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在这边城的小镇上,只有一家杂货店,一家酒馆,几户人家。
这酒馆里常驻着一个人。
他每次都只坐在那阳光最照不见、最清冷的角落,要一壶酒,两个酒盏,三碟小菜。
他在这儿已有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喝下的酒,比这酒馆所有其他客人的总和还要多。
边城的酒馆,过客并不多。
但他却也实在喝得太多了些。
他总是一副蓬头垢面的形象,那杂乱脏污的头发时常探进他的杯里——好似也想尝一尝酒的味道——他也不去撩起,一任那发丝在酒杯里浸着,泡着。
他只是兀自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谁也看不清他身上的衣服究竟是白的、绿的还是黑的,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有几套同样腌臜的衣服,还是只有这一套——已被他穿得破烂不堪,掣襟露肘的这一套,零零落落的早已无法遮全身体。
他脚上的那双皮靴更是像一团泥巴捏成的,谁也不知道这双靴子究竟伴他走过了多少路,才会坏成这样。但他似乎又不像是个爱好交游的人,每天只寸步不离地守着这酒馆子,一盏一盏,一壶一壶,一缸一缸地往肚里灌着酒。
酒馆的老板是个已知听命的白发老人,一身朴素的麻服,纵使他头上也学草原人那样缠着白色的额带,口音也像极了那马汉们的声气,但凭模样依旧还能辨出,他也是一个中原人。
虽然这边城只此一家酒馆,但因为来往的旅客稀少,生意并不好。可是这老人却总有许多事务似的,总见他埋在成堆的账簿里,没完没了地核对着什么,誊记着什么。
只偶尔闲下来时,他才会在那酒鬼的对面坐下,却并不动他面前那一只空着的酒盏,而是自己从柜子里另带来一只,斟满一杯酒,与他一干而尽。
他从不敢去碰那酒鬼面前的另一杯酒。
这酒鬼虽然自己只用一只酒盏,却总把另一只酒盏也斟得满满的。
然后那一盏就一直在那里,直到夜深人静,他也回房休息时,才会举起那杯一饮而尽。
只有那时这位老人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苦涩的。
比这杯中之酒还要苦涩。
酒鬼喝酒从来不吭声。
他喝得是闷酒。
可是这老人有一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起话来。
“年轻人,你为何这般忧愁?”
酒鬼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地一杯一杯往肚里灌酒。
“倘若是为了朋友,我没什么好评论的;但若是为了一个女人——老夫还是忍不住要劝你一句——那当真是不值得的。”
酒鬼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那一杯盛满酒的小盏停在了半空。
过了很久,他才仰头,将杯中之酒一倾而尽。
但依旧没有回答。
“我年轻时也同你一样,但你看我现在……竟然开起了酒馆……你若也想到了我这把年纪便开一个酒馆,不妨就继续饮吧……”老人说罢就起身走入柜台,不再看酒鬼这边了。
那酒鬼却忽然长身而起,夜未深,灯未明,他却破天荒地早早回了房,不再喝酒了。
有一日这酒馆里来了个稀客。
是一个一身辉煌的女子。
她站在门口,就像太阳落到了人间。
酒馆里的人纷纷抬起头来。
但那酒鬼却依旧低着头,喝着他的酒。
只见那女子双眉一蹙,径直朝那酒鬼的方向走去,“砰”地将手中的长弓放在桌上,便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方欲牵来那另一只酒盏,可她手刚伸出,还未摸上那酒器,便见那酒盏已倏忽不见了。
正在那酒鬼的手中。
他右手握着这一杯,左手却往嘴里倒着另一杯的酒。
只听那黄衣女子娇声叱道:“老板,上杯!”
老人急忙送了一个光亮的新酒盏来。
她立刻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一仰头便全数饮下,眉毛都未曾皱过,酒已下肚。
众人都看得呆了。
草原上的女子确有饮酒这般豪迈的,可他们却不知,中原竟也有这般爽直的女子。
可她长得却是袅袅娜娜、楚楚可人,正是那种会伏在你胸口撒娇发嗲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酒量一般都差的很。
她却是个例外。
那酒鬼虽在意别人用他的酒盏,却并不在意别人喝他的酒。
只见那女子一杯喝罢却未收势,反而是开了腔似地喝得越发豪爽,一把夺来酒壶又是满满一杯,仰头而尽,连嘴角都不用袖口轻拭,却也未撒出半滴酒来。
她一连喝了八杯酒。
那酒鬼也忘我地继续喝着。
但当她喝到第九杯的时候,那酒鬼忽然停住了。他的目光似在颤抖,虽未抬头,但却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那女子又是一杯。
然后那酒鬼才将停在空中的那杯酒倒进喉咙里,却似一个不慎呛到了,弯下腰开始咳嗽起来。
“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只听那黄衣女子嗔道,又是一杯下肚。
周围的人已看傻了。
他们见过酒量好的人,却没见过酒量这么好的女子。
这酒虽不烈,但如此脸不变色心不跳,像在喝白水一样喝酒的女子,他们当真是没有见过的。
酒鬼没有回话。
黄衣女子一咬唇,眼眸一转,似有想说的话,却又有所犹豫,半晌才开口道:“你怎知我不是——”
可她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巨手拉着离了桌子,飞奔上了楼梯。
竟是那酒鬼!
谁都不知这看似慵懒侘傺的酒鬼,身手竟这般迅捷!
只听楼上“砰”的一声,继而又是一声“咔哒”。
铁锁发出的金属的撞击声。
食客们中有的嘴角飞上了一丝“原来如此”的坏笑,夹了一粒花生抛进嘴里,“咯嘣咯嘣”津津有味地嚼道:“我说啊,这离不了酒的男人怎么可能离得了女人?呵呵,且听那楼上的动静了。”
这边又有一人夹了一大口菜,也是兴致盎然地笑道:“大白日的,总没有晚上来得销魂……只可惜这酒鬼等不及了哟!”
只有那须发老人立在柜台后,手里的笔依旧在账目上挥毫,但他的耳里却听着客人们的谈话,默默不语,嘴角似乎扬起了微笑,谁也不知道他是对这账簿的收入感到满意,还是对他们的谈话饶有兴趣。
门已锁上。
谢归真的心快要跳出胸口。
她现在才看清那酒鬼的脸。
苍白的,瘦削的,森冷的。
那曾经明亮的星目而今却浑浊不堪,他的眼睛像核桃一样的肿着——只有昨晚才哭过的人眼睛才会肿得这么厉害。但无论如何,无论他如何糟蹋自己,他那天生的俊秀依旧还在;纵使他这般邋遢,谢归真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心还是悸动了一下。
看到他为了那个女人这般堕落,她的心头又是恨恼,又是心疼。
却听他沉声道:“你不是她。”
他这一句话,便是回她方才的那一句“你怎知我不是——”的。
他刻意避开那三个字,只因这三个字只要一说出口,他的心就会好似被千只蚂蚁噬咬般得疼痛。
谢归真怔了一怔。
她现在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方才要冒充仇心柳。
只为了让他和自己说句话吗?
可是他却一语识破了自己。
他是如何识破的?
“她的酒量,没你好。”解星恨并不想同她说太多的话,可是他的嘴却不听话地又吐了一句出来。
也许是自己许久没有同人说话了。
从前,他只和剑说话。
现在,他只和酒说话。
酒馆老板虽然好心,但是他心底的许多话,毕竟是没法同他说的。
哪怕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可以敞开心扉,毫无偏见地倾听自己的心事的陌生人。
也不能说。
他只有同酒说。
只有酒能够懂他的心情。
可是酒只会把他灌醉,只会让他有短暂的解脱,却到底什么安慰也没说,什么帮助也没做——酒醒之后,才是更深的痛。
可是今天,当谢归真站在他的面前时,面对着她,他却突然很想说话,突然很想把心中所有的忧郁、难过和痛苦,全都倾倒出来。
谢归真这才知道,原来是喝酒的缘故暴露了自己。
她的酒量……不好吗?
她并不知道仇心柳的酒量。
因为仇心柳除了偷偷在她那小密室里舀上几瓢,从不敢在外面喝酒的。
她是个很怕人笑话的人,而她最怕的,就是被人笑话酒量。
就她那小鸡的酒量,怎敢在外面招摇?
所以谢归真从来不知道她的酒量,也从来无法知道她的酒量。
自己方才大口饮酒,一看便不是仇心柳。
人怎会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酒量大增?
而且仇心柳喝了多少年的酒,却还只有那三瓢的水平,恐怕这酒量,这辈子估计也涨不到哪去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仇心柳。”既已被识破,不妨坦诚说来,她继续冷冷说道:“但是仇心柳已不会陪你喝酒了,而谢归真却可以。”
解星恨忽然猛地抬起头来,透过面前蓬乱的发丝眈视着她良久,眼神凶狠,满含杀气。
可是他究竟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良久才慢慢开口道:“你不是她。”
他竟又说回第一次说的话了。
但这一次他话语间的含义却变了——方才他只是单纯地拆穿她的伪装,可是现在这话语间分明都是失望和落寞:我希望陪我的人是她,而你——不是她。
谢归真只觉得鼻头一酸,视线有些泛糊。
她的心好痛!
但她仰头极力承住泪水,两手轻轻抹去渗出的泪珠,努力抚平自己的情绪。良久才又看着解星恨,眼神却转为憎怨,声色俱厉道:“可是她欺骗了你啊!你对她那么好,她却骗了你,一直在欺骗你!你何苦还对她念念不忘呢……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这般爱她——”她是那么的激动,激动得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她多想让解星恨明白她的苦口婆心,因为她确实说的都是良言。但却听解星恨大吼一声:“闭嘴!”竟气得抓起身边的一个花盆就向地上砸去。
“哐当!”
谢归真被这突来的雷霆震怒给吓住了。
她没想到过了一年多,他竟还这般护着她,竟还对任何诋毁她的话语这般敏感介怀。她忽而觉得鼻子好酸,心里的委屈也像被他砸破了缸似的全都流泻了出来,只听她低声呜咽道:“我长得和她一样的容貌,可是我这里,”她抚上自己的左胸,“这里跳动的那颗心,是永远不会欺骗你的……”
她越说越委屈,泪水越攒越多,终于串成了珠线,顺着两颊挂了下来。
可是解星恨却像个倔强的孩子一般,不仅不安慰她,反倒继续着雪上加霜,疤上撒盐,不住喃喃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谢归真的心已完全碎了。
她只觉得双腿也软得再也撑不住她本就轻弱的身子,“扑通”一下便跌坐在地,只听她嘶哑地啜泣道:“你爱她不是吗?但你不爱她的那颗心……那颗欺骗了你的心……我有她的容貌,又有一颗永远不会欺骗你的心,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哀怨的嗓音如殷红的荼蘼,似在控诉,似在哀求。
解星恨却又喃喃了一遍,“你不是她……”
谢归真已彻底跪倒在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伤人的话。
若说解星恨一直都在伤着自己的心,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希望,但是至少从前她还抱有幻想,她的幻想还未被他亲手捏碎。可是现在——
她连最后的幻想都破灭了。
只听解星恨似乎还不罢休,继续喃喃道:“我爱的……不只是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