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柳,你说什么?”仇心柳的轻语将解星恨从疯狂的边界拉了回来,可他却像没听清似的,星目曜睁,侧头眈视着她。
仇心柳沉默了片刻,似凝聚起了生命中全部的勇气,才终于抬起头来;而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犹豫的眼神已变作铁锥般的锋利,尖锐而坚决,想必她心头已经拿定了一个主意。
“仇雠养子解星恨实为江无缺之子。江无缺于乙丑年正月初一失踪,未见尸首,疑在仇皇殿。同日,有人见仇雠于雪山抱回一子……”
只见仇心柳粉唇翕张,竟将那页纸上的字一字不差地都说了出来。多少日子来这些千纠百葛的墨字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她又如何不已是倒背如流了呢。
说到父亲行事为人“毒辣至极”、“不择手段”的时候,她极力平静的声音颤抖不已,眼里汩汩流出许多泪来,仿佛这每一个字也是在说她自己——她明白这一番话过后,解星恨定是不会再爱自己的了。
从此萧郎是路人。
也许连路人都做不了……
也许只能做仇人了。
解星恨凝视着她。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里是不信,是惊异,是惙怛伤悴。
“……你……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解星恨望着仇心柳的眼眸像是苍茫无边的大海,在他的眼里看不到尽头,看不到那意味着希望的岸影,因为他的心中已再没有任何希望了,所谓“万念俱灰”,想必就是他现在的这种感受。
他看着仇心柳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愤怒,再从愤怒变成绝望,那段他朝思暮想千方百计想要知道的文字,现在真得听到了却竟索然无味;只是说出这话来的那个人,却是真正让他心碎的原因。
此刻的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父是谁、仇人又是谁,他最悲切的乃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两小无猜的人儿,竟然一直在欺骗自己。
她骗了他那么久。
她骗得他那么深。
解星恨已悲伤得连话也说不出了。他忽然攫住仇心柳的手,疯了似地向杏林飞奔而去。
江瑕方想追赶,江小鱼却抬手道:“不必追。”
江瑕疑惑地问道:“万一仇雠算到了云大哥已知道了身世,将他虏了去,那可是好?”
江小鱼道:“不会的。只要有仇心柳,她就绝不会再让其父亲动他一根汗毛。”
江瑕攒眉道:“爹,你为什么对她这般信任?你不是说女人都是不可相信的吗?”
江小鱼抚颌一笑,道:“你看仇心柳不也将云儿瞒了这么久?难道女人是可以相信的?”
江瑕自知父亲说的在理,但还是不由追问道:“可是——”
江小鱼道:“可是从今往后,想必她再不会对他有任何欺瞒。”
江瑕困惑了:“为什么?”他对女人毕竟了解的还是太少。
只听江小鱼悠悠道:“因为她已打开了心结,只有这样,才可真正地坦诚相爱。”
江瑕接着问道:“难道她要弃父从夫?”
江小鱼拊掌笑道:“果然是我的聪明儿子,可惜你老爹我并不知道。”他一昂头便转身走去,扬手便勾上了黑蜘蛛的肩膀,又道:“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江瑕怏怏不乐地朝父亲撇了撇嘴,嘟嚷道:“臭老爹,你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回去就让若湖卜上一卜,一定是这样!”
江小鱼已勾着黑蜘蛛走了老远,忽然回头,脸上的笑容竟不见了。
“随你如何。卜对了也不必告诉我。我只知道仇心柳这女孩并不如我想得那般坏。她完全不像她爹,可以把假的说成真的,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她爹是个天生的戏子,而她,是个真性情的人。”
解星恨拉着仇心柳一路狂奔。
四下的黄叶“唰唰”齐落,他们身后的杏林已只剩了光秃秃的枝丫。
那流逝满地的金黄,一如黄金岁月从每个人的手中流走,让人看着总难免心疼,难免惋惜,难免想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年华。
仇心柳脸上的泪水已干,疾行而过的风将每一道泪痕划得生疼。
疼痛一如划在她的心头。
解星恨忽而刹住步子,终于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对着她,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一语不发。
仇心柳不敢抬头。
她怕自己只要看到他那双愤怒而怨恨的眼睛,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良久,才听解星恨哑声道:“为什么要骗我……”
这实在是一个太简单的问题。
这个问题,仇心柳只要随便拿出任何一个心结来如实地同他讲,纵使解星恨此刻如何愤怒,也是能够理解的。
有了理解,便会原谅。
仇心柳此刻只要像她倚在玉玄风的肩头那样,或是在那夜半时分趴在解星恨的胸前那样,轻声呢喃几句,低声诉惋几句,解星恨那颗男人刚硬的心也许又会被她融化,他也许又会将她拥入怀中。
“星恨,你要知道我的苦衷,你和父亲都是我最爱的人,我谁也不想失去。”
她只要将这真实的原因说出口,哪怕是用最朴素的语气说出来,他也一定会原谅她的。
可是她却猛然抬头,眼神冷漠得像是另一个人似的,眼里闪着凌厉的凶光,提声吼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彻底的大骗子!所以你最好以后也勿要再相信我!”
她却似嫌这一句说得还不够决绝,又接着补上了一句:“你也看到了玉玄风的下场,所以你以后最好也勿要和我在一起,否则,迟早也是那样的结局!”
仇心柳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怎会在这种时候把玉玄风搬出来!要知道解星恨现在已是怒火中烧,忧愤难抑,若是再浇上嫉妒的柴油,那他怎还会原谅她!
她前面这一番话本来听着像是气话,但此刻她却把玉玄风抬了出来,而解星恨方才心中本就对他们俩已经有所猜疑、有所顾忌,现在却又经她自己亲口肯定,他怎不会彻底地深信不疑!
只见他一把攫住她的双肩,因用力太重而泛白了的指甲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几乎要掐出血痕来,他整个人就像是狂风中的杏树,瑟瑟地颤抖着,似乎体内的痛苦已经达到了身体不能包容的极限。他忿怒地掐着她的肩,她本就如杨柳般娇弱的身子便随着他的身体一起震颤起来,只见解星恨嘴唇几开几合,想要说话却似又说不出来,许久,才从喉咙里嘶哑地挤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还是方才那句话。
但他的语气已不是忿怒,而是一种恳求,似是在恳求她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似是在恳求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从来都没有骗过他,她只是同往常一样在与他嬉闹,与他耍贫,她只是故意气他,就是要看他生气她才开心。
我已经很生气了……很生气了……不要再与我玩笑了,好吗?
这样的恳求若是任何女子听到都会为之心痛,更何况这样的恳求是从一个美颜如玉的翩翩少年口中说出来的,是从一个深爱着自己也为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口中,这般声嘶力竭地说出来的。
仇心柳只觉得万箭穿心似的疼痛,可是她却紧闭嘴唇,眼神倔强而又阴狠,像是在抛弃一个自己已不再眷恋的男人,抬手打开他的手臂。
他死死地按着她肩头的手,竟却软绵无力,轻轻一敲便滑向了两边。
“是啊,我就是骗了你,我仇心柳是大恶人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骗人?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也不是真心爱你……我……”她嘴上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狠,可是这每一字、每一声都像是一条条长满利齿的小鱼,它在他心头咬上一口,便要在她自己心头咬上十口。她已疼得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坚决,可是她的嘴却还不知疲倦地说着,似是要把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都摔得粉碎了才会罢手,似是要将他们那两颗因为爱情而温柔的心重又抛向冰冷的仇恨之中才会满意。
解星恨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眼神从悲痛化为凄楚,又从凄楚变为冷漠,那眼中曾因为她而终于漾起的海浪般的情意,现在又如傍晚退去的潮水,远得已看不见了。
他的眼里,又只剩下冰,和亘古不变的寒冷。
他就这样冰冷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他不相信自己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毒辣的女人。
他当真是瞎了。
他早已是瞎了。
“你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
这是他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本可以抽出剑来立刻杀了她,这样她那娇艳欲滴的小嘴里便再不会说出任何让他心碎的话来,这样他依旧可以让她永远在自己身边——哪怕是一个冰冷的她——至少是一个不会再伤他心,不会再背叛他、欺骗他,也只永远属于他的她。
可是他却放她走了。
他让她走,并永远不要再来找他。
只要仇心柳不转身离去,只要她现在放软下来,再不说那些狠毒的话,他们的路,就还没到尽头。解星恨说出这句话来,是因为他心中的希望还闪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
只要她现在扑进他的怀里,流着泪说:“星恨,我错了……我不能离开你……”他便还是会抬手环住她的腰,给她最后的原谅。
可是她没有。
他冷漠地看着她。
她也冷漠地看着他。
然后她忽然转身而走,毫无踟蹰,毫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
大雨瓢泼。
不是杏雨,不是叶落如雨,而是真实的、冰凉的雨水打在心头。
淋湿了所有情绪。
解星恨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哭了,还只是雨水滑落了脸颊,但是他觉得鼻子是酸的,心是胀的,大脑……大脑里却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想,又似什么都想了很多。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就像这一场滂沱大雨一样,毫无征兆地袭来。
然后他忽然跪倒在地,嘶声大哭起来,像是一个真得被伤透了心的孩子,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只有冰冷的大雨打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还真实存在着。
四下无人,只有这落在身上的雨点,和这身下为自己盛着泪水的黄叶,才像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愿意轻声问一句:“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为什么,爱情把他从仇恨的炼狱中拯救出来,却又一手将他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知道了身世又怎样?!他现在的心,却像被人硬生生给剜去了!
他的哭声渐渐被雨声淹没,渐渐化作低幽地呜咽:“为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是在骗我……的呢……”
仇心柳已走出了林子。
谁也看不出她流了多少泪,只因她的脸颊是湿的,她浑身也都是湿的。她也觉得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疼痛,她觉得纵使是死亡也不会有这般痛苦。
她忽然想起解星恨曾说过的那句:“生本比死更难。”
那还是在满天红枫的醉林之中。
那时,他们还彼此相爱着。
死只是一瞬的事情,可是生,却是长久的牵挂。
长久的折磨。
为情折磨,为恨折磨。
因为放不下而受尽磨折,因为看不开而备受煎熬。
人生在世,就是彼此伤害与被伤害的么?
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吗?
那与其这样,还不如一死来得畅快!
谁知道她方才心里经历了多少的挣扎!
谁知道她放弃了多少东西,才下决定将一切告诉他,只因她不愿看他再被欺骗下去,哪怕自己得不到幸福,她也要他幸福。
可是他不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了。在他心里,她已是一个放荡的女子,一个骗子。
一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人。
她想到这里,一腔悲痛就涌上心头,眼前一黑,几近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