仍有踟蹰,却渐渐被她的话吸引了去。
纵使丢失的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但她也要将它寻回来。因为遗忘是一种逃避,而逃避,证明你还在意。
只有全然地接纳痛苦,才能收获真正的摆脱,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她内心里沉睡已久的那份不服输终于重又执拗起来:奈何要皈依佛门,要求得普渡和解脱?奈何不去寻根问底,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
她的性格,和仇心柳确有些相似的地方。
这一年多来她和仇心柳确像是母女相依,她独身一人拖着两个孩子,自是不易;而她,只有一具空落落的躯体却没了记忆,一如北风中光秃秃的枯树,活得也分外清苦。
仇心柳一直在帮助她恢复记忆。
可纵是那小云袄,小情那淳美的脸蛋,也依旧只能吹来暖洋洋的风,似乎吹去了一些岁月铺就的尘灰,却依旧无法开启那上了锁的箱匣——她那么擅长开锁,却始终打不开自己心里的那把锁。
眼下她抱着江云,虽然哭得泣不成声,却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可是我……我什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