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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为何要操那么多心

藏族人活得特别率性,基本上没有人能确切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们的父母只记得大事件,然后以大事件作为孩子出生的标志,比如说那一年发生了大雪灾,大雪灾之后草长了,你出生了。哪年大概知道,哪月还能依据草的颜色做出判断,具体的日子就绝对不知道了,而且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

藏传佛教信仰者把一生分为四个阶段:出生,成长,衰老、灭亡。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才庆祝一下,婴儿刚一生下来,就把大麦粉和酥油混在一起塞进他嘴里,这是他的第一口食物。还要在他头顶的静脉血管上放一小块酥油以抗风。很多西藏人还保持古老的方法,在婴儿长到三个月时把他全身混满酥油,什么都不穿把他放在阳光下晒几个小时,以培养孩子抵御西藏气候的能力,一个月要做几次,直到长到两三岁为止。

西藏人认为最大的肉体痛苦来自疾病,而这些疾病是由于本身的愚昧无知、疏忽和外界有害的影响导致的。不幸患病 ,只有祈求吉祥三宝的威力治愈。西藏人认为,三尺之内有神灵,不仅在周围也在体内。每个人的身体里有五群神灵,必须请占星大师确定位置才可以灵验地祈求神灵息怒。人的灵魂每天都在体内游动,如果触及到神灵正休息的地方,你得小心了,可能麻烦要来了。而且每个人的星宿对应了对外界哪些灾难最为敏感,每个人都会在某时、某天、某月,或者某年,处于危险之中。

当然,自身的愚昧无知、疏忽也会造成身体失调,所以要经常请喇嘛来看看,喇嘛确认不是恶魔的影响后就会建议用药治疗。如果神示和医药都不起作用,那这病就是命运的安排,不可避免。

色拉寺山后东北有一个普布觉日追小寺,小寺在天葬台和色拉寺之间,据说拉萨的天葬是每周一三五在帕巴喀、二四六在色拉寺举行,如果有人去世,当天请普布觉日追的喇嘛占卜,让他占卜死者的灵魂在最后一刻去了哪里,寄居在什么东西上,该念哪种祈祷经文,哪些亲属因其属性相克而不能参加葬礼,葬礼选在哪天、哪个时辰最为合适。普布觉日追非常荒凉,到处是岩石和枯树,即便不是与天葬相关,也很像是发生谋杀案的最佳场所。

我忘记了普布觉日追寺里那位上了年纪的喇嘛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小外甥多吉当时跟他住在一起,他们的家乡在芒康,喇嘛说孩子在老家没人管,他暂时带在身边,多吉大约八九岁,可能喇嘛忙于安抚生者和逝者的灵魂,这孩子的武打电视剧看多了,不是在寺院玩倒立,就是在佛堂扮成李小龙。像多数的老人一样,喇嘛也不知道怎么对待这样顽皮的孩子。

时常会有人来请喇嘛做天文历算占卜。在西藏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需要天文历算来决定,藏医院里还专门设有一个天文历算的门诊,先挂号再到门诊部请专家占卜,盖房子、结婚或者哪天地里能开耕都需要算一算,就怕触动了哪方神灵。

第二年,我再到普布觉日追,把去年拍的照片送给喇嘛,他看了看,然后委婉地拒绝了再次拍摄。后来,我听到一个故事,大概感觉到了藏族老人们的心思。

蒋贡康楚仁波切是大宝法王噶玛巴的重要弟子,噶举派的重要上师,据说蒋贡康楚仁波切晚年,他的弟子给他画了一幅画,做成了唐卡给上师看。

蒋贡康楚仁波切一看:“哎呀,我已经这么老了吗?”

弟子也实在:“上师啊,我就是按照您的样子画的,没多一分没减一分。”

蒋贡康楚仁波切说:“好吧,看来我应该走了。”

蒋贡康楚仁波切很快就圆寂了。

任何人面对衰老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感觉。没注意到自己已衰老,也不觉得死亡很近。不知道,或者是忘记了,挺好。

当人意识到自己和神灵始终要在一起,那必须得学会跟它搞好关系,要么请喇嘛念经安抚,要么自己念经。显然求人不如求己。尤其意识到自己老了,随时会被神灵打败,那得把一切都放下了,专注于与神灵沟通。唯有念经。

有一年我坐班车从芒康到盐井,那时路况还很差,班车每天对开一班,要走大半天,我问司机土登到了盐井可以在哪里住,他说可以住在他家。他的家在上盐井,盐井最鲜明的标志就是村边高大的钟楼和十字架的教堂。盐井是西藏境内纳西族聚集地,村子里外来的纳西族基本信奉藏传佛教,而藏族反而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有的夫妇宗教信仰不同,就在大厅的主位上一边挂着耶稣像,一边供着佛位,各敬各的神,互不干扰,土登的妹妹家就是这样。不管是纳西族还是藏族,服装都是藏族打扮。土登的父亲斯朗他青是纳西族,妈妈是藏族,自认为是藏族的土登全家都信仰藏传佛教。他的家隔着村中飘着五星红旗的小学就是天主教堂。父亲每天早上在家里的佛像前燃香念经,在屋顶上的白塔里煨桑,透过桑烟刚好看到教堂的白色十字架,就在老人的诵经声里,有一阵教堂的钟声传来。阿爸笑笑眯眯地说:信仰天主教的人,每天像唱歌一样祈祷,有人死了,大家围在一起唱着歌就把人给送走了。

后来我再到盐井,专门到他们家看看。老人家斯朗他青更老了,和几个老人坐在佛堂里看着藏文经书敲鼓摇法铃。土登说爸爸现在什么都不管了,就只是一心念经,以前每天喝酒,现在也不喝了,身体比以前还好。

四川木里县的木里大寺也是一个藏传佛教寺院,冬天我去的时候,遇到有几位老人住在寺里念经。有一位老人已经70多岁了,家在水洛乡,就是徒步稻城的洛克线路起点的村庄,已经在寺里住了将近一年,每天就是念经。很快就要过年了,他说他也不想回去。人老了,世俗的事都是牵绊。

当你老了,你得让自己变成一个智慧的老人。当然不是所有的老人都能变成智者,但智慧一定需要时间。一个有学问的人和一个村民同时老了,可能在本质上并没有差别,差别在于信仰,他信仰什么,最终能得到什么。一个农民信仰天气和土地,他获得丰收;一个商人信仰钱,他的世界只和钱相关;一个人信仰藏传佛教,好吧,他最后安然地等待死亡。

我的朋友小韦是信佛的商务人士,她信佛归根结底还是想让佛保佑她多挣点钱。我偶然得到一串凤眼菩提的佛珠,见她喜欢就送给她了,过了一段时间她说:不行,怎么我戴了这佛珠,遇到的事情都不顺呢,我们得找个寺院去看看。

我们坐着竹德钦琼果寺管家的车去了寺院。管家是半路出家,他以前是国家正式职工,结婚生子过着正常的俗家人生活。可他一直想成为一个出家人,35岁时他离了婚把家财全留给了老婆和儿子,正式在竹德钦琼果寺出家为僧。在路上,管家说他将去青海的寺院里闭关3年,如果不是因为寺院里的很多事情离不开,他早就去了。他说他闭关出来之后想写一本关于他自己内心觉悟的书。过了二三年,我在拉萨八廓街上看到竹德钦琼果寺开的一个店,卖的佛珠和手链都比较高端,看店的藏族姑娘说管家不在,他很忙。我问她管家是否去闭关了,她说没听说过,反正他一直都很忙。我偷偷地想,管家这么忙着挣钱,去闭关能坐得住吗?

竹德钦琼果寺属于山南地区,离拉萨不远,是白教竹巴嘎举派的寺庙。西藏流行一句谚语:一半的藏人是竹巴传承修持者,一半的竹巴传承修持者是行乞的苦行者,一半的苦行者是成就者。

小韦说寺院里就有一位80岁的成就者,他以前经过3年3个月零3天的闭关修行,在零下30度的室外,把袈裟放在结冰的水里浸泡,全湿了以后拿出来缠在仅穿了单衣单裤的身上,用身体的真气把袈裟弄干,旁人能看到从袈裟上不断地有白色的蒸汽往外冒,这是寺院闭关修行的人必须通过的考试,当然,他顺利出关。她还听说老人功力深厚,打坐能腾空而起、在两座山之间飞来飞去。

这位80岁的喇嘛住在寺院边上一个独立的小院里。拿着小韦的佛珠,一边捻一边念经,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串珠子不是你的,你不应该戴着,是谁的你还给谁。于是佛珠又回到我的手上,可是最后还是不知道去哪儿了,看来也不应该属于我的。

喇嘛从小在竹德钦琼果寺出家,就是那特殊的几年被迫在家修行,寺院一恢复他马上就又回到寺院。也有一些人就没回来,那天在大殿门前看见给寺院缝遮阳帘的两个老人,他们说他们以前也是这个寺院的出家人,那几年回家后娶妻生子,现在老了,不能在寺院修行,也愿意给寺院做点事。

跟老喇嘛道别时他摇着转经筒,手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经,我们说再来看他。他开了一个玩笑:到时候看我还在不在吧。意思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活着。后来我们真的又去看他,他当然还在,还能用天文历法占卜打卦。曾经能用身体的真气把袈裟弄干的修行者,也难免在暮年步履蹒跚。这次他说:差不多了。

藏族人活得特别率性,基本上没有人能确切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们的父母只记得大事件,然后以大事件作为孩子出生的标志,比如说那一年发生了大雪灾,大雪灾之后草长了,你出生了。哪年大概知道,哪月还能依据草的颜色做出判断,具体的日子就绝对不知道了,而且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

生死由命,自己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