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唐平叛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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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程元振闻风逃陕州 太上皇怀旧兴庆宫(2)

张士古道:“昔日晋公子重耳逃国,一班臣子追随其后,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历十九载而终于归国称霸。其追随者都封官晋爵,但官职大小不一。有人颇有微词,怨重耳不公,厚此薄彼。介子推鄙视这些人,遂不屑与他们为伍,不告而负母避往深山,自愿甘受清苦,奉养老母。重耳思念介子推,命人招之,遍寻不见。有人献计曰:‘可举火烧山,迫其露面也!’文公然之,遂命举火。大火过后,人们在深山寻得两具焦尸,方明白介子推宁死不入仕之决心。

人们读史至此,不禁欷歔,此乃谁之过也!依小民愚见,正如太上皇所言。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强求则适得其反耳!”

孟环山以前当过左尉卫校尉。因和突厥人一战,失去了一只臂膀,后退役回家,自谋生计,用抚恤金开了一家车马挽具店。他豪迈不减当年,看今日气氛有些黯然,便举着茶杯道:“在下与诸位同来与太上皇贺节,应说些轻松的话题与太上皇解闷。张县令话题过于沉闷,岂不惹太上皇怀念旧事,徒增伤悲嘛!”

太上皇听他一说,笑道:“今日是端午节,朕与诸位老兄弟共度佳节,话题也自然是说些端午节的缘由。高力士,你去替朕泡些雄黄酒,再命人寻些艾蒲草插在瓶内,咱们也得让气氛浓些,像个过节的样子。”高力士说声:“遵旨。”转身离去。

王老板身材肥胖,虽未入仕做过官,但过去却是玄宗朝的皇商,供应皇宫的一切绸缎布料。他接过话题道:“小民已过耳顺之年,却是读史不多。听说前朝大将韩擒虎爱吃粽糕,和太子杨广为争吃粽糕而大打出手。杨广篡位后,派人把他扔到长江里,后人也就学着吃粽糕了。”几句话一说,众人俱都喷茶而出,笑不可遏。

李老板以前是兵部的小官员,早已致仕在家,开了一家瓷器店,专卖各种瓷器。他对王老板笑道:“王兄脑满肠肥,缺的就是温故知新。看你身体长得犹如菜缸,想必是吃粽糕过度,变成了王‘肉堆’也!如此说话不着边际,小心压垮了太上皇的檀木椅子。”众人又一顿大笑。

字画店的赵老板科考一生,终是榜上无名。五十三岁时,又一次考取功名,不料考官竟是杨国忠举荐的魏士伦。三场下来,策论、政论、时论俱都过关。抄榜时,魏士伦看到有个考生叫赵士伦,和自己同名,便把他叫去询问:

“你为什么叫赵士伦?此意作何解释?”赵士伦恭敬答道:“禀告坐师,赵,乃是赵盾之姓也,弟子乃忠烈之后耳!士者,怀忠义之士耳,不可学招摇撞骗之士也!伦者,伦理道德也!乃是做人臣最基本的准则也!”

赵士伦坦然应答,使魏士伦听了像是有所指,脸面赧然发烧。他暗恨之余,轻轻拿笔画掉了赵士伦的名字。发榜时,他又弄了个名落孙山。其时,他孙子都已成了蒙童。老秀才愤而焚书,再不想功名利禄之事,遂开了家字画店,专卖名家字画。听了王木堆的“高论”,便对王木堆道:“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端午节吃粽糕,乃是纪念先贤屈原。屈原忧国忧民,诤言屡谏,却遭奸人陷害,被楚王罢官,愤而投汨罗江自尽。我辈虽布衣小民,除了铜钱,还应学学先贤们的高风亮节嘛!”

王老板的无知话语招来了一片责难声,众老友纷纷向他发难,群起而攻之。玄宗捻须笑道:“不通古,难以贯今。不读史,难以知世。屈原虽博得千古流芳、万世留名,但负气投江自尽,使楚王千载蒙羞,留下了一个荒淫暴君的形象。岂不是有忠无义嘛!”

张士古闻太上皇有此一说,便把到嘴边的话留住。他原本想借此话题诉说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之流,荼毒百姓、祸乱朝廷的桩桩恶行,使太上皇能明白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但玄宗歪理斜词的说法,使他明白了太上皇的心思,皇家的体面、皇家的尊严。即使臣子冤屈致死,后世人们也不能把过错加在帝王的头上——这就是孔老夫子的“三纲五常”在作祟。

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连声道:“好茶,好茶。太上皇的茶叶果然与众不同,清香可口,回味无穷。”高力士正好端着酒壶到来,笑眯眯地说道:“难得太上皇今日高兴。他已很长时间不动酒杯了,今儿个就破例饮几杯,陪着您的这帮老友乐呵乐呵。”

赵老板接过酒壶闻了闻,赞道:“不错,这酒怕是存了有十年吧!”王木堆一听,马上抓住了他的话头,趁机反攻道:“老兄自认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有失言的时候吧?长安城里有酒喝也是近两年的事情,前些年谁见过酒?

谁闻过酒味?何来十年存酒嘛!”赵老板一时语塞,不能回答。

是啊,自玄宗西狩,长安城处在水深火热中。家家断炊缺粮,人人饥不果腹。

大户人家被叛军抢劫一空,穷苦百姓麸糠拌菜,勉强度日,哪有余粮造酒啊!

张士古看大家都在沉思,场面有些尴尬,便打圆场道:“据说前年春上,长安县令上街巡察,一醉汉拦住轿子撒酒疯。衙役们上去扭住他,想把他缚在大街上示众。靳县令却下了轿,恭恭敬敬地跪在大街上向天朝拜,嘴里大声喊道:‘苍天啊,大地啊!你终于让百姓们吃饱了肚子有酒喝。下官感谢上苍,感谢大地!百姓们总算是熬过来了。’祷告完,靳县令命放开醉汉,对围观的百姓道:‘此人是福星,他给大家带来了福音。你们的日子以后会越过越好,终于有了余粮造酒喝,咱们要感谢上苍啊!’”

张士古讲的故事非但没有引起大家高兴,反而更使人们感到心酸。

孟环山带头打破沉闷。他大声道:“好了,那些辛酸的日子已经过去,咱们今日就痛痛快快地喝雄黄酒,陪太上皇过好这个端午节。”

玄宗也一扫刚才复杂的心情,高兴地吩咐小宦官阿三去安排厨房炒几个小菜,取些糕点,来为大家下酒。他知道孟环山爱酒且量大,便起身亲自寻得一只大酒杯放在他面前,微微笑道:“朕和孟爱卿都是行伍出身,喜欢这杯中物,你就用大杯。但你可别喝醉了,再让朕打你二十军棍。”说着,太上皇亲自给他倒满了酒。

孟环山听太上皇如此说,不禁愕然,睁大眼睛看着他。太上皇抬手示意他坐下,缓缓道:“朕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就不要再瞒朕了。”孟环山感叹道:“唉,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太上皇还能记起来?”

玄宗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轻轻放下酒杯,双目盯着远处的大雁塔,仿佛又回到了荒凉缺水的戈壁滩。他缓缓道:“几十年前的事情,朕大都忘了,唯独这件事情朕从未忘记。朕那时任兵马大元帅,率领大军抵御突厥人的入侵。记得那天下午,朕巡视到左卫营,发现有十多个士兵围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个校尉便是你。朕不由大怒,喝令将喝酒的士兵统统砍了,以正军纪。左卫营的刘将军跪在地上为你们求情,说是你们十三个人跑了一天路,抓了三个突厥士兵,查明了突厥人的驻地。并且从他们身上得到了三袋马奶子酒,是他为了奖赏你们,让你们喝掉那三袋酒。要处罚就处罚他吧!

“朕问明了事情的原委,便饶了你们。但军中有规定:没有特别的喜庆日子,任何人不得饮酒。于是,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每人打了你们二十军棍。

第三天凌晨,我军悄悄地包围了突厥人的大营,趁敌不备,发起攻击。激战至中午,敌人全线溃退,我军将五万突厥人杀得大败而逃,共灭掉了敌人两万多,狠狠地打击了突厥人的嚣张气焰。朕那时高兴极了,想起了是你们十三个人的功劳,便传令要你们十三个人前来,朕要重重地奖赏你们。可刘将军却沉痛地告诉朕:十三个人战死了十二个,还剩了一个孟校尉,也被敌人砍掉了一只臂膀,成了伤残。朕后悔,朕落了泪,朕深深地感到对不起你们,不该打你们二十军棍,你们是功臣啊!”

说到此处,太上皇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在座的人都擦着眼泪,听着这句迟到的赔罪话,感受着勇士断臂的悲壮,浸沉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中。

“那场大战后,元帅亲自下令将末将送回长安疗伤,并给兵部写了信,表彰末将,发了二百两银子做奖赏。小民自那时便告别了军营,回家做了个小买卖。上次太上皇就追问小民的臂膀是如何断的,小民没说实话,只说是遇到土匪遭了抢,被土匪所断。太上皇,您今天怎么认出了小民就是当年那个孟校尉?”

太上皇接过高力士递给的面巾,擦掉了眼泪,指着李老板道:“你忘了他当年就是兵部的官员。事情虽过去了几十年,但他和你同住在一条街道,对你的底细他当然清楚。前天朕把他叫来,细细询问了你的过去,他都告诉了朕,朕今日再次向你道个歉,当年是朕错打了你们。”说着,太上皇起身向孟环山躬身一揖。

孟环山忙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说道:“太上皇折杀小民了,小民万万不敢受。”

太上皇伸手扶起了他,示意他坐下。然后问道:“老友来朕的宫中多次,为啥不对朕说实话?朕是认不得你了,你应该认得朕啊?”

“我朝边境有突厥人、吐蕃人、回纥人、拓跋人。他们经常侵扰我边民、掠夺我财物,烧杀抢掠、攻城掠地。我大唐多少将士为了保家卫国丢了性命、骨埋荒野,亲人不得团聚。我孟环山虽丢了一条臂膀,却留了一条性命,活到如今七十多岁,我还有何不满足呢!我能死里逃生活到现在,感谢上天的眷顾,也感谢太上皇的恩德。我何必再提当年旧事,空增太上皇的伤感呢!”孟环山缓缓地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太上皇一听,更加激动,动情地说道:“好,好,好啊!你不在朝为官,朕也是不在位的皇帝,咱们就免了那些虚礼,以弟兄们相称。朕今年七十有七,做你们的大哥如何?”众人忙道:“岂敢,岂敢!”

王木堆殷勤道:“太上皇春秋正盛,望你老万岁,万岁,万万岁!”太上皇笑道:“你又恭维朕了。哪有皇帝活到一万岁的?那都是臣子们喊出来哄皇上高兴的奉承话,谁见过活过八十岁的皇帝?”张士古道:“有啊!吴大帝孙权活了八十一岁。本朝则天圣后活了八十三岁。”

太上皇捋着胡须笑道:“还真有啊!好,你们各位老兄弟要常进宫来看看朕,朕感到孤独寂寞,喜欢你们几位性情耿直的老兄弟,你们常来,朕就不寂寞了。”

赵老板一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起身从篮子里拿出一轴画,笑道:

“刚才太上皇说到‘耿直’二字,小民才想起来带来了一幅画,上面画了三个‘不直’的人,请太上皇和诸位一瞧。”

赵老板打开画,大家凑过去一瞧:上面果然画了三个驼背人。三人神情各异,身材诙谐可笑。画中二人互相打招呼,一人在旁抚掌大笑。

一帮白头老翁看着画都哈哈大笑起来。更笑的是画面上有一首诗,读来更觉诙谐可笑。“张驼出门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哈哈笑,原来世上无直人。”

看完画,太上皇似乎很有感触,遂叹道:“唉!自古以来做人难,识人更难。做臣子难,做帝王更难。朕自西狩以来,每夜扪心自问,朕错在哪里?现在朕终于想明白了,朕错在不会识人。朕不辨耿直忠臣,不识奸佞小人。朕不是一个庸碌之辈,也不是一个精明练达之人。年轻时发愤图强、励精图治,年老时却倦于政事,荒于民情,把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弄成了刀兵四起、国破家亡的混乱局面。朕愧对列祖列宗啊!”他说着话,已是泪流满面,悲怆不已。

几个老人互相对看了一眼,轻轻地叹口气。玄宗心内繁杂,自责不已。但这是他晚年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端午节,也是他最后一个端午节。

这正是:时过境迁复追忆,白首天子醒悟迟。

不是错用杨国忠,大唐重新写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