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贾生列传》导读】
屈原与贾谊生不同代，然而司马迁将二人合传，这是因为二人俱被讪谤，俱工词赋，而且贾谊贬谪之所与屈原流放之处相近，贾在路过湘水时曾为赋以吊屈。司马迁的体例安排真可谓不拘一格。
传中记叙了屈原、贾谊识见高超、忠心为国，两人开初均得重用，但不久均遭小人嫉妒谗毁而贬谪流放。作者对他们的怀才不遇、一生坎坷，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应当承认，屈原的资料太少，司马迁作传时，用了淮南王刘安《离骚序》里面的一些文字，传中文义有些不相连属，事实也有前后矛盾。但是它毕竟大致上勾勒出了屈原的生平事迹，为后人保存了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
一般说来，司马迁在传文中是不发议论、不下论断的，只是叙事而已，但此篇中屈原一节夹叙夹议，反复吟叹，是《史记》中少有的例外。在屈原、贾谊的经历中，作者寄寓了自己的无限身世之慨，前人李景星评说得极妙：”通篇多用虚笔，以抑郁难遏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二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原文】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2］。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3］，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稾未定［4］，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5］。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6］，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7］。上称帝喾，下道齐桓［8］，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淖濯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9］。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10］。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B11］，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B12］。“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匂，遂取楚之汉中地［B13］。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B14］。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B15］，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B16］，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纳。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B17］。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B18］，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返，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B19］，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B20］，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B21］，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渫不食［B22］，为我心侧，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令尹子兰闻之［B23］，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B24］，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B25］？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B26］，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B27］，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B28］。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B29］！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B30］！“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汩罗以死［B31］。
【注释】［1］楚之同姓：楚国王族姓芈（mǐ）。屈原是楚国先王的后裔，其祖先屈瑕受封于屈地，因以屈为姓氏。屈姓、昭姓、景姓同为楚国王系的大族。［2］左徒：官职名，当时楚国多以贵族近臣任此职。博闻强志：博闻，即见多识广；强志，即记忆力强。娴：熟习，熟练，擅长。［3］上官大夫：”上官“为姓，大夫是一官职。上官大夫是谁，史家众说不一，有说是靳尚，有说此人史失其名。［4］属草稾未定：正值起草阶段，尚未最后定稿完成。［5］犹离忧也：所遭到的都是忧愁之事也。［6］疾痛惨怛：悲戚哀伤到极点。［7］可谓兼之矣：意为《离骚》的内容兼有《诗经》中的《国风》和《小雅》的特色：”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8］帝喾（kù）：传说中的”五帝“之一，号高辛氏。齐桓：春秋时第一个有名的霸主。［9］濯淖污泥之中：意为处在污泥之中而能自己洗濯。淖（nào），即烂泥、污泥浊水；濯（zhuó），即洗。蝉蜕：本为蝉所脱的皮。此意为蝉要脱掉沾染泥土的皮。皭（jiào）然泥而不滓：皎洁之身虽沾上污泥却不受污染。［10］绌：同”黜“，即罢免。从亲：合纵，亲善。从即纵。惠王：指秦惠王。［B11］厚币委质：用重金作为见面礼。［B12］商於：地域名，当今陕西商县至河南内乡一带地区。当时属秦。［B13］丹淅：指丹水与淅水两条河流。两河在河南淅川县南相汇合。汉中：地域名，当今陕西省汉中市周围一带地区。［B14］邓：古邑名，在今河南省偃城县东南，当时属楚。［B15］靳尚：楚人，与张仪有私交。后同张仪一起离楚，被魏国大臣张旄所杀。［B16］武关：古关隘，在今陕西省商南县东南。［B17］令尹：楚官名，职同宰相。［B18］屈平既嫉之：指屈原嫉恨子兰等的误国。［B19］欲反覆之：打算恢复清正廉明的政治。［B20］相随属：接连不断。［B21］六郡：指汉中一带。［B22］井渫不食：渫（xiè），即浚治、淘洗。其意为井淘洗干净了，仍无人饮用。［B23］令尹子兰闻之：子兰听说屈原嫉恨他的事。［B24］江滨：长江边。被：即”披“。［B25］三闾大夫：楚官名，掌管王族三姓（昭、景、屈）。［B26］凝滞：固执，认死理。［B27］怀瑾握瑜：瑾、瑜，都是美玉。此处喻指人的高才美德。［B28］振衣：抖去衣服上的尘埃。［B29］察察：十分清洁的样子，比喻人的品格情操之高。汶汶：昏暗、浑浊的样子，比喻社会世道的黑暗污浊。［B30］温蠖（huò）：深厚而曲折的尘世渣滓。［B31］汨罗：江水名，源于湖南省平江县东，向西流入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