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严庄,虽然硬着头皮领兵出征,但也得立些功劳。有了功劳,便好在同僚面前说硬气话,办硬气事。他一路谋划,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先拿下难啃的骨头睢阳城。他知道这是一座坚守了三年多的孤城,早已破败不堪。安庆绪多次下旨,要攻下睢阳,打开豫东大门,切断江南运送到中原各地的粮饷。
但令狐潮攻了近一年,损兵折将,空费粮草,睢阳城依然像颗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令狐潮被安庆绪逮回洛阳治了罪,又派陈思宁攻取睢阳。但睢阳城仍久攻未破,倒是空费了许多钱粮。陈思宁又被逮回洛阳治罪,这颗钉子仍未拔掉。
这日下午,严庄率大军到了睢阳郊外。离城十里,在黑虎林旁安下营寨,大营接连十多里。严庄待安营完毕,传令众将都到中军帐议事。
他虽不通晓兵书战策,但也读过《孙子兵法》,对行军打仗的事略知一二。他看众将到齐,便开口发话道:“本总管奉命东进,切断李唐漕运粮道。这睢阳城是李唐漕运线上的一颗钉子,让我军久攻不下。本总管以为:用兵之道在于谋,破城之道在于奇。令狐潮损兵折将,陈思宁久攻不下,二人都是因智谋不敌张巡,用兵不行诡道。睢阳城守军不到两千,人口不足一万,屡次都令我军铩羽而归,不是我军不强大,而是将帅无谋也!今本总管带十万大军夺一孤城,犹如泰山压顶,势如摧枯拉朽,没有不破的道理。明日五更造饭,天明攻城,务必在日出时攻破睢阳。”
参军柴福越众说道:“严相爷高屋建瓴,所言极是。只是有一事,下官不甚明了,请教相爷。时值深秋,霜寒甚重。我军安营度寨,何不立于黑虎林中,以避风寒,却立寨于林外,不知为何?”严庄摇了摇细瘦的脑袋,笑道:“柴参军有所不知,《孙子兵法》云:‘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本总管率兵伐人城池,已属犯险,吾岂可不防圮地。”柴福点头称是,退向一边。
严庄清了清嗓子道:“众将听令。”说着话,他拔出四支令箭,大声道:“焦虎听令,命你率五千兵马攻打东门;利宁率五千兵马攻打南门;张棱率五千兵马攻打西门;马宽率五千兵马攻打北门。《左传》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各军务要一鼓作气,拿下睢阳,违令者军法从事。”说完,众将诺诺而退。
正是深秋时节,野草枯黄,树叶败落,西北风虽不大,却刮得树叶沙沙作响。一彪人马悄悄地将引火之物投入林中,将林子点燃。枯树竟发,火从风势,顷刻间,林子便成了一片火海,随即燃着了叛军的大营。严庄等人从睡梦中惊醒,大火已烧到了眼前。他的几个护兵扶着他上了马,冒烟突火而去。此时战鼓声、喊杀声响成一片。正东、东南、东北,从三个方向杀来了劫营的人马。灯笼火把不计其数,喊杀声地动山摇。叛军阵势大乱,营寨火光冲天,兵士炸了营似的向西逃去。后面唐军紧追不舍,不少叛军做了俘虏。
却说严庄,冒烟突火,打马狂奔。直逃出二十多里地,仍惊恐未定。焦虎、利宁二将赶上,抓住他的辔头,方停下马来,嘴里不停地喊道:“张巡果然厉害,吾中他计也!”焦虎道:“严相不必惊慌,张巡只有少量兵马,不过是仗着烟火,虚张声势罢了。咱们整顿好人马,杀个回马枪,定能捉住张巡。”
听了焦虎的宽心话,严庄方回过神来。他又惊又怒地道:“诸位将军整顿好人马,清点人数,天明后定要踏平睢阳,活捉张巡。”
东方发白,叛军人马逐渐聚齐。严庄派军需官查看:士兵损失了三千名,帐篷大部被烧毁,辎重粮秣丢失了不少。好在各位领兵将官都在,仍可按原计划攻打睢阳城。严庄另派人从临近各州府调集粮草及辎重,然后一声令下,人马便将睢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张巡趁严庄不备,挥兵偷营成功,一把火烧得叛军大败而逃。但他心里清楚,严庄手握十万重兵,这一战只不过让他受了点惊吓,伤及了皮毛,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把所有的粮食都分了下去,不分军民,一律吃饱肚子。他明白,睢阳城最多能坚持到太阳落山,终将城毁人亡。他心里十分酸楚,近十万人马的睢阳城军民,跟着自己血战了三年多。由于得不到支援和粮饷,军民死伤累累,剩下不足一万人。而且人人骨瘦如柴,体力不支,今天终于到了为国家捐躯的时候了!
天至中午,吃饱肚子的叛军开始攻城了。严庄发了狠,发誓要在日落前拿下睢阳城。他命各攻城的部将立下军令状,日落前,谁进不了睢阳城,便提头来见。
叛军如潮水般开始爬城,他们抬着云梯,扛着圆木,纷纷攒动在城下,不停地向城内发射着箭矢,一波又一波,连续地扑向城头。稍有退缩者,便被督战队砍掉了头。
城头上的守军万分危急,张巡命所有能拿动刀枪的百姓都上了城头。另外把左驹带来的精兵安排休息,想等敌人疲惫时,用这只生力军突击敌人,将敌人杀退。哪料敌人如同发了疯,攻打得非常凶猛。城墙半截已坍塌,守军暴露在敌人的箭矢下,城下死尸、砖石堆积成坡道,敌人很容易就能爬上城头。
日已西斜,敌人毫无退意,越发攻得紧急。他巡查到东城,发现儿子张翼已经战死。他含着眼泪,命一个带伤的士兵火速去传令,让左驹带人火速赶往城头守城。他明白,突击敌人的计划已经不能实现了,能坚守多久守多久吧!
他又赶往南城,同样也是十分危急。主将夏侯笠身负重伤,倒在地上,气息奄奄。正在这时,他的爱妾梁颖带着三个女兵赶来。她已杀得筋疲力尽,披头散发,正和一个冲上城头的敌将拼杀。没多久,她终是身体虚弱,被敌将刺中了腹部,倒在地上。
张巡大喝一声,急怒中飞身上前,一剑将敌将杀死。他抱起梁颖,眼中滚出大颗的泪珠。爱妾双目无神地看着他,轻声说道:“相公多保重,贱妾先走一步了。”说完身体一阵抽搐,慢慢合上双目。张巡将爱妾的尸体放下,起身对着冲到跟前的叛军挥剑杀去。
此时,突上城头的叛军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大多倒在血泊中,城池眼看就要陷落。张巡的双臂越来越没有力气,勉强挺剑拼杀。正在紧要关头,左驹带着大队唐军赶来了。他们一阵猛杀,终于把冲上城头的敌人全部杀死。
张巡喘着粗气,用手擦了把汗水,对左驹道:“左将军,守城的士兵和百姓都快拼完了,眼下只能靠你们了。你把将士们分开,坚守四城,等天黑了,敌人若能退兵,你把能走动的士兵全部带走,带着他们去找李光弼。告诉李元帅,张巡虽尽了力,却没守住睢阳,我愧对朝廷,愧对黎民百姓啊!”说完话他已气喘吁吁。
左驹流着泪道:“将军说哪里话,您无愧于任何人!张大人放心,若敌人稍微退兵,末将定能保护各位大人杀出睢阳。”
张巡轻轻地摇了下头,眼望着城外的深秋景色,还有慢慢落山的夕阳,叹了口气道:“这恐怕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日落。你到各城头看一遍,若许大人、南霁云,还有雷万春他们还活着,就把他们请过来,我已筋疲力尽,走不动了,你去吧。”
左驹把将士们分派到四城,然后沿城走了一圈。南霁云、雷万春都还活着,只是二人都受了伤。许远整天搬运檑木炮石,已经累倒在地上,左驹命一个士兵把他背到了张巡跟前。
叛军的攻势丝毫未减,他们在督战队的屠刀下,一波又一波地扑向城头。严庄眼见守城的唐军越来越少,完全不顾自己士兵的惨重伤亡,不停地向城头发起攻击。城下的死尸和檑木已经涌到半城墙高,攻城的士兵已用不着云梯。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地向上爬着。他们用火箭点燃了城内的官署、民宅和庙宇,人们已经顾不得燃烧的大火,任由它无情地吞噬着建筑物。滚滚浓烟弥漫在睢阳城的上空,然后慢慢地向四周扩散。日头早已隐入西山头的后面,城内城外逐渐被夜幕笼罩,睢阳城仍在唐军的手中。
严庄紧锁着双眉,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张巡真是钢铁铸成的汉子?苦战了三年多,还是这样顽强地拼命抵抗。他瞧着苦战了一天的士兵都已疲惫,心里更加着急。
叛军的士兵们有气无力地在死尸堆上滚爬着,上一步退两步,脚步艰难。就连督战队的将士们都已无精打采,张着干裂的嘴巴喊不出声来。
太阳落山都已经一个时辰了。奉命攻城的那几员大将,手提兵刃,站在城下喘气。他们身上都中了刀箭,几次上了城头又被赶了下来。他们不敢去见严庄,更不敢说收兵的话,只是愣愣地望着睢阳城墙发呆。但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城池还能守住?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利宁从南门悄悄地来到东门,他知道焦虎和他一样,没能按时进了睢阳城,还是一块商量个办法,看怎么才能躲过被严庄砍头的厄运。
焦虎的两把板斧扔在地上,屁股下坐着块石头,火光照着他那满脸胡须的脑袋,血迹斑斑,甚是狼狈。利宁苦笑了声道:“大哥,咱哥们的脑袋没被张巡砍掉,也得让严庄砍掉。你看士兵都已筋疲力尽,咱们商量一下,先收兵,明日再攻城如何?”焦虎拍了一把大腿,愤愤地道:“他娘的,这睢阳城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我的士兵几乎拼光了。严庄老儿不下命令,你我谁敢收兵?再说,咱们还有军令状在他手里。”利宁道:“法不治众,十万人都没攻下睢阳,他能只砍咱们的头?”
正在此时,严庄的传令官来传令:“暂停攻城,原地休息,马上开饭,饭后继续攻城,连夜拿下睢阳,违令者斩!”一会儿,伙夫营送来了干粮,利宁便回到自己的南门。
叛军停止攻城,张巡在一个士兵的扶持下慢慢地巡城,他身体极度疲惫,脚步艰难地跨过一具具尸体。城外叛军虽然停止攻城,但并没有撤兵的迹象。灯笼火把仍在围着城晃动,火光下叛军正在吃东西。城外死尸、檑木、砖石已垒起了一溜斜坡,叛军很轻松地就能攻上来。他明白,敌人吃饱了肚子还要继续攻城,不拿下睢阳誓不罢休。他停下来,命扶他的士兵快去清点人数,看看还有多少活下来的将士。
夜风在城头刮起,张巡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抬眼观望,没熄灭的火光仍在燃烧,照着断墙残壁,照着空无人影的街道。堞城已经毁去,剩下光秃秃的城头。一具具尸体斜三横四地躺在城头上,有士兵,有百姓,也有叛军。他们都在攻城与守城的搏斗中默默地倒下了,谁来给他们收尸呢!张巡眼里有些潮润,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掩埋他们了。自己的身体不久也会像他们一样躺在地上,永远地去了。
派去清点人数的士兵回来了,后面跟着南霁云、左驹,许远被一个士兵背着,全都衣衫不整,带伤而来。士兵向他禀报道:“全城剩下的将士还有八百名,大部身受重伤,雷将军已经战死。”张巡无声地点了下头,迎着南霁云、左驹问道:“二位将军身体怎么样?”左驹道:“末将还行,能坚持到天亮。”南霁云也道:“末将也能坚持。”
敌人又开始攻城了,呐喊声、战鼓声从城下传来。张巡道:“睢阳城马上就要陷落,你们二位带上能行走的将士们赶快撤出去,再迟就来不及了。”左驹大声道:“张大人,我们不走,要生同生,要死同死,我们绝不离去。”张巡道:“你们不能死,还有未完成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做。你们要向朝廷禀报血战睢阳的经过,要状告李扶他们,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另外,还要等敌人退去后,来给全城的死难将士们收尸,他们死不瞑目啊!”
许远被士兵放了下来,他斜躺在一具死尸上,声音微弱地道:“左将军,听话,你们快走吧,张大人说得对,你们以后的事情还多,快走吧!”
说话间已经来不及了,敌人冲上了城头,第一个跳上城头的就是焦虎。
他填饱了肚子,身体顿感有了力气,抡着两把板斧,吼声连天地杀了上来。两个带伤的士兵迎上去,被他两斧子劈死。左驹一见,大吼一声挺刀向他劈去,二人便杀在了一起。南霁云和另一个敌将交上了手,几个士兵护着张巡、许远向后退去。敌人越上越多,他们已无路可退,几个士兵都和敌人交上了手。
张巡挺剑刺死了一名叛军,自己脑袋一阵发晕,栽倒在地上。叛军士兵从他的装束和年龄上判断出他是唐军的官儿,便把他捆了起来。
许远早就身负重伤,无力地躺在地上,为叛军所获。
南霁云被十多个叛军所围,他左冲右突杀了几名敌人。不料一刀砍在一根断木上,无力拔出刀来。他便丢了刀,抱住一个敌将,从城头上滚了下去。
左驹和焦虎战了十多个回合,敌兵越上越多,他便和众人拼上了命。他力杀五个敌人后,已累得双臂无力。他举刀向焦虎砍去,焦虎闪身避过。他一刀砍空,身体失去重心,从城头上栽了下去。
时已夜半,月影西斜,城头上已经没有了喊杀声,八百将士全部壮烈牺牲。他们死得英勇悲壮,他们的事迹可歌可泣!全城无一人缴械投降。悲哉!
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