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方成培
西方极乐净土,碧空飘渺,香烟雾霭环台升腾,佛门高堂盛会。
如来佛祖身着道袍袈裟,居高临下,俯视众神,满脸大慈大悲又不失威严,待气韵吐平,便开启尊口,大讲圣法佛道: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要知非色非空,须观第一义谛。谁只无文无字,是为不二法门。吾乃释迦牟尼文佛是也。于毗岚后,现清净身;自无始来,出广长舌。扬法舸,救迷津,腾汉廷而皎梦;持慧灯,灿长夜,照东域以流慈。珠璎大士,常登护法之筵;金杵神王,每夹降魔之座……”
如来佛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喘了口气,接着又说,他发现在峨眉山上修炼的一条白蛇,原来在西池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中,潜身修炼多年,后来偷吃了蟠桃,明白了苦修苦炼的道理,到现在已有千余年了,不想这妖孽不肯老老实实皈依清净,擅自堕落轮回到凡界,与临安许宣结成婚姻。那个许宣原本是他座前一个捧钵的奴仆,因为与这妖孽旧有宿缘,于是演绎出这一番冤孽罪案。他只担心白蛇引逗许宣走入迷途,忘却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他决定命令法海下凡去收服那妖孽,永远把它镇在雷峰塔下,把许宣解救出来,一同回到极乐世界。这番主意与众神说定,他便大声叫问:“法海在哪里?”
法海急忙从列队中走出,跪拜如来佛祖。
“弟子法海叩拜,有什么旨意您尽管吩咐。”
如来佛祖慢条斯理地说:“我这里空门广大,法力无边,初来香案者,只要虔诚地诵念阿弥陀佛就可以了,静静地修身养性,何愁成不了大仙?现今有我的一个捧钵的奴仆许宣,因为旧有的宿缘,遭到白蛇精的引诱,迷恋其性情,你立即前去下界,让他马上归来,千万不能让他这样继续堕落下去。”
法海说:“弟子明白了。”
如来佛祖把任务交给法海,见法海很顺从地领受了命令,就转脸向护法神问道:“护法神,我的钵盂呢?交给法海。”
护法神把如来佛祖的神秘的钵盂递给法海,法海双手接过,反复端详。
如来佛祖接着说:“你看我的这只钵盂,四面八方,能纳接万缘。要是把它盛满水,水立刻就会变成甘露。你用这钵盂去降伏妖孽,它马上就会现出原形。”他稍微一顿,取过一个宝塔,继续说,“我还有宝塔一座,虽然高不到一尺,但神奇无比,拥有万佛之力,罪孽妖魔见了它,无不战战兢兢,今天我把它送给你,帮助你去收服白蛇精。”
法海又接了。
如来佛祖最后又嘱咐道:“这白蛇妖精虽然不遵守清规戒律,但因为与许宣是原有的宿缘,所以我特意命令你前去。等他们的罪孽之缘到期以后,你点悟许宣,用我给你的法宝降伏白蛇妖精,把它压在雷峰塔底下,永远镇住它的妖气。然后再给许宣讲述佛家道理,引领他回归佛门圣地,以求终成正果。”
法海说:“一定按照您的旨意去办。”
如来佛祖说:“去吧。”
法海说:“弟子辞拜师爷。”说完,怀抱钵盂、玉塔,走出佛门高堂。
初春的杭州,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西湖岸边,花红柳绿,莺歌燕舞,踏青的人络绎不绝。在一个僻静处,一男一女正在争论,男的身材粗壮,黑脸膛,穿一身黑衣;女的则一身素缟,娇媚俊俏。
这一对男女就是在峨眉山下修炼的黑白双蛇,那男的是修行多年的黑风仙,那女的则是在峨眉山苦修千年的白娘子。她本已修炼多年,几近正果,只因曾下凡尘世,为人间的荣耀繁华及人们的至爱真情所吸引,一意孤行,要在人间结一有缘之士,成家立业,过恩恩爱爱的小日子。
黑风仙和她本是结义兄妹。面对她的选择,黑风仙不辞辛苦,遍寻人间,在杭州找到她,劝她改变主意,回去继续修行。
黑风仙已劝说多时,见白娘子仍意志坚强,就说:“仙姑呀,想当年你在峨眉山立志修炼,坚心参悟,还曾教导我不能有一点儿私心杂念,没想到我没变,倒是你先变了。”
“义兄,我以前净心苦修,是相信终能成正果。但正果是什么?还不是守着青灯黄卷,孤寂地度过一生。你仔细看看人间,哪个活得不比我们幸福?同是青春女子,别人能享受人间快乐,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黑风仙一听,又气又急,不禁跺脚道:“仙姑呀,你一心只想享受人间荣华,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万事都不能永远依恃。人间是有许多乐事,但也有很多苦恼。祸福荣辱,瞬息万变,说不定哪天乐极生悲,命归西天,到头来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看你还是不去的好。”
白娘子不愿再和他争辩,她知道自己一旦下了决心,谁也无法改变,就说:“谢谢义兄相劝,我决心已定,决不后悔!”
黑风仙此来的目的,一是想劝说仙姑回山修行,二来也要告诉她,她的出走,已惹恼了如来佛,如来曾当着众神的面大骂她妖孽,破坏了佛门清净,并已派法海法师持法力无边的宝钵下凡,四处寻找她,发誓找到后要将她镇压在雷峰塔下,永远不得出世。黑风仙身为仙姑义兄,深深为她的命运担忧。他不顾危险,悄悄偷渡人间,历尽千辛万苦,才在这里找到仙姑,没想到仙姑这么倔强,自己的好言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不得已,他将真相告诉仙姑。
白娘子一听,冷静地笑了笑:“我早就料到会这样,如来对违背他意志的人,向来不会心慈手软。但为结有缘之士,我已顾不了这些,况且有我昔日修炼的道术相助,藏形隐迹,随机变化,不会有多大危险。”
黑风仙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关切地问:“你此行先往哪里?”
“别处不去,暂时就住在这人间天堂的杭州。这里山美、水美、人也美,我相信会在这里找到有情之人的。”白娘子说着,就陷入了无限向往之中。
“什么时候再回峨眉山仙洞?”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我本打算找到意中人后立即就回,没料如来这么不仁不义,我还回去干什么?我将永留人间,和正常人一样结婚成家,相夫教子。”
“义妹,到了人间,你自当随机应变,多多珍重,如果有什么不测之事,早早告知我。”
“谢谢义兄,请受我一拜。”
就这样,兄妹两挥泪告别。黑风仙驾云而去,白娘子则随着踏春的人们四处游玩。面前的一花一草,无不使她留恋,她终于告别了孤寂的佛门,来到这多姿多彩的人间。
白娘子为觅住处来到临安,她偶然听说此处双茶坊巷里有所空房,本是裘王府的宅院,幽静清雅,后来被一个叫青青的蛇精强占了。
这青青以前居住在偏远的海岛,修炼成精后颇有些本领。厌倦了海上的大风大浪,便一路寻觅到了西湖,白天青青与孩儿们为伴,夜晚则到双茶坊巷裘王府里安身,此等幽雅去处,很是舒适快意。白娘子为了藏身度觅有缘之士,决定先去收服青青,占据裘王府的宅院。
白娘子在宅前停下,径直走进去。青青正欲外出,忽听见有人闯入,不悦地大声喝问:“哪来的妖怪,竟敢擅自闯入我的家园?”
白娘子大怒,训斥道:“我是白娘子,你是何等鬼魅,敢来问我·”
双方通报姓名后,青蛇心中不服,更恼怒白娘子要强占她的住处。于是一条白蛇、一条青蛇战在一处。青青的道行没有白娘子的深,很快便败下阵来,伏首贴身听命白娘子的安排。
白娘子见她彻底心服口服了,便说:“我下凡这么多日,总是孤身独行,又是一介女身,没个随伴,甚是不便,不知你愿不愿做个随身丫环?”
青青双手一拍,说:“好啊!你怎不早说,这有什么难处,不就伺候左右吗。”
“既然你愿意,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你且将真面目隐藏起来,变一个丫环模样我看看。”
“要说瞒天过海,变幻身容,我可是高手,你先等等,且让我进房去变。”随着一股青烟,青青飘进房内。
青青进房后,白娘子漫步院内。院子虽久不住人,无人收拾,但正值春暖之时,百花齐放,百鸟啼鸣,一派春意。白娘子面对如此美景,只恨身边没个人儿共享,不禁长叹一声。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俏丽女子走了过来,生得是削肩细腰,鸭蛋脸型,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穿红着绿,一蹦一跳来到白娘子面前。
白娘子见了青青说:“从今以后,咱俩在人面前以主婢相称,你唤我白娘子,我唤你小青,在人后以姐妹相称,怎样?”
“好啊,娘子,请先受小青一拜。”说着,小青笑嘻嘻地向白娘子躬身施礼,惹得白娘子捧腹直笑。
“你这个丫头,没正经的,就知戏弄主人。”
“小青不敢,小青有罪。”说着又是一拜。
两人嬉笑打闹了一会儿,白娘子问小青:“你在此居住多时,可知何处景美人盛,咱们就到那里去。”
小青皱皱眉,想了想说:“西湖边人最多,一年四季游人不断,此时正值初春,游人更是如织,要去咱们就去那里。”
白娘子一想,自己刚下凡时,曾去过西湖,那里确实景美人多。于是,决定先去西湖。
清明时节,是祭祖上坟之日。在祭扫人群里,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小生,姓许名宣,表字晋贤。他来为父母上坟。许宣原本是严州相庐人,家境贫寒,父母早亡,虽然他长得一表人才,但因无什家产,学业未成,弱冠之年,仍未娶妻成家,常常是孤身一人,四处飘零。幸好他还有一个姐姐,早就嫁给钱塘李君甫。李君甫在县中充当马快,虽然是公门差事,但很讲义气,见许宣独自一人,浪荡落魄,百事无成,就把他推荐到钱线巷王员外的生药铺里做生意,虽然不是长久之策,总算可以暂时安身。
清明节到了,许宣置办好祭奠物品,到父母的坟上祭扫一番。看别家扶老携幼,鼓箫吹笙,虽是祭祖,也显得热闹非凡,如今自己孑然一身的来祭拜,不禁有些黯然神伤。远远看见墓地,许宣顾不得感伤,紧走几步,到得父母坟前,一边焚纸上供,一边痛哭流涕悲伤不已。
祭扫完毕后许宣觉得无事可做,看看西湖的美景,禁不住心有所动,唤过一只游船踏上,准备一路游览山川风光回家。
白娘子和小青也在西湖游玩,她们不看景色只看人,一心只想结识有缘之士。已经游了大半天,也没碰到一个中意的。
“姐姐,你看那边游人很多,我们过去看看。”
“不过去了,你看那些凡夫俗子,一身浊气,只知打情骂俏,逢场作戏,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先在岸边歇息一下。”
就在这时,许宣的小船划了过来,“哗哗”的水声,引起白娘子的注意。她转头一看,看见站在船头的许宣,不由心里一动,只见他一双眼明亮,两道眉毛弯似春山,口未言而先笑,神情儒雅。
白娘子眼中流露出渴慕的亮光,小青看在眼里,知道白娘子被这白脸相公迷住了,上前摇摇发愣的白娘子。
“姐姐,你就呆这儿,待我前去打个招呼。”
“小青,别这么莽撞,小心吓着相公。”
“哎哟哟,还不知人家心里怎么想,就开始护着他了。姐姐,别落个多情反被无情误,还是让我先去。”
“小青,你怎么这么不知礼,哪有小姐先和相公打招呼的?何况你这么风风火火,人家不笑咱们轻薄才怪呢!”
“那怎么办?他在湖中的船上,我们如何近得他?难道我们看着他坐船远去不成?”
“小青别急,待我想想办法。”白娘子托腮沉思,“有了,小青,你不是会兴风作雨吗?快快降场大雨,雨一下,那船必定靠岸。那时,咱们佯装避雨,躲到他船上,找个借口搭上话,不就成了。”
“姐姐,为求佳人,你真是费尽心机。你先在这里,待我躲在那边去化雨。”说着,小青就消失了。
说变就变,晴朗的天空顿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狂风四起,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正在兴头上的许宣抱头钻进船舱。船家将船赶紧划到岸边等待天晴。
“哎,船家。”白娘子和小青抱头跑到船前。
船家问道:“两位小姐喊我有什么事情?”
小青上前说:“船家,你看下这么大雨,能不能让我们上船避避雨?”
“船上已有客人。”
“有客人怎么了?他避他的雨,我们避我们的雨,大不了出钱就是。”
“这条船客人已租定,我得问问他。”
许宣在舱内一听有人想坐船,伸头一看,见是两位小姐,一个素纱白缟,乌鬓如云,绰约窈窕,身姿翩翩,宛若仙女一般美艳动人;另一个一身淡绿薄纱,云鬓半垂,风流秀曼,面容娇艳。真是一对仙女下凡,许宣一时看傻了眼。
小青见他发愣,就急了:“相公,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你看这么大雨,淋得我家娘子不生病才怪呢?”
许宣猛惊过来,不知小青在说什么,只听到“愿意“两字,便满口答应:“愿意!愿意!”
小青一跃上了船,又回过身来扶白娘子。白娘子脚刚着船,船晃了一下,人也随之闪了一下,许宣急忙站起扶了一把。待站定,许宣手还扶着白娘子,白娘子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白娘子一进船舱,许宣只觉一股异香扑来,直熏得他迷迷糊糊。小青和白娘子坐在许宣对面,避而不看对方。
白娘子对小青说:“青儿,你看这湖光山色依旧,风物景致也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故人已不在眼前,不由让人抚今追思。”说着,不由信口吟道,“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径狭花迎船,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没,谁与话风流。”
许宣生性风流多情,初见白娘子已被她的花容月貌勾去了半个魂,当听了她吟的这首诗,更是按捺不住爱慕之情。他忍不住偷偷看了白娘子一眼,只见这位娘子纤纤玉手半遮面,肤白如雪,细腻光洁,云鬓低垂,脖颈上落了几滴雨水,随着轻微的呼吸,滚进衣内,立时溶化。许宣不由轻喘一声,心想这娘子不仅生得美若天仙,说起话来也斯文有礼,一看就是名门闺秀。许宣不由顿生慕情,只是不知说什么好。
白娘子虽和小青说话,但她早就注意到许宣偷看她,心里明白相公对自己也有了好感,便向小青使了个眼色,小青领会了,立即转向许宣,先施一礼:“相公,你瞧这雨越下越大,我们还得再躲一会儿,代我家娘子多多致谢了。”
“小姐多礼了,为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快坐下。”
白娘子也施礼道:“中途遇雨,幸避宝船,免得雨淋风吹,万分感谢!”
“岂敢,岂敢!些须小事,何谢之有?”
小青插话道:“相公真是知礼之人,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不敢,小生姓许名宣,字晋贤。”
白娘子又问:“尊居何处?”
“小生住在铁线巷王记生药铺子,娘子府上何处?”
“哎呀,这么巧,我家娘子就在荐桥双茶坊裘王府隔壁,只和铁线巷隔两条街。怎么从未见过相公?”
“不瞒娘子、小姐,我不过寓居杭州,刚来不久。”
小青又上前忙问:“请问家中娘子可好?”
“惭愧,小生只因家中贫寒,加之父母新亡,尚未成家,孤身一人。”
听了这话,白娘子长出一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又问:“相公未成家,聘可是聘下了?”
许宣低头答道:“也还未聘。”
小青佯装不平的样子,说:“娘子,你瞧相公这等知书达礼之人,却还形单影只,只怪那月下老人,太不公平了。这世间的小姐们,也只看门楼高低、钱财多寡,却不问人品如何,活该她们都嫁给七老八十的丑乌龟去!”
许宣见小青快言快语,不由一笑说:“小姐嘴真厉害!倒挺讨人喜欢。请问娘子尊姓芳名?”
小青忙代白娘子回答:“我家娘子是原任杭州白太守的小姐。老爷在世时,给娘子招赘一婿在家。”
“噢,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小生失敬了。小姐,你们也是来西湖踏青游玩的吧?”
小青抢答:“不是,是祭祀我家姑爷坟墓。”
“原来你家姑爷去世了,对不起,惹你们伤心了。”
白娘子悲戚地说:“我夫妻俩恩恩爱爱,谁料一场大病夺去官人性命,家父也早早去世,只留下我孤身一人,守着个空屋。多亏小青相伴,才不致孤寂。”
“娘子请免悲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当年我家也是官宦人家,食必山珍海味,衣必轻裘锦锻,没料一场官司涉嫌到家父,到如今落得个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寄人篱下,唉……”
“相公别伤心,你我同为苦命人,今日相逢,也是缘分,还望多多保重。”
“我一介男儿身,虽无依无靠,倒还好说。娘子你孤身一人,干什么都不方便,更让人感到恓惶。听你刚才细诉衷肠,我许宣心儿悒怏,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