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故乡的原风景(指尖上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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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忆民俗(4)

在昆明乡下,一年四季早晚,本来都可以听到各种美妙有情的歌声。由呈贡赶火车进城,向例得骑一匹老马,慢吞吞地走十里路。有时赶车不及还得原骑退回。这条路得通过些果树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几个有大半年开满杂花的小山坡。马上一面欣赏土坎边的粉蓝色报春花,在轻和微风里不住点头,总令人疑心那个蓝色竟像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听各种山鸟呼朋唤侣,和身边前后三三五五赶马女孩子唱的各种本地悦耳好听山歌。有时面前三五步路旁边,忽然出现个花茸茸的戴胜鸟,矗起头顶花冠,瞪着个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对于唱歌也发生了兴趣,经赶马女孩子一喝,才扑着翅膀掠地飞去。这种鸟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却欢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复叫个不停。最有意思的是云雀,时常从面前不远草丛中起飞,扶摇盘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蓝天空中钻去。仿佛要一直钻透蓝空。伏在草丛中的云雀群,却带点鼓励意思相互应和。直到穷目力看不见后,忽然又像个小流星一样,用极快速度下坠到草丛中,和其他同伴会合,于是另外几只云雀又接着起飞。赶马女孩子年纪多不过十四五岁,嗓子通常并没经过训练,有的还发哑带沙,可是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出口自然,不论唱什么,都充满一种淳朴本色美。

大伙儿唱得最热闹的叫“金满斗会”。有一次在龙街村子里举行,到时候住处院子两楼和那道长长屋廊下,集合了附近几个乡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围坐一矮方桌,足足坐满了三十来张桌子,每桌各自轮流低声唱《十二月花》和其他本地好听曲子。声音虽极其轻柔,合起来却如一片松涛,在微风摇荡中舒卷张弛不定,有点龙吟凤啸意味。仅是这个唱法就极其有意思。唱和相续,一连三天才散场。来会的妇女占多数,和逢年过节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洁利索,头上手中到处是银光闪闪,使人不敢认识。我以一个客人身分挨桌看去,很多人都像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随后才想起这里是村子口摆小摊卖酸泡梨的,那里有城门边挑水洗衣的,此外打铁箍桶的工匠家属,小杂货商店的老板娘子,乡村土医生和阉鸡匠,更多的自然是赶马女孩子和不同年龄的农民和四处飘乡赶集卖针线花样的老太婆,原来熟人真不少!集会表面说辟疫免灾,主要作用还是传歌。由老一代把记忆中充满智慧和热情的好听歌声,全部传给下一辈。反复唱下去,到大家熟习为止。因此在场年老人格外兴奋活跃,经常每桌轮流走动。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规矩传歌,不问唱什么都不犯忌讳。就中最当行出色是龙街村子一个吹鼓手,年纪已过七十,牙齿早脱光了,却能十分热情整本整套地唱下去。除爱情故事,此外嘲烟鬼,骂财主,样样在行,真像是一个“歌库”。小时候常听老太婆口头语“十年难逢金满斗”,意思是盛会难逢,参加后才知道原来如此。

同是唱歌,另外有种抒情气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马节跑马山下举行的那种会歌。

西南原是诗歌的家乡,我住云南乡下整整八年,所听到的不过是极小范围内一部分而已。解放后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欢畅,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泼和热情。唱歌选手兼劳动模范,不是五朵金花,应当是万朵金花!

过年

文 / 丰子恺

我幼时不知道阳历,只知道阴历。到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气氛开始浓重起来了。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全是绍兴人,十二月十六要回乡。十五日,店里办一桌酒,替他们送行。这是提早办的年酒。商店旧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鸡,摆法大有讲究:鸡头向着谁,谁要被免职。所以上菜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但是我家的店规模很小,一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极少有变动,所以这种顾虑极少。但母亲还是很小心,上菜时关照仆人,必须把鸡头对着空位。

腊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萨每年上天约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来。据说菩萨是天神派下来监视人家的,每家一个。他们高踞在人家的灶台上,嗅取饭菜的香气。每逢初一、月半,必须点起香烛来拜他。二十三这一天,家家烧赤豆糯米饭,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来吃。吃过之后,黄昏时分,父亲穿了大礼服来灶前膜拜,跟着,我们大家跪拜。拜过之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台上请下来,放进一顶灶轿里。这灶轿是白天从市场上买来的,用红绿纸张糊成,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写“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们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轿两旁,再拿一串纸金元宝挂在轿上,又拿一点糖饼来,粘在灶君菩萨的嘴上。这样一来,他上去见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说话不清楚,免得把别人的恶事和盘托出。于是父亲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轿,捧到大门外去烧化。烧化时必须抢出一只纸金元宝,拿进来藏在厨里,预祝明年有真金元宝进门。送灶君上天之后,陈妈妈就烧菜给父亲下酒,说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为没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气。父亲也笑着称赞酒菜好吃。我现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场作戏。因为他中了这末代举人,科举就废,不地伸展,蜗居在这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无以自慰,惟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资消遣,亦“四时佳兴与人同”之意耳。

二十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着打年糕。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大,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又名五阿二。因为他姓陆,而他的父亲行五。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有二尺长的,有一尺长的;还有红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宝、百合、橘子等等小摆设,这些都是由母亲和姐姐们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帮忙,但是总做不好,结果是自己吃了。

姐姐们又做许多小年糕,形状仿照大年糕,预备二十七夜过年时拜小年菩萨用的。

二十七夜过年,是个盛典。白天忙着烧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都是装大盘子的。吃过夜饭之后,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设“六神牌”,前面围着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铝制的香炉蜡台。桌上供着许多祭品,两旁围着年糕。我们这厅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边是五叔家,左边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时祭起年菩萨来,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好不繁华!三家比较起来,我家的供桌最为体面。何况我们还有小年菩萨,即在大桌旁边设两张茶几,也是接长的,也供一位小菩萨像,用小香炉蜡台,设小盘祭品,竟像是小人国里的过年。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连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与美术有缘。

绝大多数人家二十七夜过年,所以这晚上商店都开门,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我们约伴出门散步,买花炮。花炮种类繁多,我们所买的,不是两响头的炮仗和噼噼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转银盘、水老鼠、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万花筒最好看,然而价贵不易多得。买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过年的喜气。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个一个地放,点着了火,立刻拿一个罐头瓶来罩住,“咚”地一声,连罐头瓶也跳起来。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来经乐生哥哥教导,竟敢拿在手里放了。两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上火,立刻把头旋向后面。渐渐老练了,即行若无事。

年底这一天,是准备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经摆出风灯,插上岁烛。吃年夜饭的时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来,预祝来年人丁兴旺。吃饭碗数,不可成单,必须成双。如果吃三碗,必须再盛一次,哪怕盛一点点也好,总之要凑成双数。吃饭时母亲分送压岁钱,用红纸包好,我全部用以买花炮。吃过年夜饭,还有一出滑稽戏呢。这叫“毛糙纸揩洼”。“洼”就是屁股。一个人拿一张糙纸,把另一个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说:你这嘴巴是屁股,你过去一年中所说的不祥的话,例如“要死”之类的,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意被揩,尽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调皮,出其不意,突如其来。哪怕你是极小心的人,也总会被揩。有时其人出前门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岂知道他绕了个圈子,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终于被揩去了。此时笑声、喊声使过年的欢乐气氛更加浓重了。

街上提着灯笼讨债的,络绎不绝,直到天色将晓,还有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灯笼是千万少不得的。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如果不提灯笼,那就是新年,欠债的可以打你几记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顺境,因为大年初一讨债是禁忌的。但是这时候我家早已结账,关店,正在点起香烛接灶君菩萨。此时通行吃接灶圆子,管账先生一面吃圆子,一面向我母亲报告账务。说到盈余,笑容满面。他告别回去,我们也收拾,睡觉。但是睡不到两个钟头,又得起来,拜年的乡下客人已经来了。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挤满了穿新衣服的农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烧卖,上酒馆,买花纸(即年画),看戏法,到处拥挤。

初二开始,镇上的亲友来往拜年。我父亲戴着红缨帽子,穿着外套,带着跟班出门。同时也有穿礼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张红片子。父亲死后,母亲叫我也穿着礼服去拜年。我实在很不高兴。因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礼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讥笑的,也有叹羡的,叫我非常难受。现在回想,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举已废,还希望我将来也中个举人,重振家业,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晚上接财神。别的事情排场大小不定,独有接财神,家家郑重其事,而且越是贫寒之家,排场越是体面。大概他们想:敬神可以邀得神的恩宠,今后让他们发财。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烂溏鸡屎炒青菜。”我的父亲不爱吃肉,喜欢吃素。所以我们家里,大年夜就烧好一大缸萝卜丝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来,放在锅子里一热,便是最好的饭菜。我至今还忘不了那种好滋味。但是让家里人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个元宵佳节,然而赛灯之事,久已废止,只有市上卖些兔子灯、蝴蝶灯等,聊以应名而已。二十日,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过年也就结束。

闲话重阳

文 / 施蛰存

今天是阴历九月九日,也就是重阳佳节。从汉代以来,清明上已一向是人民春季郊游的节日,重阳是人民秋季郊游的节日。我们今天还保留着清明郊游的习俗,但重阳这一个秋游的节日却非常冷落了,这或许是由于清明节正当春假期间,而重阳节却不放假的缘故。但另外或许还有别的理由。

续齐谐记里有一个故事:“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因语景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厄,宜急去,合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酒,祸乃可消。景如其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以代之矣。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因此也。”这是用神话故事来解释一种民俗的起源,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它利用迷信来把这种风俗维持到很长一个时期,坏处是当人民不再迷信的时候,这种风俗也就跟着衰歇了。

登高,饮菊花酒,带茱萸囊,大概是汉魏六朝时代人民在重阳节郊游时的主要项目。吃重阳糕这一件事,恐怕是起于唐代的。至于持螯赏菊,开宴吟诗,那是唐宋以后少数人的“雅事”,而不是人民大众的娱乐了。

记得小时候,每逢重阳节,市上总有得卖重阳糕。这重阳糕虽然据古书上的记载,有各种非常考究的做法,但在我们小城市里所能吃到的实在只是普通的糯米白糖糕。加上猪油和洗沙的,已经是最名贵的了。我固然爱吃糕,但尤其喜爱的却是糕上插的旗。

重阳糕与平时卖的糕本来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特点就是重阳糕上有旗。这些三角形的镂花彩纸旗,曾经是我幼小时候的恩物,玩过中秋节斗香上的彩旗之后,就巴望着玩重阳旗了。

过了玩彩旗的年龄,我才理解到重阳节的娱乐主要是登高。在我们小城里,最高的地方是一座古塔,因而我曾有过三四年,每逢重阳节总得邀几个同学一起去爬塔,看看城郊景色,确是比玩纸旗有意义得多。不过城里的人对登高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兴趣,大家尽管都知道重阳是登高佳节,可是真正来实行登高的,却只有我们这几个好事的中学生,因而我们总不免感到一些寂寞。

及至读到唐诗,才知道重阳节日还有一个重要的项目,叫做插茱萸。王维诗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现在初中一年级学生都能读到了,但我却在十七八岁时才读到。茱萸是哪一种花木,我到今天也还不知道。现在文学课本上的注,也只说是“一种植物”,没说明到底是哪一种植物,也没有说明这种植物怎样插法。我当年读这一首诗时,有一个很天真的体会,以为茱萸是一种草本或木本的植物,每逢重阳节,家家都仿清明植树之例,每人该种一株。王维因为自己在异乡作客,因而想到家里今年少一个人种茱萸了。这种想法,不是毫无根据,可以说是从这句诗的文字上直觉得来的。即如现在初中文学课本上的注释,也还把这两句诗解作:“今天我在远处想到你们在登高,个个应景插茱萸……”底下又注释道:“古代习俗,九月九日要登高,要插茱萸,据说插茱萸能避灾疫。”关于茱萸怎样插法,也没有说明白,恐怕有不少中学生会像我一样,把它想象做清明植树,重阳植茱萸呢。

根据续齐谐记所说,桓景一家人的手臂上都挂一个红绸袋,袋里装满了茱萸。可是到了齐梁时候,似乎只是妇人才佩这种茱萸囊,而不是人人都得挂了。到了唐代,这风俗似乎又恢复到东汉时代的办法,一家人都和茱萸发生关系,不过不是手臂上挂茱萸袋,而是插茱萸了。到底插在什么地方呢?查李白诗曰:“九日茱萸熟,插鬓伤早白。”朱熹词曰:“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原来是插在鬓边或头上。这样才明白了王维的诗,同时也明白了唐代的风俗。到了重阳节日,每人头上都得插戴些茱萸,并不是集体植树之意也。

不过疑问还有。到底这插戴的茱萸是花呢,是叶呢,还是果实,在唐宋人的诗词中还看不出来。查图经本草云:“吴茱萸今处处有之。江浙蜀汉尤多。木高丈余,皮色青绿,似椿而阔厚,三月开花,红紫色,七月八月结实,似椒子,嫩时微黄,至成熟则深紫。”又风土记曰:“俗尚九月九日,谓之上九,茱萸到此日成熟,气烈色赤,争折其房以插头。”这样看来,插头的原来是茱萸子,或者说是球果,决不可能是花也。遗憾的是,唐宋人既说这种植物是“处处有之,江浙蜀汉尤多”,而我却至今还不认得,真该为“儒者所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