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嗣知道史思明对安禄山的死一直心存芥蒂,怀疑是安庆绪所为。便回道:“王爷明知故问,我大燕国遭郭子仪围困,早已撤离洛阳。如今皇上困守相州,每日里望眼欲穿,盼王爷率兵南下勤王,重新打开局面,恢复我大燕国的半壁江山。王爷却稳坐范阳,按兵不动,难道忘了当日盟誓之言?”
史思明冷哼一声道:“哼,盟誓之言?当日我‘云燕十八骑’歃血为盟,立誓辅佐老主子反叛朝廷,夺取李唐天下。谁知天下未夺取,安家二坏却夺了他老爹的性命。他娘的小杂种,弑父登基,南面称帝。却让咱老子听命于他,由他指手画脚,我老史岂能听他吆喝?我为什么要救他?他等着吧!等着郭子仪要他的狗命。”
“王爷此话差矣!俗话说‘同上一条船,船漏同遭灾’。唇亡齿寒的道理王爷不会不懂吧?当初大家同坐到一条船上了,应同舟共济,共渡难关。如今皇上遇了难处,盼王爷出兵解围,王爷不可隔岸观火,落井下石,辜负当初盟约之誓嘛!王爷……”田承嗣还要继续说下去,史思明打断他道:“够了,你田黄瓜不要当说客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难为你,你快回去吧!告诉安家二坏,老子是老虎拉磨——不听你那一套。”
田承嗣心里明白,安庆绪如今要地盘没地盘,要人马没人马,成了光杆“皇上”。既是光杆便没了价值,史思明不可能救他。那么安庆绪写的那封信也就成了擦屁股的纸,没一点用处。现在史思明翻脸不认人,赶自己回去,而自己从早晨到现在忙着赶路,没吃东西,还饿着肚子。他娘的,想开口要饭吃,又拉不下脸来,便转着圈子道:“唉,兄弟我一心想成就王爷做个周公,青史留名。谁想咱为别人着想,从早到晚忙着赶路,水米未进,别人却不领情。
想起当年兵败云中郡,有把马料也能救命啊!”史思明一听有些坐不住了,便抬抬手道:“你坐下吧!”
原来,有一次安禄山派他和史思明到关外去偷夺突厥人的马匹,不料迷失了方向,反中了敌人的埋伏。他们被突厥人打得大败而逃,一千人马损失殆尽,辎重口粮全部丢弃。他二人在荒原上逃了一天一夜,还没走到雁门关。
最后马匹累死,二人只得挣扎着徒步而行,直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腿脚发软,差点成了野狼口中食物。就在战马倒毙时,田承嗣发现还有小半袋马料,便把它藏在身边,预备最需要的时候救命。现在看史思明饿得快死,田承嗣便把马料拿出来给了他。史思明马上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比山珍海味都好吃。正是有了这半袋马料,他们才活着回到了雁门关。
如今旧事重提,勾起了史思明对往事的回忆。他请田承嗣坐下后,激动地说道:“兄弟,那次多亏了你的马料救命。要不是那些黑豆麸皮,我老史哪能活到现在?还当他娘的当什么王爷,早把尸首扔到关外了。兄弟,你还没吃饭吗?
快上一桌好酒菜,给兄弟填饱肚子。”田承嗣道:“只让我吃饱行吗?我的那些护兵也饿着肚子哩。”史思明扯着脖子道:“统统让他们吃饱喝足,安排住下。”
酒菜上来后,史思明拉田承嗣做了上席,命许驼子和叶茫任坐了陪席,自己坐到主人的位置上陪田承嗣。史思明一边给田承嗣夹菜,一边道:“兄弟,刚才不是老哥不给你面子,确实老哥心中有气。安大肚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费力生下了一帮王八羔子,他娘的全不是好东西。弑父篡位,大逆不道,这样的人我能保他吗?你明天就回去,告诉他,咱是不会救他的,让他死了这份心吧!”
“不,王爷。救还是要救的,只不过有个条件。”许驼子佝偻着身子,瞪着两只小眼睛道,“他要让出位子来,把大燕国的帝位让给我家王爷,由我家王爷重整朝纲,另起炉灶,和李唐争夺天下,岂不更好?”史思明一听正合乎自己的心意,便拿眼看着田承嗣如何回答。
这许驼子是个残疾人,自幼饱读诗书,只是始终不得意。做官有失皇家体面,入闱多次也未取得功名。自小便身有残疾,吃粮当兵又不够格,只得栖身古庙道观中,当了个道士。虽然自身其貌不扬,但却博览群书,伶牙俐齿,聪明且鬼点子多,还会些小邪术。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领,只是无人识货,长期埋没在深山古庙中。
有一年五月初一,紫霞观中过庙会,四邻八乡的人们都赶来参加庙会,热闹非常。时任范阳宣威将军的史思明也到庙里凑热闹、瞧杂耍。有一私塾老秀才,踱着方步、摇着扇子四处观看。走到一处院落前想进去,门上却挂着锁,不得而入。老秀才回转身,边走边摇头晃脑地说道:“此处虽为楼阁道观,却是有楼无道也!细观之,乃是道亦防盗也!”
许驼子正给祖师爷神像前添灯油,听老夫子酸溜溜的嚼文,便搭茬说道:“‘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不盗即是道。”这几句乃是《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朝廷的政令法则符合规律,天下太平,天下的马匹都会在田野里耕作。反之,天下不太平,连怀胎的母马都上了战场,马驹子都会生在郊外了。人只要不偷东西,不损害他人,即是回心向善了。
老秀才一辈子学的是儒家,读的是四书五经,从不涉猎其他书籍。以为这个驼道人侮辱他,便怒道:“人之初,性本善。即入道,可自爱。汝乃道家弟子,吾乃斯文之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故恶语中伤也?”
此时,好多游客都围上来看热闹,听他们唇枪舌剑的咬文嚼字。史思明和他的清客叶茫任,也饶有兴趣地过来观看。
许驼子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本想解释清楚就行了,但听他用教训的口气说话,自称“斯文”之人,便讥讽道:“先生自称‘斯文’之人,贫道却是失敬了。敢问先生,‘斯文’作何解释?”
老秀才不屑一顾地道:“斯文者,乃读书之人也!读者,乃抑扬顿挫、破句而诵也!书者,用文字记录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乃是不吐不快也!”
“何谓不吐不快也?”
“愚之蠢也!食物喂到嘴里,酸涩难咽,忙之乎,吐出口外也!”
“噢,原来如此也!先生乃是饱学大儒,腹有屁而肚胀,于是乎吐出体外也!贫道孤陋寡闻,今日才得领教,佩服,佩服啊!先生刚才说愚之蠢,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乎?”
老秀才听话语,以为驼道人是傻子,自己骂了他还不明白就里。便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愚乃笨,朽木不可雕也!蠢,乃是虫子爬动也!傅玄有《阳春赋》,幽蛰蠢动,万物乐生也!”
许驼子暗恨,嘴上不说出来,继续戏弄道:“先生果然是饱学之士,连书中的蛀虫都能解释得如此清晰,贫道佩服也!昨夜大风骤起,吹落了满地杏子。贫道可惜,收于盘中待客。请先生稍待片刻,贫道取来请先生品尝。”
老秀才以为他已经认输了,便摇手道:“我辈乃清贫高洁之人,岂可占人便宜,免了免了。”
许驼子道:“此地虽算不上神仙福地,却也是仙家灵山,所产万物皆沾仙气,先生切不可错此机遇也!”
他说完,转身从大殿里取来一盘青杏,个个如鸡蛋一般大,碧绿鲜嫩,就是没熟。他将盘子端至老秀才面前,恭让道:“先生乃是饱学之士,合当品尝敝观仙果,请。”
老秀才一见到酸杏子,口中早已生出满嘴酸水,摇头道:“此乃未熟之杏,食不得,食不得也!”
许驼子微微一笑,口中道:“不妨事,不妨事。贫道即刻让它成熟便是。”
说着,他用袍袖盖住果盘,一会儿,拿掉袍袖,盘中杏子全部变成金黄色,十分诱人。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叹,人人交口称赞。老秀才也吃了一惊,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便拿了一颗杏子细细观看,确实就是熟透了的杏子,惊喜地笑道: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说着便咬了一口,没嚼上几下,脸上立刻变成了一副苦相,龇牙咧嘴地吐掉了杏子,连声道:“酸,酸,酸也!”
许驼子立刻笑道:“贫道突然想起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酸是秀才,蠢是秀才,越酸越蠢越是秀才。’请先生对上下联。”
老秀才哪能对上呢,只是一个劲地吐口水。许驼子继续笑道:“先生乃是酸中秀才,绝非凡品。屁也能放,话也能说,真乃不吐不快也!”人们方明白过来,这个驼道人戏弄了老秀才,禁不住哄堂大笑。老秀才气得扭头便走,边走边道:“侮辱斯文,侮辱斯文也!真真岂有此理。”众人更是笑成一片。
史思明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驼道人,心里暗暗称奇。他叫过道人问道:
“道长叫什么名字啊?”许驼子单掌立在胸前,打个问讯道:“无量寿福,贫道乃耿直道人,俗家名唤许以曲。”史思明取笑道:“咱家看你身材的确‘耿直’,名字却又起得有意思。看你还有些本事,何必在这里当道人。你愿意跟咱家去当官吗?”
许驼子瞅着眼前这人鹰鼻鹞眼、瘦颊长身,一看便知是个胡人。忙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贫道身无所长,恐难担当重任。”旁边的叶茫任插嘴道:
“这便是范阳镇的史思明大将军。将军看你有一技之长,特提拔你到身边重用,还不谢谢将军?”
许驼子早就想离开这个清贫的道观,到外面闯荡一番,只是没有机缘。如今机缘来了,再不能放过,便重新给史思明鞠了躬,口中道:“谢将军提携,贫道感恩不尽,愿效犬马之劳。”史思明道:“去给观主告个别,咱们马上就走。”
许驼子连声答应着去找观主。从此,许驼子便成了史思明的军师。
这正是:空有满腹经纶,显示才华无门。深山古庙暂栖身,等候识货之人。
可惜命运乖嗟,误入百丈深渊。助纣为虐害自己,不如永做驼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