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子——这里才是若湖的家。”若湖怅然道。然后她突然阖上了嘴,并不打算解释下去,眼神凝视着足尖一点,颇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这里没有床也没有灶头,你要是住下,不被饿死岂不也要被冻死?”江瑕觉到了这空气中的凝重,他知道若湖在说一件严肃的事,而这件事还未启口,她已经面露忧伤,想必不是件很好的事。可是他就和他老爹一样的个性,越是严肃的时候越爱开玩笑,即便面对催人泪下的悲伤事,也要撑着腰强打几个哈哈。
他这一说的确逗乐了若湖,只见若湖嘴角轻轻一抿,想是在忍住笑。
“好了,说正经的。为什么这里是你的家?老实告诉我,我担心的紧。”江瑕正色问道,表情诚恳而认真。若湖听到公子说“担心”自己,心里又是甜又是酸楚,她又看到公子破陋的形象,心头也不是滋味。她看到江瑕满头的乱发和胸前溅上的汤汁,就可以遥想到谷北虾米居里乱蓬蓬的局面。
公子没人照顾,怎么能行呢。
可是……若湖的眼里又泛上了泪花。
可是自己这一次,是真的再无法回到他的身边了。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本就总像是含着水的,而从眼里涌出来的水,除了泪,还能是别的什么吗。所以她这双眼睛,似乎天生就注定是多泪的,她一哭起来,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美。即便她并没有流泪,即便她是在笑,那双眼睛里也总闪着珠光,她实在是一个太容易被感动的人。
怀里的光鼠看到主人这般忧伤,以为又是那粗鲁的男人欺负了她,想挣脱了去咬江瑕,怎奈若湖虽然在为别的事情悲伤着,双肘却并没有松开。
江瑕早知道她是个有着不少秘密的女孩,而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所以她若不愿意说,那就他说。
他要说,他有很多要说,关于今天,关于自己,关于那突如其来的团聚。
可是他刚欲张口,却听到远处穿来几声嘶叫,在仔细听去,隐约是“咯咯咯”、“咕咕咕”的乱叫声。
“不好!”若湖忽然怒目圆睁,尽褪方才那娇弱的气质,拉起江瑕的手就欲迈步。
江瑕着急地大呼:“若湖你要干嘛!你这是要腾云驾雾吗?!!”
若湖只紧了紧握住他的手,高声道:“握紧了!”然后江瑕便觉着自己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在定睛看时四周已是草木茂盛,他们显然已来到了望月台下。
“喂!这是怎么回事!”江瑕大睁着眼简直不敢相信,这可比王良良的还刺激哪!王良良至少还有把扇子可以呼风生云的,可是若湖竟然只要转两个圈便可以在这百丈之间来去自如。
可是若湖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喊了一句“快”,便飞也似地向谷西奔去。
恶人谷月色稀薄,唯独那望月台顶能被月色朗照,其他地方因为地势太低,都陷在黑暗之中,伸手也只依稀能看清五指。
若湖起初拉着江瑕飞快地在溪畔小道上奔着,等江瑕缓过神来时他便冲到了前边,牵着若湖的手跑起来。光鼠已从主人的怀里跳了出来,也紧紧追着两人在一旁蹦得欢快。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那声源地。
鸡鸣声已弱,他们显然有些来迟了。但他们已奋力奔跑,也算是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江瑕嗅到了猛兽的气味,若湖却觉到了妖怪的气息。他们背靠着背,小步转到屋后。
黑暗中嵌着两颗曜如明月的夜明珠,每一颗都足有一个人的拳头那么大。若是再仔细看,那夜明珠像是嵌在什么硕大无朋的东西里,这东西高不见顶,宽不见边,比山还高耸,竟赫然遮住了半边天。
若是它没有忽然“吼——”地咆哮一声,人还真以为是一面嵌着珠子的高墙。
一听这啸声,江瑕就明白这绝不是墙,而是虎!
一只十丈高的吊睛猛虎!
“呃啊啊啊……”江瑕根本收不住下巴的颤抖。这可比他早年遭遇的那只山猪王要厉害几十倍啊!
当年他个子还小,那山猪足有三个自己那么高,把他吓得是一愣一愣的;如今他虽然长大了些,可这巨虎竟有三十个自己的高度,他不害怕才怪呢。
若湖也已骇得呆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要擒住这妖怪必须先得把它打回原形,可这虎大如墙,想必也一定坚实如墙,他们两个人站在它跟前就像是两条小虫,连给它挠痒痒只怕它还嫌不够。
那光鼠更是吓得缩成了一团,眼睛、鼻子、耳朵和尾巴全都不见了,不知所以的人还只当是一只毛球。
江瑕虽然浑身都在颤,可他到底还能动,背后的大刀已握在了手中,虽然战战兢兢,可刀锋还向着敌人,至少大战一场的决心是有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该从哪下手。
忽然江瑕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大拍脑门道:“我知了!”他话音未落,身已腾空,刀风骤起,转眼间已在那猛虎周身划开了几十道口子。他的力度并不大,划开的口子也不深,可是刀刀在要害部位,刀锋还未移开,鲜血已然飙出。他竟把这妖怪腿上的血管全割开了。
那猛虎因为体型硕大,方才并未瞧见两人,现在只觉得腿上又痒又疼,还有一股猛力在使劲拽着自己的内脏。它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快被拽蹋下去,拼命想要站住,可气力却再也运不到两只脚上。
“不错。”若湖睁着小嘴惊讶地看着鲜血像汩汩地河流般在眼前流淌不尽,江瑕也终于有胆暂且垂下那握刀的手小口地喘息一下,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朗朗的声音——明明是女人的音色,但那沉稳的语调却像个男人。
“荆姑姑……”江瑕回头去看来人,黑暗中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足以看清她依旧穿着那件云纹上裳,下身也依旧穿着那条藕荷色的绸裤,肩上披着一件烟水蚕纱。但最精致脱俗的还要数她那张脸蛋,每一笔都像是出自丹青妙手,似乎老天在造她这个人的时候刻意多花了几倍的心思:一双丹凤眼清秀可爱,樱桃小口伶俐乖巧,白皙的瓜子脸,脸上的肉不多一分不少一寸,让人第一眼看了就难以忘怀。
可这样相貌芊芊的女子,竟然穿着一条裤子,纵使她肩头的蚕沙如何轻盈飘忽,也遮不住下身的两条裤腿;纵使那裤腿是由绸缎而制,也软不了它那坚硬的线条。
而这样秀美的女子,说话却又像个男人;然而她说话的语气虽然像男人,依旧减退不了她周身散发出的仙气,可这般飘飘如仙的女子,竟又有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地狱夫人”。
“不错。”荆花容颔首道。
江瑕方转头去看身后,竟忘了猛虎当前,大敌临头,犯了练武之人的大忌,现在只觉得背后寒风袭来,如刀子般快将自己的脊柱劈开,不禁暗叫:“不好!”重操大刀转身挥去,那如山黑影竟已不见,只听若湖惊呼了一声,她怀里竟凭空多出了一只小老虎来。
“嗷——”小老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竟然昏昏沉沉睡去了。若湖却变了脸色,失声道:“它失血太多,得让血止住才行!”
江瑕却急忙挥手,斥道:“万万不可!它就是那老虎精,你不让它死得快些反倒去救它,那我们方才的功夫不都白费了!”
江瑕这一说,若湖也住了手,可是她的眼里仍涌着不舍。只见她盯着它的额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它已不是那老虎精了。”
原来它额间的黑气已经隐退,露出了紫色的花纹来。夜色中不能将它的本色看得很清,但大致可以辨出它的白毛紫纹。
“可惜了我的鸡。”荆花容走近了两步,远远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公鸡、母鸡、小鸡,齐齐被折断了脖子,颈口血迹已干,黑里透着红。
“荆姑姑莫担心,你若真是要鸡,明儿我就让人拉车送一百只来。”江瑕不知何时刀已回鞘,拱手笑道。
“我不要娘娘腔的鸡。”荆夫人面不改色道。
江瑕并没有说这鸡从哪里来,可他不必说她都知道这小鬼头肚里在打什么坏主意。
“荆姐姐,实在是对不住,我们来晚了一步。”若湖弯下了腰,脸上满是歉意,语气里也都是愧疚。荆花容是那种让人猜不出年龄的女人,所以无论别人叫她“姐姐”还是“姑姑”,她都不会生气的。当然,江瑕这家伙就喜欢占人便宜,既然可以多占一些便宜,那又有何不好,所以他一直“姑姑”、“姑姑”的不改口。
“无碍。”荆花容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再定睛看去的时候,她的脸又板成了一张没有表情的白纸。
“若湖,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道歉。”江瑕这话说得完全没有礼数,他的动作也变得毫不客气,两手胸前一抱,嘴巴快翘到了天上,两眼斜睥着荆花容,幽幽道:“我们帮你做了这老虎也不说声谢,送你鸡你还挑三拣四……话说这只老虎头上的花纹,跟你身上的衣裳倒是一个颜色,谁知道是不是你——”
“是不是我养了它,又放它咬我自己的鸡?”荆花容把话头接了过去。她说这话,明明应该很生气,可是她的表情却沉静的很,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她生气、值得她为之动气的事。
“难道不是这样?那你方才在屋里干嘛?睡觉?这猛虎这么嚣张,你也睡得着?”江瑕继续酸言酸语地嚷道,语气甚是刻薄。
若湖也不是第一次见两人吵嘴了,一句话也不插,只蹲下身子,开始给白虎包扎起来。
光鼠听见两人争锋相对,只当是大战尚未结束,依旧缩成个球,连好奇都不好奇一下。
“我方才有事在身,走不开。”荆花容道。
“除了蹲坑,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是走不开的?”江瑕鼻子里“哼”了一声,肩膀耸得更高,眼角不住地瞥着荆花容的脸色。
荆花容没有说话。
她的面色依旧平静,只冷冷地看着这语出不逊的小鬼。
真难以想象,他方才还恭恭谨谨地喊她一声“姑姑”,现在竟然连“蹲坑”这词都挂上了嘴边。
“都是王良良教我的。”江瑕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坏意,一把拉起若湖的手,大步从荆花容身边走过。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刻意擦了一下她的肩,高声道了一句“劳驾,让一下!”,又道:“若湖,我们走!”话音未尽,人竟已步入夜色之中,看不清人影了。
荆花容慢步来到光鼠跟前,淡淡道:“球儿,他们都走了。”
光鼠这才钻出了耳朵,又露出了两只大眼睛,四下一看,发现真的没了影儿,才撒开四条小腿连滚带蹦地向前跃去。
只听远远传来江瑕的笑音:“当真胆小如鼠。”
然后是一声惨叫。
荆花容脸上终于浮上了一丝笑意,嘴唇微微一动,道:“这是你没大没小的报应。”
想来是光鼠又在江瑕身上落了一吻。
若湖现在手里抱着白虎,就拦不住光鼠了。
可她忽而眸色一沉,低低道:“小姑娘,该说的还是要说的。若是放不下,就应该遵从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