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不只是她的容貌……”解星恨幽咽道。
他那混浊的瞳眸忽而清亮起来,像是眼前又浮现了那魂牵梦绕的脸庞。
“还有……这世上只有一个仇心柳……哪怕是那个让我心碎……或许是一辈子心碎的……仇心柳……”
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心如万箭穿心般的疼。仿佛仇心柳真的来到了他的眼前,拉满了弓,将一百发箭齐齐射来,射得他遍体鳞伤——当真如她从前所说的“射你个百八十个窟窿好透风”——他现在浑身都是窟窿,浑身都是伤口,风随时可以灌进来,血也随时可以流出去。
谢归真觉得眼泪似已流尽了。瞳仁干涩无比,她现在断不能到那大草原上去,否则一定会被凛冽的北风给吹瞎了眼睛。
她的心也一如那渺渺无边的大漠,所有的水分已被蒸发,所有溶解了感情的水分已经流尽。
她的心已是一片荒芜的花园。
也许有些东西只有让野火烧尽了,春风才能又生。
她忽然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那曾经如何也放不下的负担,忽然轻得不值一提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解星恨,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似的。
她突然“呵呵”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你我岂不是很像?我既能看淡,你又何必不能放手?仇心柳已经不爱你了。她若爱你,为什么不来找你?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在这破落的地方把自己的生命一把把挥成黄土!”
她这一番话正说到了解星恨最痛的地方。
仇心柳已经不爱你了。
解星恨猝然抓住谢归真的手臂,紧紧地抓着,她那玉肌下的血管也被他掐出了青色的线条,“不!她是骗我的!她总是骗人!她就喜欢骗我……她还爱着我的,还是爱着我的……”他死死地掐着她的臂膀,似要让她把方才说的话全都收回去。
谢归真被他这突然一举吓得有些骇住了。
她忽然觉得,他们真的很像。
都是为情所累之人。
也许正是如此,解星恨才愿意向她吐露心声,那许多他谁都不愿意说的话,却能同谢归真都说了出来。
他对她的痴心,以及他心中的痛苦。
他似乎并不指望谢归真能够了解,但他又似乎很希望她能够理解。
他本就没有什么朋友。
从小到大,他的身边也只有仇心柳这一个伙伴。
从前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带给他欢声笑语。
可是有一天,这朋友忽然就转身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他连唯一的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朋友。
一个让他倾诉,听他发泄的朋友。
谢归真怔怔地望着他颤抖的身子。她从没有见过他这般情绪失控过。良久才听她讷讷问道:“那她为什么不来找你?”
“她……”解星恨哽咽难语。
“她若是爱你,就会跟着你,为了你而离开她的爹娘。纵使她还是选择了爹娘,她也会偷偷来看你,怎么会如此绝情绝义?”
谢归真的语气竟变得越来越慈祥,她现在仿佛不是在同她十几年来的梦中情人说话,而是像一位母亲在同一个深深受了伤的孩子说话,像是一位朋友,在同一个她很在乎,很为之心疼的好伙伴说话。
“她……她不会再来找我了,我让她不要再来见我了……”解星恨的语声已经不再清晰,含糊地让人听不清楚。
为什么,她带他走过最难忘的旅程,却只留下了最痛的纪念品……为什么,曾经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热烈的曾经,曾经那么深信的彼此,最后还是要奔向各自的遗憾中老去?
谢归真睁大眼瞧着他:“她不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她?”
她这话刚说完,解星恨的哭声忽然就止住了。他坐起身子来,眼神陡然变得利落。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他为什么不能去找她?
他自己说出的这句话,竟变成了枷锁,反而将他自己给牢牢铐住了。
明明是他让她莫要再去找他,可他心底却还希求着她会找来。
她怎会找来?!
就凭她这说一不二、绝不回头的性格,她纵使想他想得肝肠寸断,也一定不会再来找他!
这一年多来,他早已原谅了她。
当初是自己冲动,外加她那外刚内柔的性子,纵使心中有再多的委屈,她也不愿说出。
她怎没有自己的难处?一边是她最重视的爹爹,她拼尽全力只为博得那人一个赞许的眼神的爹爹;另一边则是他,是她为之付出身体付出一切的爱人。她若是将这谎言拆穿,总难免失去一方;而无论失去哪一边,于她而言都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她犹豫,所以她为难,所以她一直瞒着他不说。
但她真的是一个骗子吗?
他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自然最明了她的脾气。只有在某些他自己也不太理智的时刻,才会忘记了这些他最了解的东西,而虚妄地曲解了她的性格。
她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吗?
她是她种欺三瞒四的人吗?
她不是!
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思考,去斟酌,去决定:最后要如何告诉他。
只是一切来得太快。
她没有得到她应有的时间,江小鱼就将真相先说了出来。
可她到底还是没有欺骗自己的。
她若是真要欺骗自己,为何还要将江小鱼说的话再说一遍?她为何不诬陷江小鱼在瞎编乱造,因为她一定也知道,如果她这样说,解星恨一定会更相信她的。她只要随口乱编几句,就又能让他继续认贼作父,继续蒙在鼓里,继续到处杀着其实与自己毫无血仇的人。
可是她没有。
她告诉了他真相。
但他却抛弃了她。
那一场冰凉的秋雨如今想来还仿佛砸在心头,生生的痛楚还是那么的清晰。
她一定,也很痛。
“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即使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要原谅。”
“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她本就是个命苦的孩子。”
所以——“永远也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那遗失在回忆角落里的声音忽然响起。
是水露娘娘的嘱咐。
然而他却丢下了她一人。
这一年多来他在这里,埋在酒缸子里,既不去认亲,也不去找她,潦倒如此,虚无度日,实在太令人失望!
如果分别让他痛不欲生,那他们就应该在一起!
两个人要在一起,总还是有办法的!纵使她是仇人的女儿,那又如何!
解星恨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见他竟低下头来,在谢归真的额上轻啄了一口,语声高扬,留下一句“多谢!”,便就飞也似地奔出门外,方走了几步,却又回身来到门外,一手扳着门框露出半个身子,面容依旧激动:“其实你若做回自己,本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说罢,这才真的下楼了。
他忽然飞身而去,如一阵风穿过酒馆,大门外的厚布帘子被他掀得猎猎作响,酒馆的客人们都惊呆了,不相信这身轻如燕之人便是那潦倒落魄的酒鬼。
他们都不知道方才楼上“砰砰嘭嘭”地都发生了些什么。
只有那须发老人依旧微笑。
谢归真还呆呆地坐在原地。
方才那一啄,像蝴蝶吻开了心花。
可花马上又谢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她从来未曾做过这样的事,更不知自己竟已成了红娘似的角色,在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与所恨的女人牵线搭桥。
方才心头那的豁然开朗的释然,现在又袅袅升起了哀婉。
“做回自己吗……”她垂着眸子呢喃道,“我若做回了自己,你……会爱上我吗……”
她的眼里闪烁着晶亮的光点。
她知道情人的话虽不可信,但方才解星恨那一句话,当然不是对情人说的。
更是向对一个朋友说的。
朋友的话,当然值得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