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上海滩辈份最高的青帮人物是“大”字辈,只有几人,在青帮中可谓举足轻重。但黄金荣却比几个“大”字辈吃得开。他自己也常常得意地说:“我是天字辈,比大字辈多上一划。”
虽然如此,在黄金荣的门生中,却有不少是正式进过香堂的帮会分子。这些门生再开堂收徒,按理说就是黄金荣的徒孙辈了。而这些徒孙又辗转请人介绍,投拜黄金荣为师。这样一来,徒孙们就和他原来的老头子成了同门兄弟。这在帮会中叫做“爬香头”,是一件犯忌的事。可黄金荣管它犯忌不犯忌,还是照收不误。
自从拜了陈世昌为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嫖、赌两件事上,杜月笙都算是又“进步”不少。
首先发生的严重问题,是经济恐慌。起先在潘源盛水果行规规矩矩地做事,省吃俭用,一个月拿几块大洋薪水,还能够添置些衣服鞋袜,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整齐体面。如今沉溺于嫖和赌,而且迷恋日深,常时流连,那屈指可数的几块钱,又怎么能够用咧?
当年的杜月笙,胳膊不粗,拳头不狠,虽有地痞流氓的“气概”,却做不了当保镖、抱抬脚这一类的角色。因此,白吃白嫖,也就难以轮到他的身上。而当两手空空,色欲和饥饿攻心时,他就不得不想办法了。
加入青帮,头一个好处是朋友多,有过硬的后台,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背得出切口,通得过“盘考”,到处都有自己人,可以为他解决困难,壮势撑腰,最低限度不至于吃亏上当,受人欺侮。
王国生风闻杜月笙已拜过老头子,立即便利用他这一层关系,请他专任跑街。上十六铺码头提货、销货,到同行间送货收款,都是他。他头脑灵活,交际手腕颇高,在十六铺那许多家水果行的跑街里面,他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位。王国生因此大有知人善任之感。但是,他的烦恼接着也就来了。
杜月笙天天要去赌钱,在赌国上海,他喜欢的是麻将与挖花。麻将这一国粹,上海滩上,连三尺孩童也能上桌搓几圈。挖花是叶子戏的一种,也就是纸牌。从事这两种赌博,不但需要金钱,尤其浪费时间。
少年人体力强,精神旺,杜月笙的赌兴又特别浓,一上桌子就不想下来,往往接连搓上三天两夜。于是,潘源盛水果行便时常找不到杜月笙的人。有时候,他会接连失踪近十天。
念及当年一道做过学徒,看在师兄弟的分上,王国生隐忍不发,只是趁杜月笙红肿双眼呵欠连天地回来时,婉言向他规劝。
“做事是做事,白相是白相,凡事总要有个限度。”但杜月笙哪能听进?旷工的次数与日俱增。王国生的劝告也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重。
杜月笙向来是受不住闲话,服软不服硬的。王国生劝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叫他赔出性命来,他也没话可讲。然而,王国生要是搭起老板的架子来,那他就绝不会服从的。况且,杜月笙正因为嫖、赌用尽了钱财,束手无策,心中的焦躁比王国生更胜十倍。所以他就等着和王国生翻脸。
杜月笙开始挪用店里的款项。只要有钱从他手里过,他就先拿去赌。赌赢了,回来把亏空填上;输了,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等着翻本,等着捞。
亏空越来越大。
杜月笙觉得,麻将和挖花输赢有限,不如来牌九,赢得快,这一来,杜月笙输得更惨,什么法子也翻不过本来了。
潘源盛那边,亏空太大,他自己觉得不能再去了。于是,他离开了王国生,躲着他,不和他见面。
这一段时间,杜月笙跟着他的老头子陈世昌,沿街去套签子。
两三个月后的一天,杜月笙突然在八仙桥遇见了同参兄弟袁珊宝。
杜月笙觉得自己太寒伧了,他想躲开这位同参兄弟。
袁珊宝也看见了师父、师兄,他忙过来打招呼。他首先问了老头子和师娘的好,然后趁着陈世昌忙着做生意,悄悄拉了一下杜月笙的衣袖,来到一处墙角。
“你为什么不回潘源盛?”
“这……?”杜月笙急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半天嘴,才说道:“我用空了店里不少钱,王国生一定把我恨之入骨,我何必再回去自讨没趣呢?”
“天地良心!”袁珊宝替王国生喊起冤来,忙不迭地说:“王国生天天都在惦记你,常说:‘这杜月笙也不知跑哪去了,自从他一走,我们店里少了个跑街的,生意越来越差。’至于你欠店里的钱,我还从未听他提到过一个字。”
几近绝望的杜月笙,听了袁珊宝的这几句话,觉得有一股暖流流进了心田。他觉得,王国生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自己应当知恩图报。
拉着袁珊宝的手,他们一起来到老头子陈世昌面前,对老头子说:“王国生对我友情深重,不咎既往,我想还回水果行干老本行。”
“去吧,跟着我你是不会有大出息的。不过,要干好!”
“师父放心,我保证。”
听说杜月笙又回来了,王国生欢天喜地地从店里迎出来。
为了表示重新做人,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杜月笙下定决心,戒除嫖赌,连外出都极少。他自己要求不再跑街,只替王国生看店。
由于心灵手巧,又肯学习,这一个多月,他长进极大。杜月笙,不论在何时何地,当他拿起一只苹果或梨,持刀在手,便能一面笑谈自若,一面正眼也不瞧,极快地削掉薄薄的一层皮。这皮宽度如一,不折不断,重新拼拢起来时,又会成为一只实已中空的梨或苹果。
杜月笙有两个外号,一个是“莱阳梨”,一个是“水果月笙”。
俗话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两个月没到,杜月笙又觉得寂寞无聊,日子难以打发了。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故态复萌,悄悄溜了出去,先在一家赌场里赌了一夜。天亮时,又钻进一家妓院,钻进别的嫖客刚刚离开的热被窝。
狂赌猛嫖几日后,杜月笙突然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得猛,几天功夫,杜月笙已不能下床。
好在王国生极讲情义,整日请医抓药,诊治不休。
袁珊宝也知道了,见无人侍奉,就把杜月笙背到自己的小屋里,就近照料。
可是,杜月笙一连半个月发高烧,说胡话,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他有性命之忧。
有一天,趁着杜月笙醒来,袁珊玉和王国生一起问道:
“月笙哥,你在高桥乡下,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杜月笙此时神智已清,虽然身体虚弱,还是明白,自己一定是不行了。两位好朋友的意思,一定是自己死了后,该向谁报告这凶耗。回想自己幼年丧母失父,饥寒交迫,他不由满心酸楚,泪流滚滚。
“月笙哥,不必伤心,我们是怕你在病中思念亲人。”
杜月笙强忍住泪水,想道:父母双亡,继母不知流落何方?唯一的胞妹也不知道给谁了,听说外婆已经过世,老娘舅早已就看他不顺眼。至于自己的伯父和堂兄,从小到大,面都不曾见过几回,自己的死活跟他们有何相干呢?
想来想去,杜月笙想不起一个关心自己的亲人。他觉得,悠悠天地间,自己如同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将不知跌落在哪片荒草丛中。
泪水又涌出来。
王国生一见,也跟着流泪了。
杜月笙突然说:“要么,你们去告诉我的姑妈。我姑父在高桥乡下种田,名叫万春发。他家有个儿子,叫万墨林,今年10岁。前阵子我听人说,也到小东门来了,在一家铜匠铺里学生意。”
十六铺总共只有几家铜匠铺,袁珊宝很快找到了万墨林。
万墨林太小,不敢独自回高桥,他说出了家里的地址。袁珊宝托一位经常往来上海浦东的朋友,带了封信。
几天后,杜月笙的姑母,迈动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赶到了十六铺。她一见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杜月笙,扑上去便是一场大哭。
心地慈祥的老太太,她为了救治侄儿杜月笙的病,不惜喧宾夺主,请袁珊宝让出房间,打张地铺,日以继夜,整整服侍了杜月笙100天。
医生不肯开处方,万老太太便到处求神拜佛,搜求单方。
不知是谁向她建议,蛤蟆粪是治他这种病的灵药。上海人所说的蛤蟆粪,其实是癞蛤蟆所产的蝌蚪。据说其性奇寒大凉。
杜月笙接连几天服下这味怪药后,居然寒热尽去,渐渐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
杜月笙大病初愈,身体衰弱,就在袁珊宝的房间里,又休养了半个多月。
袁珊宝是个最重义气的人,他对杜月笙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有时候,杜月笙熬不住了,又要去赌,袁珊宝总会拿出钱来,全力支持。即使是衣袋空空,也面无难色。
杜月笙一生,他一直都把袁珊宝看作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如果杜月笙一直这么混下去,结局如何,谁也无法想象。不过,就在他和袁珊宝山穷水尽之时,好运气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