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已灭,黑夜里彼此相依相偎。
婴孩的呼吸已渐渐沉熟,就连那最淘气的小家伙也被梦公公抱走了魂儿。
可是丽人却忽闪着眼睛,想睡却又睡不着。
她不知道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是否也只是在假寐,因为他的呼吸并不深重,他环在她腰侧的手也一直没有移动——若是他真的睡着了,想必他总会有些细小的辗转,想必他的手已是松松地垂搭在她腰间。
“云哥哥——”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嗯?”只听身后之人轻呢了一声。
果然没有睡着。
“你还没睡着哪?”仇心柳一听他还醒着,嘴角微微一抿,心里甜滋滋的,想着又可以拽着他再说些话了。
睡眠可是最无聊的朋友,只有没有别的朋友时,你才会与睡眠为伴。
现在她身后有个已经超过朋友的朋友,她又怎还稀罕要睡眠作陪?
“你也没睡。”只听身后之人语气平静地答道,声音清醒的很,显然他也根本没有一丝睡意。
仇心柳“倏”地转过身子,噘嘴道:“你干嘛老和我比——”
江云却抢口道:“这不是你干的事么。”
“你!!”仇心柳一阵气恼,只能将脑袋使劲往他怀里埋,似要在他胸口钻出个大窟窿来。
“你还要叫我哥哥么?”忽听江云问道,“以后若我们带着孩子出去,你还叫我哥哥,别人肯定以为我这做哥哥的要不就是没把妹妹管好,要不就是自己品行不正……”
江云说得分外含蓄。若是这两个孩子是别的男人的,那便是他没把妹妹管好;若是这两个孩子是他自己的,那岂不就是他自己品行不正?
“你就在乎别人的看法。”仇心柳嘟着嘴道,明眸如星,凝视着他,忽而眼神变得十分认真,缓缓道:“我若同你一样在乎,就不会把孩子生下来了。”
然后她忽然低下眸子,轻轻将耳朵贴上他的胸口,柔婉道:“反正这一声‘哥哥’我是叫定的了,而且我们又没有成亲……”
江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轻声说道:“你要成亲,我们今夜就可以。”
“什么叫我要成亲?!!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若是换作别的女人听了心爱的男人这一句话,想必早已投怀送抱,欣喜若狂。可仇心柳听了,却是咕噜噜一阵埋怨,像一条吐泡泡的小鱼,江云看的是又好气,又喜欢,直想探手去刮她的鼻梁。
“而且我仇心柳嫁人,怎么可以这么冷清!女人随随便便就这样嫁了,以后是会吃大亏的。”然而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明白的:女人若是轰轰烈烈地嫁出去,以后吃的亏也未必会少。倒是那些最平淡的爱情,反倒能开出最长久的花朵来。
“那时间、地点都由你来选,请帖都由你来发,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成亲,这样可以吗?”江云虽然听了她那么多怨言,心里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脾气极好地继续做出退让——一切只要她满意了,什么都好说。
和她在一起时,他的脾气向来是极好的。
“嗯,这才像话嘛。”仇心柳嘴上依旧不愿吃亏,抛出一句拽拽的应允来。
她已想到了铁栈山的小妖怪们。
他们现在过得可好?是否有想念她这位女王大人?
它们说要给她准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缀成的嫁衣,它们说要给他们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现在是否已经在准备着了?
她一定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在它们面前,与他喝下那人生中只此一杯的酣醇美酒。
让它们为他们生死相依的誓言作见证。
只单是想想,仇心柳的心头就已如吃了蜜一般的甜。
然而不是现在。
她现在还不能成亲。
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听她的声音忽而严肃起来:“云哥哥,我想跟你说说蓉娘的事。”
“蓉娘?”江云见她突然转了话题,微微有些惊愕。
“你头上的伤口还疼吗?”可仇心柳却立刻又转了话题。
“现在好多了。多谢你为我包扎。”江云伸手摸了摸额头。
的确不怎么疼了。
他又想到自己醒来时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和身上穿着的干净的衣服,现在想来,一定都是仇心柳为他所做的。
“不许你再跟我提‘谢’这个字,不然我一定将你射个——”
“百八十个窟窿好透风。”江云抢先将她的话接了过去,语气却分外悠然。
仇心柳被抢了台词,吃了口闷气,只能愠恼道:“没错。”但她马上理了理心绪,正色道:“但你绝对算是命大的。”然后她顿了顿,继续道:“有人就给摔失忆了。”
“你是说蓉娘——”江云听她这么一说,确实觉得那位水芙蓉像个失忆的人。她看什么都眨巴着眼睛,好像很好奇,好像从未见过,就像一个刚刚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任何东西在它眼里都是新奇无比的。
“云哥哥,你不觉得她很眼熟吗?”仇心柳关切地追问道。
“眼熟……确实有点……似乎曾经见过她似的,可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江云深思道。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然心间,可还是那么捉摸不透,还是那么如云似幻。
“云哥哥,你不觉得她和你很像吗?”仇心柳柳眉轻蹙,忧色自眉间流泻,看得人心头也不免为之一动。
“和我……?!”她这一问,委实让江云吃了一惊,“你是说,她是我的——”
“嗯,若我猜的没错,她就是你的娘亲。”仇心柳这话一出,她眉间的愁结也舒展开了,脸上竟漾起了笑容,静谧的,带着祝福的笑容。
虽然“娘亲”这个词在她听来是刺耳的,因为她已没有了娘亲——那位她曾经可以依偎着撒娇的,永远像冬日里的火炉般暖人心扉的,可以被换作“娘亲”的人,她已经彻底与之断绝关系了。
其实她本只需与父亲断绝关系,可是娘亲却是站在父亲一边的;娘选择了爹,而她选择了江云,现在她要与爹爹作对,便也只能忍痛与娘割断往来。
但这句狠心的话,到底是她的母亲说出口的:
“柳儿,你若决定了,那从此我们母女恩便断义绝。倘若他日你要来取我性命,我若技不如人,你也自不必手下留情。”
她敢爱敢恨的性格,也正是遗传了她的母亲,这位神秘的红衣妇人,雩姬。
但是眼下她对江云说出这句话来时,却是满含祝福的。她是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他的娘亲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他们还能团聚。
而这一切的喜悦,与她自己凄楚的命运,可以是毫不相干的。
虽然她身世飘零,但她依旧可以为他而高兴,为他送上真心的祝愿。
她做事总是这么爱憎分明,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他的幸福和她的苦楚当然可以是极有关系的,但也可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全看人怎么去解读。
但如若她一定要认为他的幸福是以牺牲她的幸福为代价换来的,那么某种角度看来,她的牺牲也是不值得的。
只因她并不这么认为,只因她已明白斩断了的就不该留恋,而认定了的,才是真正值得为之全心付出的。
她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为他的幸福而幸福。
江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心头此时是惊多于喜,还是喜多于惊,还是惊喜参半。
这接踵而来的幸福像是一个淘气的猛兽,在山洞里沉沉冬眠了太久,忽而蹿出来的时候,已然把他吓了一跳。
仇心柳转身望了一眼身畔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低声曼语道:“云哥哥,你知道吗?蓉娘可喜欢小情了。她几乎去哪儿都爱带上他——却不只是因为小情文静——起初我还不放心呢,后来几次下来看她也都将孩子照顾得很好,便就放心地让她带着他了。云哥哥,你知道蓉娘为什么那么喜欢小情吗?”她再转回头来的时候,眼神温柔如水。
“为什么?”江云心中明明有一个答案,可是他却更想听心柳说。
“因为小情现在的模样,就是当年你的样子。”仇心柳盈盈一如秋水的瞳眸望着他,和婉地慢慢道来,“她似乎已认不出你这个七尺男儿,因她内隐的记忆中只有那朵荷花似的小脸。”
江云觉得眼眶有些泛湿。母子相认,这本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可是这母亲的心思在仇心柳嘴里温婉地说出来,却是更加令人感动,令人不禁热泪盈眶。
江云竟伏在她的肩头哽咽起来。
仇心柳也不责备,也不埋怨他“哭哭啼啼”地不像个男人,她只是安静地一任泪水流泻她的肩膀,只是用她的爱轻轻地盛着他的泪,轻轻地安抚着他那颗同样脆弱的心。
良久,江云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我现在真是觉得,这世间,实在有太多巧合的事情。”仇心柳见他停止了哭泣,就又继续轻声叹道,“我选择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孩子,更是因为蓉娘……我正打算等孩子满了周岁,就出来寻你——哪怕你依旧不愿见我,依旧恨我入骨;哪怕她只有一分的可能是你的亲娘,我也要让你见到她……纵使我……我曾经骗了你,但不代表我以后说的话也都不是真的。”仇心柳低缓地说着,她的语气有些怅惘,每个字却都吐得十分清楚,声色硬朗。
江云没有开口。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下颌轻轻贴靠着她的秀发,闭上眼,安静地闻着她发际的幽香。
仇心柳可以听到他左胸膛“扑通”、“扑通”,并不太快,也不很慢的心跳。
她可以觉到他那温暖的怀抱,丝毫不向自己吝啬任何温度,给她最贴心的暖意,给她最安全的依靠。
良久,才听他慢慢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他没有说他已原谅了她;他也没有说她并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只是命运的曲折坎坷,酿就了许多无可奈何的选择;他更没有说这一年来他的心路,他们分别以后他的悔悟,以及日日夜夜他对她的牵挂。
他只说了三个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但这三个字,却包含了所有的悔恨、所有的原谅、所有的眷恋,以及所有的思念。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只这三个字,就足以编织崭新的明天。
爱,可以将一切重新点燃。
“云哥哥,有好几次我都梦见和你擦肩而过,你不认识我……但是——”仇心柳低语道。
“但是醒来却发现,我们依旧彼此相爱着。”江云在她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一如吻开了梦的蓓蕾,轻声嘱道:“该睡了。再重要的事,也留到明天再说。”然后他掖了掖四周的被角,动作极尽轻柔,确定完全塞严实了,才安心地闭上眼,双手还如羽翼般将她围裹。
仇心柳知道人生苦短。她已连家都没有了,自己也与爹娘反目成仇,怎能不苦,怎会不短?
她也不祈求眼下他拥她在怀的这一刻能直到永远。因为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会变,心会变,情也会变。
但是只要曾经拥有过这一刻,曾经的曾经,某一天,某一夜,在某一颗星星的照耀下,她曾经离幸福这么的近,即便以后再也回不到那一天,那一夜,那曾经的曾经,再也没有那一颗幸运星的照耀,她也不会感到遗憾。
不会有任何遗憾的。
曾经拥有过,就不在乎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