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德格尔把哲学的问题归结为对“是”的意义的追问,并且进一步落实到对本是的生存方式的研究时,事实上是把人的问题放到了哲学的中心议题上。在这里,“是”就是指生命的展现,也指万物随着生命的展现在其中的显现。为了表明“是”这个词可以作生命、显现的意思,海德格尔在1935年作的讲座中追溯了这个词在共同的印欧语中最初的词干。词干共有三个:(1)“es”,梵文作“asus”,意思是“生命、活物,由其自身来立于自身中又自主其动、静者:自立者”;(2)“bhu”,“bheu”,指“起来、起作用,自立并维持其自立”;(3)“wes”,由此演变出日耳曼语的词分别表示“栖居”、“逗留”,德语的“曾是”、“什么”等等。“我们从这三个词中可得出三个初看之下就明白的意思:生、涌现、维持。”
三、生存状态的分析(上):从所是到是
于是,追问本是的是的方式,可以说就是追问人的生命展开的方式。当然,这不是要作生命科学的研究。从哲学上说,海德格尔首先提出,人的生存是有一个结构的,这个结构表达为“是于世中”(Being in the world)。得出这个结构不需要论证,它是从人是生活在日常世界中这个事实中直接得出的。“是于世中”是一个完整不可分的整体,它表示当世界作为世界向我们显现出来时,总同时伴随着我们自己介入世界的方式;另一方面,我们自己之作为“谁”的问题,也将在我们介入世界的方式中尤其是在与他人“共是”(Being with)的方式中得到解答。
“是于世中”是一个整体,为了分析的需要,可以把它拆开,先分析世界这个环节。这里所谓的世界是从其“是”的角度看的。也就是说,我们要了解的是,所谓的世界是怎样在我们与之打交道(即介入世界)的方式中是其所是的。世界是一切事物的总和涸此,研究世界之为世界的问题从事物之为事物入手。事物依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方式而是为所是,同一个对象,由于与之打交道的方式不同,可以成为不同的所是,对此,人们大概是会有体会的。例如,一根木棍,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柴禾,这全看我们怎么“用”它。不过从哲学上来讨论,问题没有这么浅显。哲学上涉及到的问题是,棍棒、武器、柴禾,诸如此类的东西有没有它的客观实在性?海德格尔的分析要说明,“实在性”也是一种所是,它也是在人与之打交道的一种方式中是为所是的。在他的分析中,人与事物打交道的基本方式有两类:一类是对事物的直接使用,另一类是把它从当下的直接使用中分离出来去对待。在第一类情况里,人使用着事物,比如为了完成某项工作把事物当工具使用。比如骑自行车去某处,在此时人所关注的是奔向目的地,他骑自行车越顺利,就越不会去想自行车,似乎自行车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但他也决不是对自行车全无顾念,自行车在“应手状态”(readiness at hand)中,在此中,与之相应的人看待它的方式是“环顾”(circum spection)。此时,如果自行车突然损坏了,不能再骑了,这时,赶路就中断了,自行车就凸现出来,引起骑者的特别关注。也许他停下来,看看自己能否对它修理,修理是照着它正常作用时应当有的样子去进行的。这样,自行车就以它应当有的样子对此人显现出来,这个状态称为“显在状态”(Prent at hand),相应于此种状态的人的“看待”方式称为“观看”(seeing)。于是,自行车就从原来与使用者融为一体的状态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自在的东西了。一切所谓客观实在的东西就是这样独立出来的东西,它原来决定于人“看待”它的方式。当我们与应手状态的事物打交道时,这些应手状态的事物就构成了我们的周围环境;当我们与显在状态的事物打交道时,这些显在状态的事物之总和就构成了外在的世界。
前面说过,本是依“是于世中”的结构而展开,当作为其中一个环节的“世界之为世界”依人介人的方式如此这般地展现出来时,人自己也必同时实现了他自己之是“谁”。不过本是之为“谁”的问题并不只是实现在与物打交道的方式中,而且还是并且主要是实现在社会中,即实现在人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中。为此,海德格尔调转话语,他说,当我们与物打交道时,同时也总是在与人打交道。在劳动中生产各种产品,就是为了让不同的人使用,是为他们而“量体裁衣”的。走在田埂上,显然是留意着不踩坏由别人辛苦经营的庄稼。见到河岸边停泊着一条陌生的小船,知道这是人用作交通工具的,它是有主的,等等。这些现象说明,人是于世中的时候,不是一个人独是,而是与大家共是(Being with),人所面对的世界乃是一个共同的世界。当人与这共同世界照面时,他同时与他人照面。我们说过,在同物打交道时,物有应手和显在两种状态,应手状态的物是我们当下使用着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是显在状态之物的基础,即是作为认识对象的物的基础。同样,所谓他人在这里也不是认识对象,严格地说是每个本是自己的一种生存方式,即本是总是在共是中以遭际他人的方式而展开出自己。类似于应手之物可以进一步展开为显在之物,作为生存方式的他人在日常中就表现为“常人”。这实际上已经指示了,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生的展开就是沉沦的过程。
对世界之为世界以及本是之成为“谁”的阐述已经表明,世界的面貌和日常中的我都是作为本是的我依“是于世中”的结构展开出来的结果。这说明,包括我本人在内的一切是者都是依“是”的方式而是为所是的,而“是”同样也离不开所是。问题在于追寻一般的“是”的意义,而是者是多种多样的。与之相应,本是的“是”即生存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为了揭示本是统一的生存方式,以追寻一般的“是”的意义,海德格尔先举出本是的三种原始而基本的生存方式,即心境、领会与言谈。
心境指的是本是之本在此中得到展开的一种方式,有一种译法是“现身情态”,英文译作Stateof dnd。我们一般总感觉得到自己处在某种情绪中,我们是在情绪中发现了自己的状态,情绪就是心境这种生存状态实现出来的结果。在德文中,befindlichkeit与 befinden(情绪、感受)有词源上的联系。人总是在一定情绪中,哪怕平平淡淡、懒洋洋也是一种情绪,由此常常生出对自己的厌倦。虽然人总在一定的情绪中,可是我们常常只是在一种情绪中逃避出来时才能挑明这种情绪:原来我曾是这样的状态。心境则是本是具有的生存能力,它使情绪成为可能。心境是本是原来就具有的,本是又通过心境展示出自己的“本”,即整个地揭示出自己的“是于世中”的结构。它不知所来,不知所往,这足以说明,作为本是的每个人一开始就是被抛的,它被抛到了这个“本”,就是这个本是。
领会是和心境一样原始的一种生存方式,它指的是人能有所明白的能力。心境也是有所明白的,其所明白的是本是之本,或者用通俗的话来说,在心境中,我明白了自己原来就是如此这般被抛的一个人。所以在心境中就已经有了领会。与心境不同的是,领会不只限于明白我自己是如此这般的,它还表示我有明白世中事物的能力。当我们对事物有所解释或断言时,我们就对事物有了一种明白、把握。解释和断言都是从领会中衍生出来的,从它们中我们探测领会的特点。比如说解释,解释总是通过一者来说明另一者(否则就无所解释或者只能同义反复),这种现象中就有着以一者指向、关联于另一者的结构。而这种指向、关联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在说明世界之为世界时,曾提到人与应手状态的事物打交道的状况,在这种状况里,人运用事物专心于某项工作,工作进行得越顺利、越关注,就越少关注于手上的器具,虽然此时器具不显眼,但器具的某种作用却实际上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个作用就是它能“用于”而人能运用器具又是出于“为此之故”,对此,人都是明白的,虽然并不曾明言。这样的明白就是原始的作为生存方式的领会。当这一切转入“显在状态”时,我们才有了解释、说明,有了知识,事物之间由于我们实际运用中被牵联起来的关系总结,就成了事物的意义。可见,原始生存方式的领会在一切知识之前,在人最初的“为此之故”(或曰有一定目的性)的实际活动中。作为“为此之故”,领会的特点就是谋划。这是说,如果一物的意义须借助于与他物的关系得到说明,那么物与物的关系是在人的实际运用中结成的,而人能对此物这样或那样地使用,乃出于为了某个目的谋划,人的这种生存方式或能力,就是领会。
还有一种原始的生存方式是言谈。海德格尔以言谈指逻各斯,而逻各斯,海德格尔以为它的本意是指结合,那么言谈也就是结合的意思。结合这个词原来就有音节的结合的意思。那么言谈就是把心境和领会中启明出来的东西,以语言的方式使之得到进一步启明。说出来,就是词(音节)的联结。作为生存方式,言谈就是人在语言中结合的能力。
生存方式所表示的是人的“是”的方式,“是”是不容易看到、不容易把握的,因为“是”总是要是为所是,我们大多也只能通过对所是的分析去把握“是”。同样,生存方式也总表现在日常的生存状态中。前述心境、领会、言谈在大多数日常状态中表现出来的竟是闲谈、好奇和两可。这里,闲谈对应的是言谈,好奇对应的是领会,两可对应的是心境。为什么竟会这样呢?这主要是因为本是从根本上说其结构中还包括“共是”的方式,其结果是,虽然每个人有他本己的生存能力,但每个人不免依“他人”的方式去展开自己的生存。由于本是结构中就包含有“共是”的方式,这种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对这一结果的总括的描述是“沉沦”。海德格尔表明,他不是从道德意义上使用“沉沦”这个词的,它只表明人之初就是在一个自己不能作选择的环境中,这就是所谓“被抛状态”。它还表明,虽然每个人从本质上说是他自己去生存、去是的可能性,但是,当他多半是以他人的方式而沉沦于世时,他事实上常是以非本真的方式而是的。
以上分析了人的三种基本而原始的生存方式及作为其结果的沉沦。分析中已经含蓄地指明了作为生命现象的人的基本特点。首先,生命之为生命总是要展开自己的生存,生存是向着将来的发展,是在谋划中的领会。谋划是本是自己的谋划,所以,本是的生存具有“先行于自身”的特点。其次,作为生命的本是,才得到启明,便发现自己总在某种状态中,即是有某种心境的。这启示出本是具有“寓于……之中”的特点。第三,本是启明出自己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抛到一定的生存环境中了,所以它的特点中也包括“已经在……中的”。“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这三个环节的整体就是本是之是或生存方式的统一的特点。这个特点,海德格尔称之为“烦”。这个烦不是讨厌或焦躁不安的意思,后者是前者在日常中的一些可能的表现形式。作为生存方式的烦,也许我们可以譬喻地说成生命的躁动。它是要生存出来、介入到自己所在的世界中去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根据我们日常的种种生存状态的分析中得出的:他既如此这般,必能如此这般。从既已如此这般中分离出能如此这般的能力,除了通过几种原始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还特别通过对“畏”的现象的分析来说明。我们在本文开头已提到过畏与怕的区别。畏作为无确定可畏的对象的畏,不像已经沉陷于正在逼近的确定威胁中去的怕,它揭示出了人在其根子处是纯粹的能介入世界的生存能力。
也许人们已经留意到,当海德格尔追问本是的生存方式到了烦,并且把烦的特点刻画成“先行于自身的——已经在……中的——作为寓于……的”时,事实上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通过对本是生存状态的分析得出的“是”的意义在于时间性,或者说,“是”的意义是从时间方面刻画出来的。上面的那个结构,从时间方面来表达,就是“将来——过去——现在”。
在构成时间的三个环节中,海德格尔最看重的是“将来”。如果我们透过繁难的术语看出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谈的“是”实际上就是指人的生命,那么我们并不难理解“将来”这个时间环节的重要性。对于生命来说,只要还继续生存着,它就是向着将来而展开着。一旦失去了走向将来的可能,就意味着死亡。海德格尔说,现在和过去,也只有通过将来才成为现在和过去,这也等于说,只有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现在和过去才是有意义的。
四、生存状态的分析(下):从是到所是
已经探索到了“是”的时间特征,关于“是”的意义问题的追问似乎可以了结了。然而,任务还只完成了一半。前面是通过对本是日常的生存状态的分析,追寻到了烦,并得出了“是”的时间性质,但是,表现在日常中的生存状态多半是非本真性的,本真性的方面是被遮掩掉的。所以,我们从日常状态所知的本是还不是它的全部面貌。既然本是的本质在于它能是或能生存,它能选择本真地是,或者非本真地是,这是它的自由。但是作为对问题的研究来说,只有将本真的方面也揭示出来,才是完整的。所以这另一半的任务是要依“是”展开的过程去探索本是可能选择的本真的生存方式,目的还是使“是”的意义更为明确。
这部分的讨论有几个环节尤其值得注意。首先是对死亡的分析。本是最重要的是向着将来去是,将来又止于何处呢?这是一个悬欠。死亡就是这一悬欠的终结,有了这个终结,本是之是于世中才可以作为一个整体来谈论。这里要注意,这个所谓死亡也是指自己所有的生存方式,表示本是一开始就包含着走向死亡之是。它也是本是可能的是的方式,它是不可能的可能。
对于本是确实有一种本真的去是的可能性的说明,是通过对良知和决断的分析。非本真的状态指的是本是丧失在常人中。当本是依常人的方式去生存时,事实上就卸除了自己作选择的责任,但是另一方面,又无人知道这个常人是谁,因为当遇到要对常人那样选择负责的时候,这个常人是找不到的。本真地生存是要从常人状态中收回自己。这必定是以补作某种选择的方式来进行的。补作选择意味着对这一补作的选择进行选择,意味着决定要以自己本己的能是的方式去是。是什么呼唤着人要回到自己本己的是的方式上去呢?是良知。这里的良知不是伦理学的概念,而是人自己的生存状态,它从自己对自己发出呼唤,也是自己去听取呼唤。这种发生在自己内心的呼唤和听取就是良知。在呼唤的是本己的我,在听取的通常就是沉沦在日常世界中的我。良心的呼唤就是要把日常中的自我召唤到本真的自我中去。