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故乡的原风景(指尖上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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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忆民俗(3)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喜欢,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的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大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那么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小楷,摹临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因了一根纸捻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好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燕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抄,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得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像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荡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那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地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乳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乳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乳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像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度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问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像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过节和观灯(节选)

沈从文

端午给我的特别印象

说起过节和观灯,每人都有一份不同的经验。

中国是世界上一个大国,地面广,人口多,历史长,分布全国各民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又不一样,所以一年四季就有许多种节日,使用不同方式,分别在山上、水边、乡村、城镇举行。属于个人的且家家有份。这些节日影响到衣食住行各方面,丰富人民生活的内容,扩大历史文化的面貌,也加深了民族团结的感情。一般吃的如年糕、棕子、月饼、腊八粥,玩的如花炮、焰火、秋千、风筝、灯彩、陀螺、兔儿爷、胖阿福,穿戴的如虎头帽、猫猫鞋、作闹龙舟和百子观灯图的衣裙、坎肩、涎围和围裙……就无一不和节令密切相关。较古节日已延长了二三千年,后起的也有千把年历史,经史等古籍中曾提起它种种来历和举行的仪式。大多数节日常和农事生产相关,小部分则由名人故事或神话传说而来,因此有的虽具全国性,依旧会留下些区域特征。比如为纪念屈原的五月端阳,包粽子,悬蒲艾,戴石榴花,虽然已成全国习惯,但南方的龙舟竞渡,给青年、妇女及小孩子带来的兴奋和快乐,就决不是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人所能想象的!

大江以南,凡是有河流可通船舶处,无论大城小市,端午必照例举行赛船。这些特制龙船多窄而长,有的且分五色,头尾高张,转动十分灵便。平时搁在岸上,节日来临前,才由二三十个特选少壮青年,在鞭炮轰响、欢笑呼喊中送请下水。初五叫小端阳,十五叫大端阳,正式比赛或由初三到初五,或由初五到十五。沅水流域的渔家子弟,白天玩不尽兴,晚上犹继续进行,三更半夜后,住在河边的人从睡梦中醒来时,还可听到水面飘来蓬蓬当当的锣鼓声。近年来我的记忆力日益衰退,可是四十多年前在一条六百里长的沅水和五个支流一些大城小镇度过的端阳节,由于乡情风俗热烈活泼,将近半个世纪,种种景象在记忆中还明朗清楚,不褪色,不走样。

因此还可联想起许多用“闹龙舟”作题材的艺术品。较早出现的龙舟,似应数敦煌壁画,东王公坐在上面去会西王母,云游远方,象征“驾六龙以驭天”。画虽成于北朝人手,最先稿本或可早到汉代。其次是《洛神赋图卷》,也有个相似而不同的龙舟,仿佛“驾玉虬而偕逝”情形,作为曹植对洛神的眷恋悬想。虽历来当作晋代大画家顾恺之手笔,产生时代又可能较晚些。还有个长及数丈元明人传摹唐李昭道《阿房宫图卷》,也有几只装饰华美的龙凤舟,在一派清波中从容荡漾,和结构宏伟建筑群相呼应。只是这些龙舟有的近于在水云中游行的无轮车子,有的又和五月端阳少直接关系。由宋到清,比较著名的画还有张择端《金明争标图》,宋人《龙舟图》,元人王振鹏《龙舟竞渡图》,宋人《西湖竞渡图》,明人《龙舟竞渡图》,……画幅虽不大,作得都相当生动美丽,反映出部分历史真实。故宫收藏清初十二月令画轴《五月端阳龙舟图》,且画得格外华美热闹。

此外明清工人用象牙、竹木和剔红雕填漆作的龙船,也有工艺精巧绝伦的。至于应用到生活服用方面,实无过西南各省民间挑花刺绣。被面、帐檐、门帘、枕帕、围裙、手巾、头巾,和小孩穿的坎肩、涎围,戴的花帽,经常都把闹龙舟作主题,加以各种不同艺术表现,作得异常精美出色。当地妇女制作这些刺绣时,照例必把个人节日欢乐的回忆,作新嫁娘作母亲对于家庭的幸福愿望,对于儿女的热爱关心,连同彩色丝线交织在图案中。闹龙舟的五彩版画,也特别受农村中和长年寄居在渔船上货船上的妇孺欢迎,能引起他们种种欢乐回忆和联想。

记忆中的云南跑马节

还有特具地方性的跑马节,是在云南昆明附近乡下跑马山下举行的。这种聚集了近百里内四乡群众的盛会,到时百货云集,百艺毕呈,对于外乡人更加开眼。不仅引人兴趣,也能长人见闻。来自四乡载运烧酒的马驮子,多把酒坛连驮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招徕主顾,并且用小竹筒不住舀酒请人品尝。有些上点年纪的人,阅兵点将一般,到处走去,点点头又摇摇头,平时若酒量不大,绕场一周,也就不免给那喷鼻浓香酒味熏得摇摇晃晃,有个三分醉意了。各种酸甜苦辣吃食摊子,也都富有云南地方特色,为外地所少见。妇女们高兴的事情,是城乡第一流银匠到时都带了各种新样首饰,选平敞地搭个小小布棚,展开全部场面,就地开业,煮、炸、捶、钻、吹、镀、嵌、接,显得十分热闹。卖土布鞋面枕帕的,卖花边阑干、五色丝线和胭脂水粉香胰子的,都是专为女主顾而准备。文具摊上经常还可发现木刻《百家姓》和其他老式启蒙读物。

大家主要兴趣自然在跑马,特别关心本村的胜败,和划龙船情形相差不多。我对于赛马兴趣并不大。云南马骨架多比较矮小,近于古人说的“果下马”,平时当坐骑,爬山越岭腰力还不坏,走夜路又不轻易失蹄。在平川地作小跑,钻子步走来匀称稳当,也显得满有精神。可是当时我实另有所会心,只希望从那些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发现一点“秘密”。因为我对于工艺美术有点常识,漆器加工历史有许多问题还未得解决。读唐宋人笔记,多以为“犀皮漆”做法来自西南,系由马鞍鞯涂漆久经磨擦而成。“波罗漆”即犀皮中一种,“波罗”由樊绰《蛮书》得知即老虎别名,由此可知波罗漆得名便在南方。但是缺少从实物取证,承认或否认仍难肯定。我因久住昆明滇池边乡下,平时赶火车入城,即曾经从坐骑鞍桥上发现有各种彩色重迭的花斑,证明《因话录》等记载不是全无道理。所谓秘密,就是想趁机会在那些来自四乡装备不同的马背上,再仔细些探索一下究竟。结果明白不仅有犀皮漆云斑,还有五色相杂牛皮纹,正是宋代“绮纹刷丝漆”的作法。至于宋明铁错银马镫,更是随处可见。云南本出铜漆,又有个工艺传统,马具制作沿袭较古制度,本来极平常自然。可是这些小发现,对我说来却意义深长,因为明白“由物证史”的方法,此后就用到研究物质文化史和工艺图案发展史,都可得到不少新发现。当时在人马群中挤来钻去,十分满意,真正应合了古人说的,“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但过不多久,更新的发现,就把我引诱过去,认为从马背上研究老问题,不免近于卖呆,远不如从活人中听听生命的颂歌为有意思了。

原来跑马节还有许多精彩的活动,在另外一个斜坡边,比较僻静长满小小马尾松林子和荆条丛生的地区,那时到处有一簇簇年轻男女在对歌,也可说是“情绪跑马”,热烈程度绝不下于马背翻腾。云南本是个诗歌的家乡,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国。这一回却更加丰富了我的见闻。

这是种生面别开的场所,对调子的来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树林子和灌木丛沟凹处,彼此相去虽不多远,却互不见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却有种种不同方式。或见景生情,即物起兴,用各种丰富比喻,比赛机智才能。或用提问题方法,等待对方答解。或互嘲互赞,随事押韵,循环无端。也唱其他故事,贯穿古今,引经据典,当事人照例心中一本册,滚瓜熟,随口而出。在场的既多内行,开口即见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轻易搭腔。那次听到一个年轻妇女一连唱败了三个对手,逼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轻轻地打了个吆喝,表示胜利结束,从荆条丛中站起身子,理理发,拍拍绣花围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说:“你们看,我唱赢了”,显得轻松快乐,拉着同行女伴,走过江米酒担子边解口渴去了。

这种年轻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泼,劳动手脚勤快,生长得一张黑中透红的脸,满口白白的牙齿,穿了身毛蓝布衣裤,腰间围了个钉满小银片扣花葱绿布围裙,脚下穿双云南乡下特有的绣花透孔鞋,油光光辫发盘在头上。不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个村子里去打秋千,用马皮做成三丈来长的秋千条,悬挂在路旁高树上,蹬个十来下就可平梁,还悠游自在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