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下发呆的玄宗惊醒,他忙起身道:“快迎进来。”
二宫女、二内侍捧香炉、花瓶,引着四个工匠抬杨妃像进屋,后面鼓乐喧阗。杨妃像在玄宗面前放稳后,二宫女跪下,扶木像向前略倾,道:“杨娘娘见驾。”
玄宗道:“平身。”二宫女站过一旁。
玄宗泪眼蒙眬,迎上去哭道:“我那妃子啊!别离数月,忽得再睹娇样,待我与你叙冤情,说惊魂,话愁肠……”他双手在摸木像的脸颊,哭道,“怎不见你的笑脸?”
他仔细辨认,上下抚摸,恍然大悟:“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一尊神像哟。”又不禁号啕起来。边哭边数落道:“羞杀咱掩面悲啼,恨当初救不得月貌花庞,怪只怪朕当时全无主张。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乱兵,未必陈元礼他敢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倒好让咱俩双双赴泉台,也省得如今独自虽存,余生有何风光?妃子啊,我那苦命的妃子,这人间天上,绵绵此恨怎能偿呀?”
玄宗跪在像前哭得死去活来,高力士、宫女、内侍,一齐失声痛哭。忽然,一宫女惊叫道:“呀!万岁爷,你看娘娘的脸上,真的流出泪来了。”大家一齐抬头细看,神像之上果然满面泪痕,正串珠似的向下涌流。
玄宗用衣袖为神像拭泪,哽咽道:“这纷纷点点,分明是牵衣请死愁容貌,回顾吞声惨面庞。想那时情状,休说是木人堕泪,便叫那金铜仙人也铅泪如洗啊!”
天边,山抹残霞,水泛青光。杜宇声里,半壁残阳如血。
这天织女带上仙女、仙官各二人,就近日织成的天锦,进呈上帝。凤舆在天街轧过,冰轮闪辉,瑶佩叮当,银河一缕,碧落映空。行路中间,只见一道怨气,直冲霄汉。织女好不惊怪,问仙官道:“你看这非烟非雾,怨气模糊,不知下界是何地面?”
仙官俯视稍顷,禀道:“启娘娘,下界是马嵬坡地方。”
织女道:“吩咐暂驻云车,即宣马嵬坡土地前来。”
仙女让织女在天街驿亭坐了,眨眼间,仙官已将土地引上天来。这土地一路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问仙官道:“你天上宣差,有俺甚地头事务?”
仙官冷冷答道:“织女娘娘呼唤你哩。”
听说是天孙织女唤自己,他更奇怪了:“我又不曾在银河边掌渡司桥,难道她要到我坡前去觅路寻途找牛郎?或者是她为云中驾过时,怪我接待不周,要将我卑职勾除?”
土地见了织女,一头栽倒便拜:“马嵬坡土地叩见,愿娘娘圣寿无疆。”
织女道:“土地,我在此经过见你界上有怨气一道直冲霄汉,是何缘故?”
土地拂拂双膝站起来禀道:“娘娘听启,这是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痛咽咽幽魂不散,和着怨屈飘上了天际。”
织女“哦”了一声,道:“原来就是杨玉环,记得天宝十载渡河之夕,见她与唐天子在长生殿上,誓愿世世为夫妻。如今已成怨鬼,甚是可怜。”
土地又将玉环那日死状细说一遍,并说若不是她慷慨赴难,大唐中兴难睹。
织女却愤然道:“只是以天下为主,不能庇一妇人,长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好薄情也!”
土地道:“娘娘,那杨妃倒并不怨她官家违情忤义,只痛情意两断不再续,常日里悲忆当初。”
织女问:“她可说了些什么?”
土地道:“她道是恩成空,爱成空,只是那长生殿里的誓非空;情可辜,意可辜,那金钗、钿盒的信难辜。”
织女道:“她既已悔恨从前的罪过,还记得长生殿中之誓,有此真情,殊堪鉴怜!”
土地又道:“再启娘娘,杨妃近来,更自痛悔前愆。”
织女道:“何以见得?”
土地道:“她夜夜向星前扪心泣诉,对明月叩首悲啼,自悔愆尤深重,要祈求罪孽消除。”
织女沉思道:“原来如此,既悔前非,诸愆可释。务当保奏天庭,令她复归仙位便了。”
土地心下暗喜,却又道:“娘娘,虽保奏她再居仙班,她却还有万缕痴情,只恐到仙宫后又伤孤独,还愿帮他们永证前盟夫妇。”
织女叹道:“此儿好情痴啊!你且回本境,吾自有道理。”
土地拜过织女,被仙官送回地面。织女吩咐起驾,凤舆辗过云头,向璇玑宫而去。
安禄山当上皇帝不久就想到要立太子,由于宠着段夫人,遂决定立她的儿子庆恩为太子。他的长子庆绪得知消息,怒不打一处起,恶却向胆边生,他与安禄山的义子李猪儿商定,今夜入宫行刺。
李猪儿短小身材,能飞檐走壁,从小在安禄山帐下行走,禄山见他人材俊俏,性格聪明,就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一日禄山醉后,忽然现出猪首龙身,自道是个猪龙,必有天子之分。因此众人便将其义子顺口唤作“猪儿”。李猪儿不想其义父如今果然做了皇帝,只叹自己命浅,为何竟是义子,不是长子。谁知太子定下,却是比自己小得多的庆恩,心头这股妒气不知往哪里喷吐才快。适逢大将军安庆绪与他商定行刺其父的事,他想:这大将军平素待我却真如亲兄弟一般,问寒嘘暖不提,行军打仗亦百般照顾关照。想这安禄山,受了唐天子那样大恩,尚且兴兵反叛,休怪俺李猪儿今日反面无情也。此时已是二更天,李猪儿怀藏匕首,乘夜深人静悄悄摸着宫墙往里窜。
李猪儿溜过御桥,直奔后殿,后殿正门侧门均已上锁,他找个僻静处,翻身跳过苑墙。后进得后宫,尽皆熟路,他径自摸到禄山安歇的便殿旁藏匿起来。蹲了片刻,只听得脚步杂乱,宫灯亮光一路照来,几个宫女、内侍扶着醉醺醺的安禄山东倒西歪地进了便殿,安禄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李猪儿侧身进了便殿,见看守的宫女、内侍也各自沉睡,李猪儿更放心了。他走上去将银灯剔亮一些,蹑手蹑脚走近龙床,揭起鲛绡帐……忽听禄山一句梦呓,吓得他赶紧趴在床下。外面打更的正报四更,他趁这更声,紧握尖刀往安禄山心窝狠命刺去,只听那胖汉大叫一声,跌滚在地,手脚乱跳一阵,再无动静。
在安禄山死后,郭子仪一举收复西京,玄宗离蜀东归长安。驻跸扶风凤仪宫时,他便传旨令马嵬地方官建造妃子新坟,并派高力士星夜前往,催督工程。待龙驭抵达马嵬坡时,诸事已准备停当,玄宗遂传旨另备珠襦玉匣,亲临迁葬。
玄宗先来到佛堂,在梨树下伫立流泪。看着这江山如故,人事全非,好不凄惨人也!他憔悴的脸上,枯泪阑珊,枯瘦的手像太祖殿供奉的肉身菩萨,皮包着骨头,那套龙袍罩在身上,空空荡荡,风一起,像会把那袍连人一道吹上九天云头。
马嵬驿丞带上四百名女工,扛锄头、铁锹、畚箕等物列队来到。高力士禀道:“启禀万岁爷,女工们到齐了。”
玄宗哽咽道:“传旨,军士回避。高力士,你去监督女工,小心开掘。”大家七手八脚,锄舞锹扬,掘下去三四尺,并不见尸骨踪影,众人惊愕不已。
一位细心女工道:“大家别挖,看那是何物?”她弯腰拾起,道:“呀,好香!是一个香囊。”
高力士立即抓过一看:“是娘娘的!”哭哭啼啼地将香囊捧去交给玄宗,“启万岁爷,墓已启开,却是空穴,连裹身的锦褥和殉葬的金钗、钿盒都不见了,只有一个香囊在此。”
玄宗接过香囊,大哭:“呵呀!这香囊乃当日妃子生辰,在长生殿上试舞《霓裳》时赐予她的。我那妃子,你如今却在何处也?”转念又想:那身体便与锦褥一道化尘,怎那硬撑撑钗、盒也无寻处呢?便问道:“高力士,你可能是记错了吧?”
高力士道:“奴婢当日曾削杨树半边,题字为记,如何得差!”
玄宗道:“莫非是被人发掘了?”
高力士道:“若经发掘,怎得留下香囊?”
玄宗沉默了,只是发呆。高力士道:“奴婢想来,自古神仙多有尸解之事,或者娘娘尸解仙去,也未可知。即如桥山陵寝,只葬黄帝衣冠。这香囊原是娘娘临终所佩,将来葬入新坟之内,也是一般了。”
玄宗沉吟片刻,道:“说得有理!高力士,就将这香囊裹以珠襦,盛以玉匣,依礼安葬便了。”
高力士接过香囊,匆匆去张罗下葬的事。玄宗回到佛堂,感叹唏嘘,坐立不安。
玄宗自返还西安后退居南内,每日只是思想妃子。在马嵬改葬时,指望一睹遗容,不想变为空穴,只剩香囊一个。深居南宫,大殿空寂,宫草萧瑟,倍添孤独。听窗外冷风掠雨,点点滴滴,敲打在阶前梧桐叶上,面对半壁愁灯,一阵阵凄凉袭来,好不酸楚。
玄宗瞑想无聊,数着帘外萧萧飒飒的梧桐雨,一声儿慢袅,一声儿紧摇,疏还密,高复低,数出凄凉万种,挑逗出愁绪无限。渐渐地,他曲肘假寐于几案,竟昏然入梦:
二内侍佩剑进前禀道:“启禀万岁爷,奴婢奉杨娘娘之命,来请万岁爷。”
玄宗惊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内侍道:“当日乱军起衅时,娘娘悄悄换妆向人丛里隐逃了,因此流落在蓬蒿。”
玄宗惊喜道:“原来杨娘娘不曾死!如今却在哪里?”
内侍道:“她整日里思念陛下,便在驿亭充个扫地的杂工。”
玄宗挥泪道:“朕百般思念妃子,哪晓得却在驿中。你二人快随朕前去,连夜迎回。”
二内侍将玄宗引出内殿,却被一将军拦住,道:“陛下久已安居南内,因何深夜微行?”玄宗一惊,道:“何处泼官僚,竟敢挡驾?”
那人道:“臣乃陈元礼,陛下快请回宫。”
玄宗怒道:“嘟!陈元礼,你当日在马嵬驿中,暗激军士逼死贵妃,罪不容诛!今日又待来犯驾么?”
陈元礼答道:“陛下若不回宫,只怕六军又将生变。”
玄宗怒喝:“嘟!陈元礼,你欺朕没了权柄,退朝闲居不是?来呀,内侍,快把这乱臣贼子首级给枭了。”
两内侍抽剑上前斩下陈元礼的首级,三人飞奔至马嵬驿。
玄宗问:“内侍,娘娘在哪里?”却无人回答,他左顾右盼,荒郊清冷,寒蛩悲吟,阴风飒飒,并不见人影。忽听得一声锣响,一霎时驿亭也不见了,却来到曲江池上。好一片汪洋大水,惊涛汹涌,浊浪排空。忽见大水中,浮出一头怪物,猪首龙身,张牙舞爪,奔突而来。那项带铁链的怪物跳上岸来,直扑玄宗。忽又是一阵锣响,二金甲神手执铜锤急匆匆赶来,喝道:“嘟,孽畜,休得无礼!”说话间几铜锤已落在怪物脑门,怪物大叫一声,扑地跪下,呼嗤呼嗤,翻眼珠望着二神。二神牵过怪物颈项铁链,怒道:“你这孽畜,何时逃出,到此惊犯圣驾,还不快去!”
一神牵猪龙,一神在后面赶打着离开了曲江池。
玄宗惊叫:“哎呀,唬杀我也!”
高力士慌忙跑来,扶住他道:“万岁爷,为何梦中大叫?”
玄宗定了定神,把刚才梦中所见的说了一遍。高力士说:“万岁爷,那是梧桐树叶上的雨声。”
玄宗叹一口长气,道:“只道是谁惊我残梦,原来是乱雨萧萧。”
高力士:“明天把那梧桐树锯倒。”
“高力士,朕方才梦见两个内侍,说杨娘娘在马嵬驿中来请朕去,多应芳魂未散。朕想昔时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有李少君为之招魂相见,今日岂无其人?你待天明,可即传旨,遍觅方士来为杨娘娘招魂。”
临邛有位道士姓杨名通幽,籍隶丹台,能呼风掣电,御气天门,摄鬼招魂,游神地府。一日在街头看到官府榜文,道是太上皇帝思念杨妃,遍访异人招魂相见,他于是揭了榜文。应诏来到长安,玄宗见他后大喜,特敕于东华门内,依科行法,三天内法坛已结就今晚登坛宣召。
杨通幽带上两个道童,一童持剑,一童捧水,登上法坛。这法坛半空绕鸾吟凤风啸,两壁厢列虎伏龙眠,涵太极,攒阴阳,一尘不染,巍峨峥嵘,气象萧森;坛下磬钟齐鸣,法鼓频敲,仙乐婉转,道士双引着鸾旌,高蹈阔步,升上坛顶。道童献上香,道士拈香念念有词,香烟缭绕,结祥云,腾宝雾,直冲霄汉。
道童献上鲜花,道士接过,散向空中,口中念道:“俺特地采蘅芜,踏穿阆苑,显神奇,要将她残英再接相思树;施伎俩,管教她落花重放并头莲……”
道童献上灯,道士接灯念道:“这灯呵!烂辉辉灵光常向千秋照,灿荧荧心灯只为一情传。他要续痴情,接上这残灯焰……”
道童献上法盏,道:“请吾师咒水。”
道士双手捧水,念道:“这水呵!曾游比目,曾泛双鸳。你漫道当日如鱼得水,难逆料幻泡浮沤浪易掀,他只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怎如俺这一滴杨枝彻九泉……”
供膳已毕,道士吩咐道童帮自己穿上招魂衣,悬上遗照图,扫净龙墀,高褰凤幄。此刻高力士来到坛下,跪禀道:“高力士奉太上皇之命,谨送专词到此。”
道童接过专词,递与道士,道士挥动拂尘,转动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稍顷,空中来一骑马符官,问:“仙师,有何法旨?”
道士将符章递去,道:“有烦使者,将此符命,速召贵妃杨氏阴魂到坛上来。”
符官道:“领法旨……”便一阵风似的消逝了。等了半晌,符官单骑回马来报:“复仙师,小圣人间遍觅杨氏阴魂,无从召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