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别人散去,郭晔抬腿便坐在板凳上,笑容可掬地说道:“请老先生给在下拆一字,以解在下心中谜团。”老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便递上纸和笔说道:“请公子随便写一字。”郭晔存心想难为老先生,便挑了一个“阙”字写在纸上。老先生拿过纸仔细看了一会,又打量了一下郭晔,这才说道:“公子此字立意不错。‘阙’虽为缺,但拾遗补缺,乃宫阙或天阙之意啊!‘阙’周边有框,乃是国之长城,公子想必是朝廷的一名将军吧?”郭晔心中一惊,他怎么认识我?转念又一想,他可能是蒙的吧,便不出声。老先生继续道:“‘阙’字似‘闗’字,乃是守关统帅之意,你年纪尚小,无此高位,想必是令尊吧?‘阙’取门加厂乃厥,是突厥之意。令尊是不是在关外抵御突厥入侵?‘阙’字中间字义是:左边加走为逆,乃是国中有叛逆,令尊如今在关内平叛吧?右边为欠,劝无力,加欠为欢,加口为叹,乃是有悲有喜之意。‘阙’字笔画较多,乃是公子兄弟姐妹众多。门庭显贵,必然安全,可惜欠缺一人。‘阙’字下边无底,乃是底气不足,公子尚未婚娶吧?上金‘阙’为国献计,下金‘阙’提刀杀贼,公子乃大富大贵之人也!老朽拆得准与不准,公子自明。”
拆字先生的一番话说得郭晔目瞪口呆。他无话可说,只是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高峰寒也觉惊奇,老先生仅从一个字上便拆出了郭晔的身世,真是不可思议。他拱手向老先生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老先生学识渊博,神算无比,字拆得更是令人钦佩,请给在下也拆一字。”
老先生微微一笑道:“这不过是文字游戏,老朽借以混口饭吃,切莫当真。请公子写一字,老朽拆拆看。”高峰寒便提起笔来,写了一个“天”字。老先生认真地看了一会,开口说道:“‘天’字乃二人组成,且人不出头,乃家中有二人走失。若寻人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天’字减一笔为大字,添一笔为末字。公子无兄无弟,老大老末都是你。‘天’字出头为夫,‘天’字取一画为干,公子乃国之干城,赳赳武夫也!‘天’字笔画单调,乃公子家丁人口稀少。
‘天’字可变为平字,但又不能变,乃是天不公平。公子有冤情,此冤情出自天子……”老先生突然打住了口,神色有些慌乱地道:“老朽由口胡说,公子切莫相信。”说着话抬眼四下看看。
高峰寒正听得聚精会神,准备问问老头,到何处寻找母亲和妹妹,拆字的老头却不往下说了。他心中明白,便推了一把还在发呆的郭晔说道:“四哥,咱们也该走了。”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然后站起身向老先生说道:“多谢老先生指点,真是神了。不过在下的母亲妹妹离散,在下到何处去寻觅呢?”老先生掐了一会指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公子运气好或许能碰到,运气不好还需等些时日,公子就放心吧!”高峰寒再次道了谢,郭晔向老先生拱拱手,两人便离开了。
二人仍在街上溜达,突然从后面上来一人撞了一下郭晔,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手伸出扶了一把郭晔的腰,郭晔回头一看,原来是薛小鱼。郭晔气得骂道:“你个冒失鬼,没喝酒耍什么酒疯?”小鱼笑道:“四哥肚子疼怎么不上药铺,却找拆字先生看病,真是怪了。”郭晔龇牙一乐,说道:“那拆字先生可神了,能包治百病,你下次有病不用找郎中,专找拆字先生就行了。”
三人一路说笑,向前行去。
一股羊肉香味随风飘来,郭晔立刻兴奋起来,拍了拍肚子道:“咱们去吃羊肉泡馍,今儿个四哥请客,管二位兄弟吃好。”小鱼叫道:“太好了,有人请客,咱们吃肉,但不能光吃羊肉泡馍,还得每人来半斤西凤酒。”郭晔笑逐颜开,一拍腰间说道:“没问题,咱有的是银子……啊,坏了坏了,峰寒,我的银子是不是给你了?”高峰寒诧异道:“你什么时候给我了?连你拆字的银子都是我出的呢!”郭晔懊恼地拍着大腿道:“我明明出门时带了二十多两银子,怎么就不见了。”薛小鱼笑道:“没银子就是没银子,别木勺过河——硬充大头鱼。走,小弟请客,管你吃好。”郭晔无奈地随二人进了饭铺。
酒足饭饱,小鱼掏出钱袋结账,大家眼前一亮,好漂亮的钱袋,上面绣了一朵并蒂莲,颜色十分鲜艳好看。郭晔一见,伸手就去抢钱袋,嘴里面喊道:
“这是我的钱袋,怎么到了你手里?”小鱼挡住了他的手说道:“慢,慢,慢,怎么是你的钱袋?你看那位大姑娘长得多俊,你也说是你的?看人家不揍你。”
郭晔倒噎得没话可说,只得装出一副可怜相,讨好地哀求道:“好兄弟,银子乃身外之物,四哥就送给你了,这钱袋是你没过门的嫂子送的,你就还给四哥吧。就是把我丢了,也不能丢了它啊!”小鱼笑道:“你可知罪了?当初出门时还想丢下我,认栽吧!”郭晔扮了一副鬼脸,冲着他打躬作揖。薛小鱼把钱袋扔给了郭晔,三人说笑着出了饭馆门,继续逛大街。
前面围了一群人,不知看什么,却是笑声不断。三人好奇,便也围了上去,近前一看,原来是卖灶王爷画子的。薛小鱼一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的日子。
北方的老百姓有个习惯,每年腊月二十三,把家中的灶王爷画子烧掉,意思是灶王爷要上天去见玉皇大帝,禀报这一家人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然后再从街上买回新的灶王爷挂在家中,年年如此。
薛小鱼知道此例,家中也挂过灶王爷,那上面写着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这个卖画的老头有些疯疯癫癫,画上面也写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司面前溜须拍马送厚礼;下联是:下民口中敲诈盘剥胡收税。薛小鱼看后不禁一乐。平常的灶王爷是五缕美髯,面孔熏黑,身体伟岸,气度庄严。这个灶王爷却画成了矮胖子,一堆肥肉,两只小眼睛,一对招风耳,有些像凤翔县令胡守顺。再看对联“胡收税”,他不禁笑出了声,回头一看郭晔和高峰寒,二人也在乐着。
正在此时,凤翔县的一班衙役过来了,带队的是副班头钱秃子。他大声喝道:“散开散开,大伙快快散开。牛疯子,你好大胆?竟敢污蔑本县胡太尊,跟爷到衙门大堂去,看你还疯不疯?”牛疯子懒散地坐在台阶石头上,衣衫破烂且单薄,虽是大冬天,却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子,乱糟糟的胡须长满了脸面,分不清多大年龄。他无动于衷地坐在石头上,并不吭气。
旁边的一位老大爷给钱班头作了一个揖,哀求道:“请钱班头息怒,老牛怪可怜的。他家交不起人头税,儿子被抓到衙门大牢里,婆姨去给送饭,被张侍郎家的狗咬伤了腰,没钱看郎中,前几天死了。儿媳妇带着小孙子也回了娘家,一家人风落云散,多惨呐!老牛两天都没吃饭了。这不,老汉看他可怜,从家里拿了几个馍给他吃。”
说着话,老汉把一个纸包递给牛疯子。牛疯子接过纸包,伸手拆开纸刚要吃馍,钱班头伸出手中的水火棍,打掉了牛疯子手中的馍,口里骂道:“我打你个牛疯子,没吃饭,倒有力气作画辱骂胡太尊。快起来,跟我到衙门大堂去说话。”牛疯子仍旧坐着没动。钱班头举起水火棍,狠狠地抽打在牛疯子的脊背上。牛疯子疼得叫唤了起来,钱班头举起棍子又要打。郭晔早已气炸了肺,一把抓住棍子夺了过来,口中骂道:“钱秃子,你个王八蛋,随便殴打一个老头,还有没有王法?这里可不是衙门大堂,任由你拿棍子打人。”说着话,一抬手把棍子扔到街旁玉皇阁楼顶上。
钱班头年轻时胡嫖滥赌得了花柳病,头上长疮成了癞子头,最忌讳别人叫他钱秃子。郭晔早就听人说起过,今日见他如此德行,便骂出了口。钱班头一看棍子被人夺去,又揭了他的疮疤,顿时恼羞成怒,口中骂道:“****娘的贼娃子,多管闲事,看老子今日废了你。”说着话挥拳向郭晔打了过来。郭晔岂容他近身,早飞起一脚把钱班头踢得翻了两个跟头。钱班头刚要爬起来,郭晔上前又是一脚,踢在老钱的屁股上。老钱猛地朝前一窜,正扑在一摊****上。一帮衙役想动手,一看旁边还有两个横眉怒目的年轻人,便不敢上前帮拳。一个年纪较大的衙役见风使舵,对郭晔作了一揖,赔笑道:“公子息怒,小人们也是受人差遣,上命难违,请多担待。”说着话上去扶起钱班头。
钱班头恶心地甩着糊满****的手,心里暗暗掂量,看这几个年轻人很他娘的胆大,神闲气定,敢于出面管闲事,肯定是大有来头。他咽下一口恶气,只得两只脏手抱拳,冲郭晔悻悻地道:“在下奉命办差,也是身不由己啊!各位好汉,请你们不要阻挡,不要为难兄弟办差。”回头又对牛疯子道:“牛疯子,你就好好地跟咱们走一趟,免得给你上枷锁。”
围观的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见钱秃子吃了亏,却不敢再发火,知道惹不起这几个年轻人。他撇了年轻人,想把气撒在牛疯子身上,于是有人说道:
“老牛不能去,只要进了衙门大堂,就会被胡县令关进大牢。”又有人道:“老钱打不过人家,想拿老牛撒气吗?”
郭晔回头对薛小鱼、高峰寒道:“今日之事,四哥决心管定了,你二人就不要趟这摊浑水了,回去吧!”
二人都是热血青年,岂能撒手不管。高峰寒道:“四哥说哪里话,路见不平,还要拔刀相助,何况我们是兄弟。”薛小鱼道:“说得对,咱们要不管,这老头就死定了,咱们都陪老头去衙门大堂,见机行事,一定要救下他。”郭晔点点头,然后对牛老头道:“老人家,你没犯法怕什么?跟他们到衙门大堂去,我们兄弟几个都去,看看胡县令怎么给你定罪。”牛老头感激地对郭晔点点头,慢慢地爬起身来。
送馍的那位老头从地上捡起几个馍,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尘土,然后递给牛老头道:“吃吧,肚子吃饱了跟他们去理论。我不信人间就没了王法,这几个小兄弟仗义执言,他们会护着你。”
衙役们前面带着路,众百姓簇拥着牛疯子向县衙走去。钱班头手里拿着那张灶王画,心里面恨得牙痒痒,心里想:小子,走好吧,到了衙门大堂上,老子不扒了你的皮才怪!敢惹老子,得让你在大牢里过完年再回家吧!一路上围观的百姓排成了长队,甚是壮观。
胡县令正在后衙陪客人。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请了吏部侍郎张成祖、工部侍郎陈上年吃酒,闻得前面人声嘈杂,便起身出来查看,正遇见钱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看到他急忙禀报道:“回大人,辱骂您的牛疯子拿到,请大人快快升堂。”胡守顺乜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打着酒嗝道:“老爷我正在陪客人吃酒,先把他押进大牢,明日再说。”钱秃子急道:“不行啊大人,您不知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个小混混,陪牛疯子一起上了大堂。若今日不审牛疯子,把他押进大牢,他们肯定要闹事。”胡守顺打了一声饱嗝,颠着滚圆的肚子道:“派衙役把他们全都抓起来,看他们还管不管闲事。”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急促的鼓声,鼓声一响,胡县令就得升堂问案,他气得一跺脚:“快快升堂!”
胡守顺进了大堂一看,老百姓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他更加愤怒,对衙役们喝道:“不许围观,把他们统统赶出去。”衙役们提着水火棍开始驱赶人群。
高峰寒向前几步走到中间,大喝一声道:“且慢,胡县令,当年太宗皇帝有制:凡县、府、刑部衙门审案定谳,许庶民百姓观看,以监督秉公执法也!你胡县令敢藐视太宗定制?”胡守顺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又冷冷一笑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咆哮公堂!衙役们,把他给爷捆起来。”
钱秃子早就憋着一肚皮气。他一抖手中的索子,却又不敢上前,脑子里转了个圈,把索子递给了另外两个衙役,朝他们挤了下眼睛。两个愣头青衙役接过索子便套向高峰寒。高峰寒低头躲过,顺势朝后一脚,把拿索子的衙役蹬出两丈远,紧跟着又一脚,把另一个衙役踢得直向前窜去,翻过公案,砸在胡县令的身上,二人都朝后倒去。
胡守顺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反了反了,钱班头,快去兵部衙门禀报,派兵马来捉拿这几个安禄山的反贼。”薛小鱼拿眼一瞪钱秃子:
“谁敢动?”又向前几步道:“胡县令,你上堂不问案情,却和咱们老百姓作对。
你无缘无故捉拿牛老汉,我们就是要看看你给牛老汉定什么罪,并不想扰乱公堂。大唐王法还在,忠臣义士还在,天子脚下,你想仗势欺人吗?”
末尾几句话透着威严的压力,胡守顺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瞪着迷茫的眼睛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薛小鱼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冷冷一笑,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官牒递给他。只见上面写道“左卫都尉将军薛小鱼”。胡守顺知道都尉将军是正五品官,顿时泄了气。他知道朝廷设十六卫军,左卫军乃是郭子仪率领的平叛军,而且他又是五品官,比他七品县令大。他心内惊慌,忙打躬作揖地赔笑脸,并喊着衙役快给他们几个搬椅子,请他们坐到上面来。
郭晔肚里暗暗发笑,他走上前,故意拿出一副不买账的样子,板着面孔道:“胡太尊,你不是说咱们是安禄山的反贼吗?你看好啦,咱们是来瞧断案定谳的,不是你请来的座上客。牛老汉到底犯了什么法?你让衙役在大街上毒打他,你要给个说法。他儿子被你抓进大牢,妻子被恶狗咬死。你不追究恶狗的主人,反来捉拿受害人,你配做这里的父母官吗?”说着话,他从钱秃子的手里拿过那幅灶王画,摆在胡守顺面前继续道:“牛老汉画了一幅画,你却借题发挥,仗势欺人,是不是戳到你的痛处啦?常言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三尺外神灵犹在,五步远侠客尚存。’你认为老百姓是好欺负的吗?”胡守顺吓得连连点头,口中搪塞道:“不敢不敢,下官不敢,都是手下人干的事,下官一定查办,一定查办。”
薛小鱼回头看了看围观的百姓,对胡守顺道:“安禄山叛乱,祸害我大唐江山,是众位乡亲送子弟上战场,舍弃性命,平息叛乱。作为朝廷命官,你是如何对待一县百姓的?”胡守顺点头哈腰地忙道:“下官失察,下官失察。”郭晔手指牛老头道:“胡县令,今日之事你如何了局?”胡守顺连连道:“放人放人,下官马上放人。”
高峰寒接口道:“你胡乱收税,迫害百姓,被你抓进大牢的人咋办?”“放放放,统统放掉。”胡守顺擦着汗水满口应道。郭晔盯着他道:“牛老汉的婆姨被张侍郎的恶狗咬死,此事咋办?”胡守顺嗫嚅着道:“这个……这个……”郭晔一拍公案,怒喝道:“怎么办?”
胡守顺的两个客人站在屏风后面偷看。肃宗设宴时,他们都在场,认得这三个年轻人是谁。他们紧张地看着胡守顺如何答复。
胡守顺吓了一跳,赶忙应道:“赔、赔、赔偿。”郭晔冷笑一声道:“哼!不怕你言而无信,我们哥几个身经数十战,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追命鬼。三天内若不兑现,咱们就请来王命旗取你狗命,小心点吧!”
因是战争年代,特殊时期,平叛将军的权力极大,随便安上个通叛罪名,对方脑袋就得搬家,这一点胡守顺非常清楚。他吓得连声道:“不敢不敢。”郭晔瞪眼喝道:“是你不敢还是我不敢?”“是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郭晔上去扶起牛老头,说道:“老伯,咱们回去吧!”牛老头两眼流着泪,不住地点头,随着郭晔他们走出衙门。人们一片欢呼。
这正是:贪官捞钱胡收税,百姓有苦肚里咽。
满天乌云风吹散,何时当官能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