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文字摆平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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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蛇的腰有多长?——说白花蛇杨春

有一个著名的难题,是诗人米沃什提出的:蛇的腰有多长?欧阳江河在诗歌《咖啡馆》也借一个小男孩的口问这个没有解的问题。但欧阳江河回答蛇的腰是去掉头尾之后剩下的中间部分“起伏的蛇腰穿过两端,其长度可以任意延长,只要事物的短暂性还在起作用。”这样的答案有点使我愤怒。我一直想拥有一个水蛇腰一样的女人。但并不是只要掐头去尾血凛凛的中段,要有好的容貌、皮肤、思想、头颅、衣服和脚趾,还要调情叫床,但最重要的是腰,象水一样象绸缎一样,象水蛇一样在人间和床上流动的腰肢。毕竟是女人最知女人,毕竟女人最知男人的嘴馋在哪儿。李碧华的《青蛇》可说是男性性心理的女人的绝唱:吸取了佛珠灵气的蛇妖小青和白素贞,用五百年与千年的修行站立成人。妖媚的女子一步三摇,在西湖边用妖冶的风情勾引众生。蛇腰一直在摇摆,虽然偶尔也会露出尾巴,孔雀开屏也会露出屁股,但瑕不掩瑜,人欣赏的是翎毛,不是屁股,就如我们欣赏美女的丰姿,偶尔也想到她如厕的问题。看到电影中青、白二蛇初幻人形,行走在湖畔,张曼玉扮的小青轻扭蛇腰,一边扭一边说着“扭啊扭啊扭”,真是想浮一大白啊。黄沾老头的词也棒,名字是“柳腰细裙儿荡”,词只短短两句“裙儿荡,蛇腰摆。婀娜生姿赛神仙。”真是妙绝。

李碧华借鉴张爱玲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李碧华说“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是啊,有多少象许老师那样的人啊,艳丽的爱情代表着灾难,就象饮了浓烈的毒酒,直到大醉或者殉身。许老师即使知道了妻子是蛇精,也依然不离不弃啊。而白蛇呢,这样的人也苦矣。如果失去是苦,你还要不要给予与付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这样的结局,你还愿不愿开始?甘愿为他盗仙草,甘愿为他水漫金山,情到深处,断无回头路。学做人,只把至情至性学了个十足,却学不来木讷、委顿,学不来投机和怯懦。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镇,无惧于死,又何惧于镇。即使身上压迫千重万重,也不寄希望于儿子考上学以后救自己。但看着许老师后退的身影,看着缓缓落下的钵盂,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心若止水?那是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悲戚。镇,其实是鸩啊,相遇的那一刻起,便毫不犹疑地饮下了。

我们的民族真是一个特异的民族啊,为蛇唱了一曲嘹唳的赞歌。而伊甸园那长虫呢,是它让人获得了原罪,离弃了家园。把人们在上帝那儿喝啤酒吃花生豆的权利剥夺了。蛇是魔鬼家族的开山者确定无疑了,但我们的始祖,女娲和伏曦也是人头蛇首的怪物,他们的形象永远是下半身交尾的造型。从这里看我们民族的积淀,我们大家都彼此怀揣着小蛇呢。

而回到《水浒》里,白花蛇杨春的绰号,有的说是因惯使一口大刀,但见刀光白晃晃如蛇,就喊做白花蛇了。而一些半吊子画家,为水浒人物配画时,让杨春的臂上缠绕两条吐着信子的蛇,就有点落入言荃,死在字下了。水浒中说杨春“腰长臂瘦力堪夸,到处刀锋乱撒花。鼎立华山真好汉,江湖名播白花蛇。”

我想,在江湖闯荡的人,是义气风发配得上大丈夫名号的。丈夫在江湖的语义是应该从“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处理解。白花蛇是喻其毒啊。于是就隐隐觉得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中的“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说的是白花蛇了。问一个精通中医的老先生,果然即是此蛇。老翁是一个乡间纯儒,信奉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悬壶济世,大德苍生。

白花蛇为剧毒蛇。人被咬伤,不出五步即死,故称五步蛇。因其全身黑质白花,故又名白花蛇,还因为吻鳞与鼻间鳞均向背方翘起,所以还名褰鼻蛇。头呈三角形,背黑褐色,头腹及喉部白色,散布有少数黑褐色斑点,称“念珠斑”。尾部侧扁,尾尖一枚鳞片尖长,称角质刺,俗称“佛指甲”。白花蛇若被逼捕得它无路可走时,它就调转“尾利钩”,破腹自杀,“死而眼光不陷”。真是死得其所啊。

白花蛇毒,天道循环。但因为毒,却不能得以全生,保延生命。毒使它成了名贵的中药,也成了皇上指定进贡的珍品。毒是它的价值,毒也夺去了它的生命。在唐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说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巳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明李明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白花蛇,湖、蜀皆有,今惟以蕲蛇擅名。然蕲地亦不多得。市肆所货,官司取者,皆自江南兴国州诸山中来。”真正的白花蛇,“龙头虎口,黑质白花,背有二十四个方胜文,腹旁有念珠斑,尾尖有一佛指甲,多在石南滕上食其花叶。人以此寻获,先撒沙一把,则蟠而不动。以叉取之,用绳悬起,剖之置水中,自反尾涤其腹。”打蛇不是寻七寸处,而是用沙子,这也够独异的。

杨春在《水浒》里无大作为,但这个绰号透露的文化信息确实丰沛。蛇无论古代现代,都有一种魅惑,一种灵气。人们爱它恋它怕它,但水浒错位的是把阴性的蛇用到臭男人的身上,令我等感觉不是十分契合。蛇是一种灵物,它的沉静细小,它的柔弱决定了它必须有毒素才能保护自己。在童年时候,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内心极喜的是关于美女蛇的那一节,我常常是夏夜躺在槐树下的农家院子中,期待美女蛇在墙头唤我的名字,那婉约的一声“耿立”的叫喊既有着甜蜜,也充满了无限恐惧。我知道美女是勾心的,而蛇是勾魂的。所以在夜间一遇到喊我名字,也象鲁迅扎在长妈妈腋下一样,寻找母亲的怀抱。

但是想到台静农先生的“人生实难,大道多歧”,童年的美女蛇也只是一种童话而已,是民族心理对女性惧怕的一种曲折表达。而稍微接触世事,对蛇的很多的象征也就平心静气的多了。世间很多煤矿的冒顶、瓦斯爆炸,是应该比毒蛇更让人心寒的事故。然让我惊异的是有些事故在发生前相当长的时间里,事故隐患的征兆早已凸现,工人们明知死亡正在逼近,却木然地向着死亡走去,这种相死而生的魄力,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凛然,象砍头只当风吹帽的烈士面对着矿难。

贵州省六盘水市木冲沟煤矿那次夺去一百多人生命的大爆炸发生前几天,矿巷修工队已经测出井下瓦斯浓度严重超标,工人李曹康曾对他的妻子说:“不想下井了,井下这几天好危险,瓦斯浓度太高,矿上一直没人管。”但他还是下井了,并且也把生命丢在了井下。

于是想起关于蛇的《捕蛇者说》和孔夫子《苛政猛于虎》的旧事。住在泰山侧的那位女士之所以在公公、丈夫都死于虎口,直至儿子又死于虎口之后还要住在那儿,是因为那儿没有苛政;永州那位“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几死者数矣”的捕蛇者,仍坚持与毒蛇打交道,也是因为“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矣”。他们之所以与虎为邻、与蛇共舞,是因为他们日子中有甚于猛虎、毒蛇的东西在,两害权衡取其轻,于是我们的工人就向着危险走去了。那是什么东西让工人惧怕呢,就象米沃什的追问“蛇的腰有多长”,我不妨仿写一句“工人的腰有多长?”蛇的腰有多长,是没解的,我们也只能枉费心力。我们不妨说蛇没有腰,但我不敢保证说工人和底层的父老他们没有腰吧。我多想在童年免于蛇的恐惧扎在母亲的怀里,让父老也扎在一个硕大无朋的怀里,但到哪里寻找那样免于恐惧硕大无朋的乳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